宋文禹發現,蕭湛最近有些不一樣了。以前的他總是善於不急不躁地將敵人威逼於死角之中,而今的他,卻雷厲風行,大有幾分快刀斬亂麻之勢。
這樣的改變,宋文禹說不上來有哪裡不好,卻還是忍不住對蕭湛進言道:“王爺,太子殿下剛去大慈悲寺帶發修行不久,您也剛認監國之職,這個時候突然向朱家發難,恐怕會讓旁人覺得您有些心浮氣躁。”
蕭湛瞟了他一眼,眼中神色晦暗不明。為了阿金能夠早日回不羈山上治傷,他是有些心浮氣躁了。而且,他還有幾分自己的私心。心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與自己的生死之交琴瑟和鳴,實在是戳痛了他的心。
“本王有分寸,文禹不必擔心。”
“……是。”宋文禹本就不是善言之人,見蕭湛並不打算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也跟著沉默了。
二人之間氣氛微妙,仿佛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關係就變得緊繃尷尬起來。目送蕭湛離去之後,宋文禹這才轉頭上了自己的馬車。懷仁跟在身後,小聲問道:“大少爺,您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可是讓王爺不高興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宋文禹十分篤定地回道,沒有在懷仁麵前多言,“時辰不早了,回去吧。”
說著,他便將車簾放下,兀自琢磨著今日蕭湛的異常。
……
與此同時,大慈悲寺。
蕭爍一身灰紗長衣坐在禪房之中,一頭長發未再一絲不苟地束起,而是抓了一把頭發挽成發髻,用一根玉簪固定。他端坐在佛像前,心無旁騖地念著經。
直到把那正本波若波羅蜜心經念完了,才緩緩睜開眼睛。
“你真的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了嗎?”朱良莘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卻沒有轉過頭去。
麵前那一尊如來佛祖像,平靜祥和,他盯著那一雙慈眉善目的眼睛看了良久,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勾起,“是的,這樣過一輩子,甚好。母後若是心情難以平靜,也可禮佛。”
說來諷刺,朱良莘的寢宮之中確實是有一個佛堂。多少陰謀算計,偏偏就是在那佛堂之中商量出來的。佛堂,不過是一個遮掩。而今親耳聽到蕭爍如此規勸自己,隻覺得這一切又是可笑又是荒唐。
“你以為你自請出家了他們就會放過你?”朱良莘咬牙切齒地說道,她快步上前,走到蕭爍身邊又猛地停下,“你還特意來到大慈悲寺來住著,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母後若是不想我在大慈悲寺住著,我也可以自請去杭州的靈隱寺,”蕭爍說著,又再次將眼睛閉上。手中念珠緩緩轉動,他又開始念起了《地藏經》,隻為祈求阿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子,可以早登極樂。
“可以了,不要念了!”朱良莘忍無可忍之下,大吼了一聲。這聲音何其悲切絕望,讓守在門外的容月身子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兒啊,我的兒。本宮知道你傷心難過,可是大孟氏已經香消玉殞,你這樣作踐自己隻會親者痛仇者快!本宮知道,你是在怨本宮,怨本宮不該動你心尖尖上的人。可是……你不應該恨本宮,你應該恨的是蕭湛,是蕭湛一步一步將我們逼到如此境地。若非有她,大孟氏又怎麼會……”
“母後,事到如今,為何你還是如此執迷不悟?”蕭爍張開眼來,終於看向了朱良莘。隻是他的目光,讓朱良莘整個都愣在了那兒。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有一種錯覺——麵前這個男人,並非她的兒子,隻不過與她的兒子長得相似罷了,“母後,大勢已去,你又何必執著。前世種種,我都已經忘了。”
“忘了?”朱良莘下意識地呢喃著這兩個字,忽然她冷笑出聲,“看樣子,你是鐵了心要老死在這寺廟裡頭了,你是鐵了心要青燈古佛過一輩子了?你也是鐵了心將你親生母親棄之不顧了?好,真是好得很啊!”
朱良莘恨極,猛地出手甩了蕭爍一巴掌。清脆的耳光聲在安靜的佛堂之中突然響起,顯得尤其突兀。蕭爍被打得頭往旁邊一偏,臉上卻不見任何惱怒,依舊是那麼淡淡的。
他轉過頭時,朱良莘分明瞧見了他嘴角的淤青。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的力氣,像是在泄憤,更是一種無能為力之下的絕望。
“你……”朱良莘見他不發一言,隻是默默承受,心涼了個徹底。她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蕭爍麵色平靜地瞧著她在自己眼前逐漸崩潰,眼中唯有憐憫之色,不見其他。
仿佛,他與她之間隻是陌路人。
“母後,請回吧。”蕭爍轉過身,又跪坐在了蒲團上。誦經之聲再度響起,香煙嫋嫋,似是要將這梵文吟唱之聲直送到天庭之上。
朱良莘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看了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去,行屍走肉一般向禪房外走去。守在門邊的容月見朱良莘臉色蒼白地走出來,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了朱良莘搖搖欲墜的身子。
“娘娘……”
朱良莘聞言抬起頭,有些彷徨地看向遠方。片刻之後,那一抹無助的神色又消失不見了,“貴妃任氏,住在哪裡。”
容月愣了一下,心裡覺得不妥當,卻又不敢不答,隻得硬著頭皮道:“貴妃娘娘的山舍就在那邊的山坡底下。”
“帶本宮去。”朱良莘說著,一把推開了攙扶著她的容月。她整了整衣衫,又將略微淩亂的發髻撫平。既然要見那個女人,她又怎麼能讓她瞧見自己這滿身的狼狽。
“是……”容月微微蹙眉,猶豫了一會兒,這才輕聲答應。
山坡下,茅草屋子裡一片歲月靜好。
任氏如往常一般坐在窗邊繡著荷包,平日裡她隻會給蕭湛做,而今又多了一個阿銀。七巧在廚房裡忙完了,淨了手坐在任氏身邊幫她分線。
任氏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七巧,想到日後她或許會和阿銀一道回江南,心裡就有些不舍。
“七巧,”思及此,任氏放下了手裡的活計,看著七巧道:“若是阿銀讓你跟著他去江南,你可願意?”
七巧愣了一下,隨即臉頰緋紅。她甚是惶恐地在任氏麵前跪下,驚慌地問道:“七巧是做錯了什麼事兒嗎?若是七巧做錯了什麼事兒,夫人責罰便是,可千萬不要趕七巧走。”
任氏見著她這番模樣,有些哭笑不得,“你先起來說話,”待到七巧站起身來,她這才又道:“我問這話,沒有試探你的意思。隻是……他總歸是要回江南的,到時候……你怎麼辦?”
七巧眼眶微微發紅,怔怔坐在任氏身邊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奴婢自小就跟在夫人身邊伺候著,即便公子是要回江南,奴婢又怎麼能舍夫人而去。他要走便走吧,若是他心裡有我,日後一定還會來尋我的。”
任氏聽了七巧的話,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沉重。若阿銀是個普通人,任氏倒也會默許七巧這樣的想法,可他卻是聖人久尋不得的第九子蕭諾,也不知道此次他遠走王都,又要何時才能回來。
又或者,他會與他的義父一樣,半生都不再踏入此地。
“七巧……”任氏正打算勸說七巧跟阿銀一道走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主仆二人有些意外地對望了一眼,在獲得任氏的允許之後,七巧這才前去開門。她本以為,站在門外的或許是寺廟裡的小沙彌,又或許是阿銀。卻沒想到,是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
七巧心思單純,見少女衝著自己微微笑著,便也沒想那麼多,隻道是在寺廟裡走迷路了的香客,“這位姐姐,這園子可大,你可是走迷路了?大殿在前邊兒,這兒是後院。”
容月見著開門的是個小姑娘,先是愣了一下,後又見她這麼一本正經地對她說話,有些哭笑不得,“請問……貴妃娘娘是在裡頭住著嗎?我家主子,與貴妃娘娘是故人。”
她話音剛落,七巧臉色就白了,她立馬將頭轉過來,看向任氏。隻見任氏依舊坐在軟塌上,屋子裡沒有亮光,讓她半個人都隱藏在陰影之中,瞧不清楚她的神情。
“夫人……”七巧很清楚,既然是夫人的故人,還稱夫人為娘娘,那便一定是從宮裡來的了。卻不知,到底是哪一位。
“讓她進來吧。”沉默良久之後,任氏歎了一口氣,如是吩咐道。
“是,”七巧應了一聲,並打開了房門,讓到了一邊,“我家夫人有請,姐姐您請進來吧。”
容月向七巧點了點頭,跑到了小院子外邊,不一會兒便扶過來一位婦人,那婦人通身的綾羅綢緞,頭上戴著幕離,光是站在七巧麵前,都讓七巧覺得壓抑得很。
她下意識地低下了頭,讓容月扶著那婦人進到屋子裡,這才與容月一起退出了房間。
“妹妹,咱們好久不見了。”
留在屋子裡的兩個人沉默良久,最後還是客人先說了話。她一邊說著,一邊摘下了幕離。
站在任氏麵前的,赫然是皇後朱良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