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您這是在誇她,還是在怪她?”蕭湛難得笑出聲來,心情十分愉悅,“她若不這麼做,又怎麼能讓朱良莘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孟一荻的死活。隻不過……我看孟一荻不見得會領情。師傅也不必責怪她利用了綾姨,她這麼反將一軍,也方便我們行事了。”
雖然事實如此,飛雲卻還是不敢苟同阿金的做法,隻能沉默以對。蕭湛見他沒有搭腔,倒也不以為意,又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她該如何向文禹交代孟一荻的事情……”
……
雨下了一夜,宋文禹也等了一夜。直到雨勢漸小,房門處才傳來細微的動靜。宋文禹立馬從床上坐了起來,便見到一抹纖細的人影迅速閃進了房間裡,並關上了門。
他與這個人沉默相對了,周圍安靜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忽然,隻見那人將手一揮,放在桌子上的燭台便亮了起來,照亮了二人的麵容。
“阿金,”宋文禹站起身來,見她身上還穿著避雨的蓑衣,臉色蒼白得很,不知道是因為淋了雨的關係,還是其他。
阿金將頭上戴著的鬥笠摘下放在一旁,“你應該是猜到我做了什麼了吧。”
宋文禹艱難地點了點頭,“我隻是大概猜到了,卻不知道……是否與你有關。”
“是,”阿金垂下眼,從腰間拿出那一枚大禹治水的玉山子,遞給宋文禹,“這是她讓我轉交給你的。你現下若是跟我出城,或許還可以見上她最後一麵。”
“你說……什麼?”宋文禹聞言一怔,阿金剛才的話裡包含了太多內容,讓他一時之間有些接受不了,“她……”宋文禹目不轉睛地看著阿金,見從她身上要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便又將視線放在了那枚玉山子身上。
白玉潤澤的身子在燭光的映襯之下泛著幽光,良久,宋文禹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伸手接過那枚玉山子,拿在手中摩挲,低聲問道:“她受了多重的傷。”
“她是中了毒,中了和良妃當年一樣的斷腸毒,”阿金瞧著宋文禹失魂落魄的模樣,即使心疼又是苦澀。她隻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思想逐漸與身體抽離,自己仿佛已經變成了一縷魂魄,隨風飄蕩。阿金不著痕跡地將手撐在桌麵上,臉色愈發地蒼白,“我救她出城,本可解毒,可是孩子沒了,她也沒了求生的意誌。現下,人已經昏迷了,全靠一口參湯吊著氣。她意識清醒時,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這麼說來,是你臨時起意,讓我去見她最後一麵?”宋文禹聽了阿金的訴說,忽然抬起頭來看著阿金,語氣有些冷漠,“你其實不必這麼試探我,我不會去的。去了,也是給人添麻煩。”
說著,他便將那枚玉山子放到袖中,站起身來道:“我叫人來伺候你沐浴更衣吧,你忙碌了一天,也應該好好休息了。”
“你要去哪兒?”宋文禹的嘴巴在阿金眼前一張一合,可她卻早就已經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了。隻是在他經過自己的時候,下意識地抓住了他。
“放心,我不會去找太子妃的。況且,沒有你帶路,我也見不到她,不是嗎?”宋文禹側過臉看著阿金,他在盛怒之中,根本沒有在意阿金的異樣。
“……原來你是這麼想我的?”因為二人離得很近,宋文禹這句賭氣的話,阿金倒是聽清楚了。她隻覺得心如刀絞,突然喉中一股子腥甜噴了出來。汙了桌麵,也讓宋文禹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宋文禹趕忙抱住了她,後知後覺地看著已經氣息奄奄的阿金。
阿金強撐著眼皮貪婪地看著宋文禹,就好似是在看他最後一眼。她戀戀不舍的伸出手來想要撫摸宋文禹的臉頰,但是手指還未觸碰到宋文禹的臉,便已經無力垂下了。
“阿金,阿金!!”已經昏死過去的阿金哪裡還聽得到他聲嘶力竭地吼叫,倒是守在屋外的阿珍聽到裡頭的動靜,連忙闖了進來。
“姑爺還是不要這樣抱著姑娘了,您這樣抱著她,也無濟於事。”阿珍忍著脾氣,哽咽地將宋文禹一把推開,然後單憑一人之力將阿金扶到了床上躺下。
“她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吐血的?啊?”宋文禹看著阿珍熟練地為阿金擦拭嘴邊的血跡,又將幾顆藥丸送進阿金的嘴裡吞服,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可是阿珍並沒有搭理她的意思,“阿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阿珍被他擋住了去路,一雙杏眼滿含淚水憤怒地瞪著宋文禹,“姑娘不讓奴婢說,奴婢不敢說。姑爺若真想知道,便等姑娘醒了以後再問吧。”
說罷,她一抹眼淚,繞開宋文禹去給阿金絞了一條麵巾來給阿金來清潔麵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又看向宋文禹,語重心長地說道:“姑爺隻需知道,姑娘現如今這般模樣,全都是為了救孟大姑娘,便足夠了。”
她說完這話,也沒有給宋文禹行禮,而是徑直端了水盆出了房間。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懷仁一如往常一般出現在門口,他驚訝地瞧了一眼尚穿著常服的宋文禹,見之一直站在房內,看著睡在床上的阿金,他有些疑惑地輕聲提醒道:“少爺,該是去上朝的時辰了。”
宋文禹從怔愣中回過神來,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阿金麵前,低頭吻了一下她冰涼的額頭,這才去屏風後更衣。隻是他並不知道,他剛一離開,阿金的眼角便溢出了眼淚,順著她的鬢角落入枕上,杳無蹤跡。
……
東宮的這一場大火,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孟恪痛失愛女,因病告假無法上朝,就連聖人今日也未曾出現,更彆說經曆喪妻之痛的太子了。文武百官趕到金鑾殿才被侍人告知今日聖人龍體欠安,無法上朝。
消息靈通的,多少都知道了東宮的事情;蒙在鼓裡的,也並沒有往深處想。先前還聚在一起的官員頃刻間就散開了,三三兩兩地又往下馬處走。
洛騰在群臣之中一眼就瞧見了宋文禹,連忙走到他身邊,見他麵目陰沉,便明白他一定是知道了孟一荻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洛騰撓了撓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些蹩腳地問道。
“嗯,”宋文禹點了點頭。此刻,他想到的並非孟一荻,而是阿金昏迷之前的模樣。
那帶著些失望而又釋然的眼神,讓他十分不安。不覺間,他便加快了步伐,想要早些回到家裡。
“孟大郎君今日也沒有上朝,”洛騰輕聲說道:“這件事兒,孟府好像昨天就知道了。是吉昌宮宮人去報的信,說是東宮意外走水,太子妃還有正殿的一眾宮人都沒有救出來。”
“意外?”宋文禹反問了一句,他眸子裡的冷意讓洛騰心裡一緊。
“文禹,莫非還有其他隱情?”到底是衙門官吏出身,洛騰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關鍵。他的臉色幾經變化,卻始終不敢將自己的猜測宣之於口。
“沒有什麼隱情,改日咱們再聊。”宋文禹藏在袖中的手攥緊了拳,複又鬆開。忽然,蕭湛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他隨意交代了一句,便向著蕭湛疾步走去,“臣下有事情與王爺相商,還請王爺借一步說話。”
蕭湛突然被宋文禹擋住了去路,短暫的驚訝之後,立馬恢複了平日裡溫吞的模樣。他點了點頭,也沒再讓飛雲跟著自己,便與宋文禹去了旁邊一處角落站定,“你這麼急匆匆地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宋文禹神色複雜地看著蕭湛。他在自己麵前,鮮少以王爺的身份自居,很明顯是將他納入到了自己人。一直以來,宋文禹之所以願意與蕭湛一道披荊斬棘,是他始終相信,今日的潤王日後也一定會是一位明君。
而今,他卻有些不確定了。
“臣下疑惑,東宮失火之事,王爺可是一早就有所察覺,”宋文禹向蕭湛行了個禮,恭敬問道。
“不曾,”蕭湛回答得言簡意賅,他不再問,他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的意思。
宋文禹眉頭微微一皺,“東宮失火,可與那些流言蜚語有關。”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關心這些作甚,”掛在蕭湛嘴邊的笑意不著痕跡地淡去,他看著宋文禹,帶著些警告的意味,“宋大夫對太子妃的關心,未免有些過了。”
“非也,臣下隻是關心,此事可與王爺有關。”說著,宋文禹抬起頭來看向蕭湛。說了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卻還如此坦然,放眼而今整個朝廷,青年才俊之中敢這麼做的人大概隻有宋文禹了。
“若你隻是關心這個,那麼你可以放心了。確實與本王無關。”蕭湛說著,習慣性地笑了笑,一如往常溫柔,卻並沒有讓人覺得如沐春風。蕭湛見宋文禹仍然眉頭緊蹙,便知道他已經猜出了個大概。於是他歎了一口氣,看著廊外開得正好的芙蓉,“你應該知道,朱良莘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為了能夠保住太子的儲君位置,做出什麼令人發指的事情來都毫不出奇。”
宋文禹捏緊了拳頭,盯著蕭湛雲淡風輕的側臉,“臣下隻想知道,王爺是否早就已經收到了風聲,知道皇後會加害於太子妃殿下。”
“知道了又如何,你能做什麼,你又可以做什麼?”蕭湛冷聲打斷了他,二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挪開視線。
“為何見死不救?她喝的是斷腸毒!和當年良妃娘娘如出一轍!”宋文禹痛心疾首地看著蕭湛。他分明是親身經曆過十幾年前的那一場慘劇的,他分明也對自己說過,不想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一遍。往事曆曆在目,昔日承諾猶言在耳。宋文禹有些不相信,自己鼎力相助的生死之交,會變得如此陌生。
“文禹,”蕭湛看著他看了良久,忽然沉聲說道:“今日你這般質問我,到底是因為我處事過於冷酷無情,還是因為出事的人是孟一荻?若是前者,我無話可說。可若是後者……”
他沒有將話說下去,隻是轉動著戴在大拇指上的扳指。他想警告宋文禹,不要辜負了阿金。可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下了。
“罷了,此地不宜久留,也不是談事情的地方。”蕭湛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爾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個僻靜的角落。
宋文禹轉過頭,看著廊外開得正好的那一片芙蓉花。因著昨日的那一場落雨,大多數的花朵都已經沒了原來的形狀,僅留下一兩株完好無損的傲然挺立在陽光之下。
宋文禹盯著那些幸存下來的芙蓉花,強壓在心底的那一抹子不安忽然就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