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醫藥學上課隻在前院。
若非必要, 學子們其實都不是很想進後院的藥廬。
因此,雖說整座清明書院正經能醫人的地方隻有甄凡這裡,但也鮮少有學子們光顧。
江遊饒了遠路, 又碰上那麼多人, 到藥廬時臉還是臭的。
見了熟悉的吳用, 江遊終於忍不住把邪火發了出來。
“藥廬改成窯子了嗎?就這麼隨便讓人進進出出?”
吳用知道他與容秋並不對付, 此時容秋在舍中躺著, 自然也不太好叫他知道。
就算進不了門, 這人八成也會在窗外院裡鬨鬨,徒擾榻上人休息。
“沒什麼事, 隻是今日有人受傷送了過來,這些都是來探望他的朋友。”吳用含糊地解釋了一下。
來探望的都是異修,受傷那人定也是異修無誤, 而且,更有可能是獸修。
江遊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 果然懶怠再問了。
兩人行至藥田,卻見裡麵空無一人, 隻有一片茂盛的枯榮雜草地。
江遊在田邊紮住腳:“甄先生呢?”
吳用說:“他煎藥去了。”
沒錯, 元叢竹座下都有三五十課侍,工作能細分到給人剝瓜子, 甄凡卻連個幫忙煎藥的藥童都沒有。
唯一的吳用也不知是死裡逃生了多少回, 才憑借自己驚人的毅力在藥廬紮了根。
“煎藥?到底是什麼病人,他竟然連枯榮草都顧不上了, 跑去給那人煎藥?”江遊驚訝道,表情終於鄭重了幾分。
這茬枯榮草正是出芽緊張的時候, 甄凡更是頭懸梁錐刺股,一顆辟穀丹下肚, 一腦袋紮進藥田。
他連覺都少睡,恨不得一天十個時辰都在除雜草,竟能浪費一上午的時間給人煎藥?
藥廬的異動他是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的!
“沒事,由我看著師弟也是一樣的,”吳用自然不欲細說,含含糊糊道,“今天已經晚了許多,咱們快點開始吧。”
江遊正是疑神疑鬼的時候,見吳用不說,便推開他想直接去房裡找。
要說起來,其實吳用沒有義務、更沒有必要去攔他。
更何況容秋被抬進藥廬的事在書院內網上鬨得沸沸揚揚,江遊隨便刷刷靈璧就能知道房中躺的是誰,最多再遲個半日一日。
可吳用卻像是鬼迷心竅,又像是一次羸弱的試探,還是咬著牙開了口。
“江師弟放心,我會儘力幫你分辨的,或者、或者今日不確定的草株,你在我腕上劃也行。”
誰還在意這個?
江遊剛要不耐煩地推開他,卻聽吳用石破天驚地蹦出一句:“江師兄……令兄讓我多、多多看顧你,師弟放心,你在這裡一日——”
“哈——?”
江遊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陡然轉過腦袋看向他。
他驟然打斷吳用的話,譏諷的尾音高高揚起,尖銳得幾乎破音。
“我大哥?讓你?看顧我?”
吳用像是忽然甄凡附體,磕磕巴巴地說道:“對、對,還有之前的兩位師弟,江師兄都曾讓我看顧一二。他雖然麵冷,但其實真的很、很心係同門。”
“怪我,”他的語氣有些懊惱,“怪我沒把他們照顧好。”
江遊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來,用一種近乎詭異的神情盯著他,黑黢黢的眼睛裡淬著不知名的毒火。
吳用並沒有看出他的異樣,隻絮絮叨叨地繼續說著:“江師弟是不是已經起過一次反應了?——抱歉,我沒有妄加窺探的意思,隻是前兩天你綁縛袖擺時我看見你大臂上的紅痕了……你是他親弟弟,江師兄一定給了你解毒的丹藥,但這種丹藥很是貴重,你指定也不多。沒關係,以後我——”
“哈!”
江遊忽又尖刻地冷笑了一聲。
“就憑你?就憑你這種練氣三層的廢物,還想來照顧我?”江遊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說道,“我,練氣七層!比你足足高出四個小境界,你拿什麼照顧我?”
他瞟了一眼吳用的手腕,惡毒道:“就憑你一天洗兩次胳膊的能力來照顧我?”
吳用的臉色霎時蒼白,蠕動著嘴唇發不出聲。
江遊繼續快速又高聲說道:“吳用啊吳用,你爹媽真的給你起了個貼切的好名字,你就是個沒用的廢物!”
“你已經在清明呆了十來年了吧?二十年年限,夠你升到築基期畢業嗎?二十年都沒法畢業,清明裡都沒幾個啊!”
“哦,我明白了。”
“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自己沒法畢業,這才像隻狗一樣賴在藥廬,巴望著以後能進小藥宗?”
刺人的話一句又一句從江遊的嘴巴裡蹦出來,每說一句,吳用的臉色便更白一分。
到最後時,他已經麵色慘白,搖搖欲墜,幾乎站立不穩了。
吳用聲若蚊蠅地囁嚅:“不是的,我……我……”
“哼,怪不得要撿隻狗陪著,原來都是沒人要的廢物,要聚在一起抱團取暖!”
發泄完胸中鬱結的惡意,江遊果然覺得暢快不少,連要去病舍找茬的事情也忘了。
他又重重丟下一句“廢物!”,後便趾高氣昂地走入藥田中。
隻剩吳用一個人孤零零立在田邊,腦袋低垂著,很久沒有動彈。
*
容秋醒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顏方毓坐在他床邊。
後者微微垂首、眼簾半闔,手裡握著靈璧,氣質一派雍容。
所有人刷靈璧時姿態都差不多。
因注意力都沉浸在靈璧中,人便難免麵容呆滯,像是在走神。
顏方毓是容秋捧到雲端看待的美人,就該背脊挺直,手握折扇、或精致茶碗。
靈璧這種東西握在他手中,竟讓高坐雲端的美人有種彆樣的煙火氣。
像是一輪明月落進自己的灶台裡。
“怎麼了?”美人驀然出聲,“睡了這麼久,醒來不喊餓喊渴,光盯著我看做什麼?”
“好看……!”
容秋扭著被角迷迷瞪瞪地說。
果然漂亮老婆的臉怎麼看都不會膩!
待顏方毓放下靈璧,對他露出一個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容秋猛然反應過來。
——不對!自己明明還在生著對方的氣呢!
怎麼能一個笑就讓他臨陣倒戈了?
小兔子也算浸淫人族文化日久,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亡羊補牢。
“好看——看顏哥哥在看什麼。”
說完,容秋還配合地伸長脖子探向顏方毓的方向——緊接著與後者手中光禿禿的石頭大眼瞪小眼。
容秋:“……”
靈璧又不是尋常書冊,就算容秋把眼睛貼石頭上,自然也什麼都看不到。
這找補的話說得極其蹩腳,但顏方毓並沒有拆穿。
他信手一丟,靈璧劃出一道弧線落進容秋懷裡。
“你看吧,”顏方毓站起身向外走,“我去給你端些吃的。”
盛世美顏能飽眼福,但容秋的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更何況他們二人還在生氣的嘛!
容秋忍著心痛沒有出聲挽留,隻好蔫蔫地去摸手上的靈璧。
顏方毓的靈璧沒設禁製,容秋用靈力探進去時,上麵的信息還停留在對方剛剛正在看的部分。
容秋本來隻是隨意找個借口,也隻是隨手打了道靈氣進去,其實對顏方毓本來在看什麼並不太感興趣……好吧,其實還是有些興趣的。
但一看清帖子標題,容秋一下子就從床上支棱起來。
清明書院的公共內網,這篇帖子不斷被頂起來。
【題目:大家有沒有聽說,昨日五座塔同時停了半盞茶的事情?】
【聽說有師兄正在闖塔,都到最後一層了,結果時間還沒到就被傳送出來了,是真的嗎?】
這時容秋睡渾的腦袋才有些清醒。
對了,自己敲完銅鐘後力竭昏迷,模模糊糊感覺到是被什麼人扛出塔了。
人族和異修的初、中級武學課分開上,各有一座塔,高級武學則同時上課,因此清明一共有五座塔。
容秋知道塔有五座,卻並不知道原來這五座塔竟然還有這樣的聯係。
容秋不確定扛自己出來的是不是守塔人,就算是他,理應也隻斷自己一人的塔,不該將還在初級塔中的其他人一起傳出來,更彆提其他的四座塔了。
除非……
容秋心中暗暗有些想法,低頭繼續看帖子。
【謝邀,人在高級班,確有其事!而且主樓說的師兄就是我們大師兄,我們眼睜睜看著大師兄就要通塔,結果明明還沒到時間就被傳送出來了!】
【我們大師兄當時氣勢已達頂峰,靈力如奔潮浪湧,就差一線就能壓過塔靈,成為建院以來通關高級塔的第一人,結果,啪!對手沒了,你說氣不氣人!修仙界誰不知道比鬥就看一鼓作氣,有些頓悟一輩子就能有一次!什麼概念啊同門們?古往今來多少同道者,就是差那臨門一腳,在大圓滿境界待到死都沒法突破!】
【啊……懂那種感覺。有段時間失眠,好不容易快睡著了,結果舍友一個大呼嚕把我震清醒了,那一夜,我睜眼到天明。大師兄太可惜了。】
【打不過就打不過,還吹。你知道得這麼清楚,他闖塔的時候你扒在窗戶看著呢啊?】
【笑死,江潛鱗上大號說話!】
【彆管誰說的,塔提前踢人確實不太好吧。高手對決,有時候就是毫厘之差,況且不是說提前了數十息嗎?這麼長時間都夠出多少劍了?】
【我說一句,在座的各位多多少少都跟塔靈打過交道,也知道這鬼東西是什麼性格。覺得自己打不過江,但不想既丟麵子又丟秘寶,見勢不妙拔腿就溜,很符合他性格吧?】
【我竟覺得很有道理……!】
…………
……
第082章
果然, 長得像是麵人兒的守塔人竟不是書院先生,而是塔靈。
按這樣的思路往下想,若不是塔靈能一分為五, 同時守著這五座塔, 就是五座塔的塔靈同氣連枝、一損俱損。
比之有血有肉的生物, 精怪的功法與神通會更奇異一些, 這樣的猜測並不離譜。
容秋繼續往下翻, 突然在帖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學。
【不是故意要跑的啊。我是獸修初級武學班的, 昨天我們班第二次進塔,有個同學通塔的時候受了傷被它送出來了。是一個沒穿衣服又沒鼻子沒眼, 像個水蘿卜成精的東西,應該就是你們說的塔靈吧?】
【這就更說不通了,多少同門在塔裡輕傷重傷、斷胳膊斷腿的, 塔靈都是將人傳出來,你什麼時候見它親自送人出來了?】
【說了多少次我們蘿卜精不長那樣, 不長那樣!】
【是我們班第三名嗷!定級的時候就是八層還是就九層我忘了,第二次直接就通塔了, 而且隻有練氣期!】
【你的練氣我的練氣好像不一樣……】
【異修班的練氣期?那隻能是魔族或者半妖吧?】
…………
……
異修初級班的同窗們似乎都很為容秋的通塔而自豪, 並沒有隱瞞他的名字。
如同現在的清明學子無人不知江潛鱗、歲崇山的名字一樣,容秋也過了一把書院風雲人物的癮。
表示不屑得酸雞有之, 但大部分還是誇他英雄出少年的。
忽然, 一條不太和諧的回複蹦了出來。
【等會兒,這獸修的名字我有點眼熟。大鬨開學典禮頂撞宋督學的是不是有他一個?跟歲崇山峻嶺是一丘之貉!】
修士們的記憶都不錯, 他這樣一提,眾人確實都想了起來。
甚至還有人想起, 報名的時候正是容秋把江遊一腳蹬飛了三十丈,而江遊被莊尤當眾用戒尺“啪啪”抽的時候, 也有他拱火的影子。
容秋好無辜。
他雖然確實踢了江遊,但火也確實沒拱啊!
人家江遊是憑本事挨的打!
【破案了,江遊是江潛鱗的親弟弟,這異修就是欺辱其弟不夠,還要針對他大哥!你們異修事先商量好,要由獸修假裝受傷,然後塔靈再借此機會出塔,讓我們大師兄提前被傳出!】
【哦,原來那個口出狂言,又被莊師抽到尿褲子的就是江潛鱗的親弟弟啊!彆的不說,你們但凡上了大事史課都得說一句抽得好抽得妙,彆人哪欺辱得了他啊,都得是他天天欺辱彆人啊!】
【早就說了這塔不該由個精怪一家獨大。若是守塔的是人修,我們大師兄何至於到現在還通不了塔?】
【大家都看清楚了啊,樓上的人修公然要求書院給所有人修開後門啦!】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人(重音)不知道,高級塔至今無學子通關,這個“無”裡麵也包括所有異修精怪吧?】
【你們修為不行還挺驕傲?】
【噗呲,你們大師兄通不了塔就是陰謀詭計塔靈害我,異修通不了塔就是實力低微,怎麼好賴話都讓你說了?】
…………
……
帖子裡的討論重點一路狂歪,到後麵已經完全成了人修與異修的激情互罵。
兩方似是已然積怨已久,又在有人的故意煽風點火之下,這場罵戰便有愈演愈烈之勢。
眼見事情越鬨越大,中途便有書院人員發出通知。
說書院已經知曉此事,正在調查中,不日便會有消息,請大家稍安勿躁,勿傳不實之言雲雲。
這條帖子下又是一陣大吵。
主要是人修說頓悟純屬機緣,那天他們大師兄狀態好,再打也不一定能有當時的狀態,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異修回嘲,說得好像江潛鱗一定能通塔似的。
人修又說至少提前踢人是板上釘釘,一定要處置塔靈,或者加守塔的人修。
不多時,又有第三片戰場被開了出來。
這回發帖的是異修。
【主題:有些“人”彆那麼大義凜然,真當沒人知道你們為了捧江潛鱗通塔都做了什麼臟事兒?】
【未免有新來的同門同學看得一頭霧水,我來跟你們條分縷析地解釋解釋,保證傻子也能看明白。】
【(裝傻的除外)】
【眾所周知,塔靈一精分掌五座塔的十到十二層,除了高級塔一次能進十人以外,另外四座都是一次能進二十人。也就是說,如果正好趕上寸勁兒,塔靈需要同時和九十個闖塔人對戰!】
【前幾個月你們就試過一次,想通過車輪戰和最多人同時登塔來分散塔靈的力量。但你們使喚不動異修,所以異修的兩座塔你們打不到。再加上異修的兩塔又比人修難度更高一些,少了四十個人頭、還是更強力的配合,江潛鱗一直通不過。】
【想要通塔,必須有異修“幫忙”,然而異修怎麼可能願意幫江潛鱗作弊?】
【但是大家都知道,有兩次塔是必闖的,便是每屆新生的定級塔,和二次定級塔。定級塔的時候新生實力低微,又少有準備,能闖上十層、對戰塔靈的寥寥無幾(事實上這一屆無論是人修還是異修確實都沒有能登上十層的)(順便一說,最好成績是定級九層,都在異修這邊哦~),所以這群人決定,在二次定級塔的時候搞事。】
【兩座初級塔同時跟塔靈玩車輪戰,在加上人修的中級塔、高級塔,昨天最多時有七十人同時在塔!】
【大家都二次定級過,知道進塔順序是由一次定級塔的從低到高吧?越靠後的闖塔新生,就越有登上十層麵對塔靈的能力,因此江潛鱗就選擇在晚上進塔,一方是精氣神都飽滿的人族大師兄,而另一方則是被三座塔車輪戰了一天,以及還在同精挑細選的人修、實力強進的新生鬥法的塔靈!這險惡用心,不需要我再細說了吧?】
【剛剛那條帖子裡有多少人在暗地裡拱火,相信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連那個帖主都是在揣著明白裝糊塗。他們為什麼發那條帖子?因為急了呀!為什麼急了?因為他們的大師兄江潛鱗,他等不到明年了呀!】
【哦抱歉,我是指他明年就要畢業,見不到下一屆新生,並不是說他明年就要死了的意思,嘻嘻。】
【至於這位大師兄為什麼不知廉恥、不擇手段、鑽空子、走鼠道也要通過高級塔,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地猜猜看。做這個“百年第一人”可以是個理由,不過鄙人認為,更有可能是因為他覬覦那個頭名的異寶……】
容秋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股鮮明的怪味兒鑽進他鼻腔裡。
氣衝顱頂,直接將容秋沉入靈璧的注意力給拽了出來。
“阿嚏!”
他沒忍住,直接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顏方毓早在容秋剛剛張嘴的時候就把藥碗移了開去,此時又重新端回他麵前。
他笑眯眯道:“真是可惜,我還以為你要同剛才喝粥時一樣,等喝完了才會有反應呢。”
容秋茫然:“啊?”
他這時才注意到顏方毓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而且還坐了在自己旁邊,手裡捧著一隻藥碗,似是正要將一勺黑漆麻烏不知道是什麼原材料熬成的藥膏喂進他嘴裡。
“喏,這不是你剛剛就著我的手喝完的?”顏方毓衝床邊的小幾抬了抬下巴。
隻見幾上放著一隻空瓷碗,碗底殘餘幾粒熬得稠糯的白米,碗沿還冒著絲絲熱氣。
一切痕跡都明晃晃昭示著,不久前這碗裡還盛著滿滿一碗白粥。
容秋震驚:“啊?!”
他吃的?他什麼時候吃的?!
容秋認真感受了一下身體,果然能察覺到腹中溫熱微鼓,嘴裡也殘餘一股淡淡的甜粥味,唇瓣濕潤,再不是他剛醒時的乾渴。
——大概、也許、可能……是真的吃了!
容秋如遭雷擊!
雖然以前也聽過有人因為玩靈璧太入迷,有撞樹的、掉坑的、熟人相見結果都沒抬頭擦肩而過的。
但因為看帖子太入迷被人喂了一整碗粥都沒察覺,也太誇張了吧!
最主要的是容秋雖然吃飽了,但被老婆親手投喂的快樂根本沒有感覺到啊!
嗚嗚!
他眼淚汪汪地扒拉著顏方毓的袖子:“……老婆再喂我一次!”
顏方毓舉了舉手中的藥碗:“不是在喂?”
容秋:“……”
容秋看著這碗散發著不詳氣息的迷人藥劑,這回眼淚真的掉了下來。
“嗚嗚!”
第083章
所謂的“親手投喂”當然是顏方毓在騙人。
他隻是親手——掐了個決, 讓勺子自己給小兔子喂粥。
他的手在做彆的事情。
比如,捏容秋的耳朵。
顏方毓沒想到容秋學習專注、做事專注,摸魚竟也如此專注!
他掐訣讓勺子喂粥、化出小兔子的毛茸耳朵、在上麵捏來捏去,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玩了半天, 容秋竟全程都沒有反應!
小兔子的耳朵捏起來手感上佳, 柔軟中又帶著點軟骨特有的勁道, 十分好捏。
差點給他捏餓了。
顏方毓過足了癮, 略有點遺憾地化去兔耳, 這回真的親手端起了藥碗。
小甄長老的湯藥堪稱醒世靈藥,小兔子果然隻嗅了一鼻子就被衝清醒了。
容秋被熏得表情空白一瞬, 裝傻道:“這是什麼鴨?”
顏方毓“嗬嗬”一聲:“安胎的。”
“啊?”
容秋真傻了。
顏方毓:“你差點小產,自己不知道嗎?”
說完,他有點彆扭地擰了下眉, 似乎總覺得“小產”倆字從自己口中說出來著實有點怪異。
“啊??”容秋更傻了。
他趕忙又摸了一遍丹田,確認靈團確實還好好待在原處, 這才鬆了口氣。
雖然親了摸了也抱了,但容秋還是覺得, 自己現在並沒有和老婆建立起足夠親密的、能讓對方替他生兔崽的關係。
頂多……有點像是玩伴。
玩伴是不會給他生小兔的。
如果自己這時候流產, 那才是真的前功儘棄。
最關鍵的是顏方毓一定會對他嚴防死守,一絲靈力也不會喂給他, 那容秋就在也沒法重新假孕了。
顏方毓看見他這幅懵懵懂懂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呀你, 既然知道有孕初期最危險,怎麼自己還這麼不注意?”他皺著眉頭嚴肅道, “是闖塔重要還是你的身子重要?更彆提你是孕在丹田,若是真的小產——你這是什麼表情?”
顏方毓看他不知反思, 反而從懵懂變成傻樂,終於忍無可忍地停了下來。
把藥碗一丟, 空出雙手去捏容秋的臉頰:“還笑,我是在同你講笑話嗎?”
容秋還沉浸在老婆關心他、老婆心裡有他的蜜糖罐子裡,雙頰冷不丁一痛,頓時被顏方毓捏得哇哇大叫起來。
顏方毓的人際關係十分簡單。
師尊與師兄用來敬重,師弟乃損友。
其餘朋友多是泛泛之交,少有聯係。有求於他的人便更不必說了。
並沒有人與顏方毓維持一種可以做出這種親昵小動作的關係,因此這也是他第一次捏人臉蛋。
指間的臉蛋軟軟綿綿,與兔耳朵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好捏手感。
明明容秋的臉蛋小小的下巴也尖尖的,但捏起來竟是一手的軟肉,就像剛出爐的糍粑,又白又甜又糯,好像能把他的手指粘在臉頰上一般,讓人沒法放開。
顏方毓捏著容秋的臉頰向兩邊輕扯,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似是想看看他臉上軟肉到底都能被捏成什麼形狀。
容秋被他揉得閉不緊嘴巴,隻好含含糊糊地嗚嚕亂叫:“口水!口水要流出來惹吸溜——!”
眼看真有晶瑩要從他的嘴角淌下來,顏方毓虎口驀地一張,改捏為卡,雙手扣住容秋的下巴,再輕輕一捏。
“哢!”
容秋的牙關被迫咬合在一起,嘴巴自然也閉上了,隻剩一道癟癟的唇縫。
顏方毓的虎口還扣著他的下顎,容秋張不開嘴,隻能“嗯嗯”幾聲。
顏方毓稍稍鬆手。
容秋及時出聲:“顏哥哥你——唔!”
虎口再次扣上,複又鬆開。
“你不要、”
“不要再捏、”
“我了、”
“啦!!!”
如此來回幾次,容秋的聲音斷斷續續,活像個小結巴。
他後知後覺地死死閉上嘴巴,隻瞪著眼睛憤憤地看著麵前的始作俑者,勢必不讓這壞心眼的家夥再次得逞。
顏方毓樂得不行,鬆開他的下巴愉悅道:“怎麼不說話了?”
“我才——哢!”
顏方毓拇指一壓,又把容秋的下巴死死扣上了。
容秋:“嗯嗯嗯嗯唔唔唔!!!”
小兔子一臉被耍了的怒意,使勁去扯顏方毓的手腕。
後者紋絲未動,人笑得更開心了。
又玩了一小會兒,顏方毓有些意猶未儘地放開他,從矮幾上重新端起藥碗。
再轉回身,隻見容秋雙手死死護住自己的臉頰,警惕地瞪著他,似是生怕顏方毓再上來捏他的臉。
顏方毓笑了。
“做什麼這副表情,好像我欺負你一樣。”他緩聲哄道,“不鬨了,快把藥喝掉,一會兒就要涼了。”
隨著勺子在藥湯裡攪動,那股濃鬱的,形容不出來是什麼的怪味兒又散了出來。
容秋聞得雙眼發直,肚子裡的甜粥很有存在感地不停向上翻湧。
他以前在小藥宗都沒有喝過這麼難聞的藥!
怪不得偌大一個清明書院,唯一的藥廬醫館裡總共就那麼幾張床!
小甄長老招不到藥童,多少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容秋捧著臉,在窄窄的小床上到處打滾,躲著顏方毓遞來的藥碗。
“不喝、不喝!我不要喝!”
顏方毓有點頭疼。
他見過追著孫子喂飯的奶奶,見過追著劍宗弟子喂丹的小藥宗弟子。
彼時他在旁邊看著覺得很樂嗬,輪到自己的時候反而笑不出來了。
顏方毓:“不喝我可就要欺負你了?”
容秋把被子一掀,呲溜滑進裡麵把自己卷成個團兒。
蒙住腦袋前還不忘伸脖子回他一句:“之前也不少欺負呀!”
顏方毓:“……”
這話說得,好像也沒啥問題。
他深知小兔妖其實並不是任性的性格,在小藥宗時天天拿藥湯當水喝也沒見抱怨過一句。
究其根本,也不過是自己剛剛逗得稍微那麼有點過火,對方就是不願意順著自己的意思罷了。
其實顏方毓並不討厭這種逗一會兒後,必須還要順毛哄哄的相處模式。
相反,他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
怎麼說呢,這大概就是養隻小兔子的樂趣吧?
顏方毓抬手拽拽被角,被容秋狠狠地拽回去,掖進屁股底下。
他又敲敲被麵:“不喝藥你的兔崽可就要保不住了?”
容秋忽然從被團裡探出一個腦袋,憤憤地摳他字眼:“也是你的兔崽,是我們兩個的兔崽!”
倏地,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擊中了顏方毓的心房。
這一生中有很多東西冠以過“顏方毓的”的名頭,卻從未讓他有過像此時這樣……強烈而又奇異的……擁有感。
由他血肉澆築、因果相牽——
顏方毓愣了一瞬,驟然綻出個笑來。
“嗯,”他輕聲道,“是我們的兔崽。”
容秋這才有點滿意。
他哼哼唧唧從被團裡鑽了出來,大爺似的在床頭的靠墊上一歪,理直氣壯:“要喂!”
顏方毓失笑:“一直在我手上呢。”
被順好毛的小兔妖看起來就是那種乖乖巧巧、任人搓圓揉扁的溫順樣子。
與剛剛滿床打滾的撒潑樣判若兩兔。
顏方毓一勺一勺地喂著藥湯,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的臉頰上。
小兔子麵皮甚薄,剛剛自己不過隨意捏了幾下,便在他的麵頰上留下一團團久未消去的紅痕。
像雪地上落著三兩瓣紅梅,徒添一種惹人欺負的異樣脆弱感,看著有點可憐巴巴的。
再配合容秋被難喝到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明明該是溫柔喂藥與乖順喝藥的平和場景,愣是被小兔子渲染得像是新一輪的任人欺淩。
顏方毓簡直沒眼看。
一碗藥湯喝完,容秋儼然已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縱使顏方毓行走江湖那麼多年,早練就出一副“老子永遠不會錯”的厚臉皮,此時也多少有點悻悻。
他摸出早就準備好的蜜餞,挑出塊大的喂進容秋嘴裡。
甜香入口,足等了好幾息,容秋的舌尖才嘗出甜味兒。
他嚼吧了兩下,幾乎要淌下淚來:“……生兔崽太難了呀!”
顏方毓無言以對,隻好摸了摸他的頭。
容秋的眼珠子像缺了油的齒輪,十分艱澀地朝顏方毓轉了過去。
還好自己隻是假孕。
想到以後老婆才是真的需要這樣辛苦孕崽,容秋看人的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憐愛和疼惜。
以後他一定會為老婆準備更多更多甜糕和蜜餞的!
容秋虛弱地抓住顏方毓的手,真誠道:“辛苦老……顏哥哥了。”
顏方毓:“……?”
他的後脊梁莫名一寒。
且不說這小兔崽子的口誤——反正顏方毓已經習慣了。
但怎麼總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第084章
粥也喝完、藥也喝完, 容秋終於想起來要將靈璧還給顏方毓。
顏方毓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笑道:“想問什麼?”
容秋吞吞吐吐地說:“塔靈……它真是因為和我們打了一天,晚上又要同我打架, 才打不過江泥——江潛鱗的嗎?”
他回憶了一下, 覺得那天自己遇到的塔靈雖然一直言語挑釁他, 但好像並不是很想跟他打架。
現在想來, 對方八成正在和江潛鱗酣戰, 因此其實不怎麼能顧得上他。
當人當得久了, 小兔子也多少沾惹了一些人族的是非觀,總覺得有些難以心安。
顏方毓知他所想, 笑著安慰道:“如果把塔靈所出之力分為十份,其中他們那座高級塔獨占其七,剩下四座共分餘三。憑你一個人, 遠到不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的程度。”
容秋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所以江潛鱗真的用這種方法想要過塔?為什麼啊?”
“卦也不能算出人心中所想,我如何能知道?”顏方毓隨口說道, “八成就像你那同窗的帖子裡說的那樣,是想要那件通塔秘寶吧。”
容秋問:“什麼秘寶?”
顏方毓笑著覷他:“怎麼, 你也想要?”
既然是通塔才能得到的, 容秋自然沒什麼興趣,隻是好奇。
瞧著江遊平日那副前呼後擁的樣子, 便也能知其江家的家世應是不小。
能讓家業不小的江潛鱗都費儘心思想得到的東西, 真的很勾小兔子那旺盛的好奇心。
顏方毓磨娑了一下扇骨,得到了答案。
“是它分神期時化出的一道半身。”他頓了一下, 笑道,“還挺大方, 怪不得有人想方設法地拿。”
容秋掰著指頭數。
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出竅,之後才是分神期, 足足比自己高出五個大境界!
顏方毓半賣半送地說道:“雖不知它原型為何,但其天賦神通與分靈脫不了乾係。術業有專攻,彆說我了,縱然是我師尊在這兒,也不可能切出近百個神魂同時與人對戰。”
“因此那件秘寶多半也與身外化身有關,雖然對於分神期以上的人來說雞肋了點,但分神之下不失為一件令人垂涎的好寶貝。”
修為境界一共分為十重,之前人們直說境界幾重,直到近幾百年,也就是入門心法普及後,人們才根據修到境界時的不同表現,分彆給每一重境界起了名字。
與異族到金丹期才能化形一般,人族也是修到金丹時才算真正入門。
金丹期的修士外貌不會老去,斷絕五穀輪回,也能禦器飛行;元嬰期能凝成神識靈府,凝結出元嬰;出竅期的修士能元嬰離體,而分神期的修士則能切分神識,練就身外化身。
按照顏方毓的意思,那件秘寶的作用,很可能是讓還沒到化神期的修士擁有一個身外化身。
“真好!”容秋此時倒是真的有點想要了,“如果我能得到那件寶貝,就可以讓一個我去上課,另一個我跟顏哥哥玩了!”
顏方毓故作驚訝道:“我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上趕著找欺負的。”
容秋看了一眼空藥碗,又看了一眼顏方毓的肚子,憐愛道:“欺負……就欺負吧。”
畢竟老婆這麼辛苦給他生兔崽。
不過是自己被揉揉搓搓幾下,值啦!
顏方毓:“……你那是什麼眼神。”
容秋歪頭:“呣?”
顏方毓:“你……我……罷了!”
怎麼有兔子不想說實話的時候就硬裝可愛啊!
——關鍵還確實挺可愛的。
顏方毓一滾袖袍從床邊站起。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容秋本來以為他要在這兒一直陪著自己的,一聽頓時焦急起來:“你去哪裡?”
“自然是去上課,”顏方毓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沒關係,雖然某些人第一節課就要翹,但我念在其情有可原的份上,就不計他曠課了。”
容秋:“!!!”
容秋:“對了今天下午有因果課!!!”
每個月!
隻有一節的獨苗!
老婆教的因果課!
容秋從拿到課表的時候就開始數著日子盼了!
他蹦起來撲到顏方毓背上:“我要上我要上帶我走帶我走帶我走!”
顏方毓反手托住小兔屁股,嗓音微涼:“跟我走做什麼,上課哪有躺著舒心?躺著還有一茬一茬地朋友上門想陪你玩。走了隻遭壞人欺負。”
上午剛開始有人來探望時甄凡並不在,但顏方毓在屋內設有結界,外人並不能進來。
容秋的同窗們沒見到人,但從甄凡那得知他情況已然安穩,便也放心離去了。
唯有天牝津一行人——特指天牝津本人,見門打不開就還想硬闖,最後是被小甄長老劈頭蓋臉地罵走的。
然而一等轉頭麵對房裡的顏方毓,甄凡霎時收起剛才罵人的氣焰,慫得連屋門都不敢敲,摳了摳門板聲若蚊蠅地說他會幫忙把來探病的人都擋住。
瞧瞧,咱們的小兔子多受歡迎,還需有專人守門的!
顏方毓說著說著,語氣中就帶上一點怪裡怪氣的酸味。
容秋沒了他還能有這麼多的朋友,而他失了容秋,身邊竟再無一個長久的陪伴了。
這紅塵俗世,原隻有他一人是寂寞的。
一種很是微弱的惶惶感攀上了顏方毓的心臟。
——到底是他勉強縱容著小兔子黏黏糊糊的追求,還是他其實早已樂在其中……或者說,無法自拔了?
忽然,兩條細白的臂膀穿繞他的頸側,牢牢攬住了顏方毓。
小兔子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身前人的怔愣,他用一種怕人跑了的力道使勁摟著顏方毓的脖頸,兩條長腿在他腰上一絞,探首在人頰邊隨口說:“他們都跟顏哥哥不一樣啊!”
顏方毓:“……感受到不一樣了。鬆鬆腿,肋骨要被你夾斷了。”
容秋:“……哦哦哦!”
本來緊緊絞在顏方毓腰上的兩條長腿連忙鬆開,小心翼翼地掛在他胯骨上。
他兔輕輕小小一隻,腿卻幾乎與顏方毓的一樣長,折在他身側有點可憐巴巴的意思。
而且又因借不上力,一貫靠腿功吃飯的小兔子有點難受,還下意識在顏方毓腿側蹭了蹭。
顏方毓騰出一隻手在容秋屁股上輕抽了一記:“彆亂動。”
容秋在他背上哼哼唧唧。
雙腿懸在半空,臀上便也略吃著勁,盈在手心的感覺結實又柔韌。
雖也是滿滿一團,但手感與顏方毓上次捏他兔尾時猜想的軟綿不大相同。
顏方毓鬼使神差地笑了出來:“你是塊糍粑嗎?”
以容秋現在的理解能力,也知道對方並不是問自己是不是糍粑成精,而是嫌他太粘人了。
容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威脅顏方毓道:“顏哥哥今天要是不帶我去上課,我的那些同窗們今天也不會見到他們的先生了!”
他話音剛落,托著他屁股的雙手猛地一鬆。
“啊!”
容秋猛地向下一墜,趕忙又牢牢圈緊了顏方毓的脖子。
然而後者其實並沒有鬆開雙手,而是順著容秋的大腿滑落至膝窩,讓他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搭在自己手臂上。
是個挺標準的背人姿勢。
容秋的氣息因剛才的變故而微微散亂,他將顏方毓的側頸抱得很緊,後者隻需稍一側首就能貼到小兔子軟軟的臉蛋。
他臉上的紅痕淡了許多,但還未褪去,這樣看時更像一團煙霧般的赤霞。
“那怎麼辦呢?”顏方毓輕輕吐息,吹在那抹淺淺的紅暈上,“隻好從小甄長老這兒把你拐走了。”
第085章
江遊自從出事後就很避諱刷靈璧, 因此,直到午飯時他才看出了些不對勁。
藥廬裡一共就四個人除草乾活兒。
他們三人是全天都在,容秋課滿, 隻有午飯和晚飯時來。
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 不僅據說煎藥的甄凡不在, 另一人竟也沒出現, 隻有吳用給他送來了午飯。
被那樣羞辱一通, 江遊本來以為吳用會有些顧慮, 竟沒想到這人還是上趕著來舔自己。
江遊愈發覺得這就是條哈巴狗,給隻肉骨頭就搖尾巴, 於是原來對他裝模作樣出的那點師兄尊敬也沒了,隻剩下輕蔑。
江遊大喇喇問道:“喂,那隻兔子呢?怎麼還沒過來?”
然而吳用隻是看了他一眼, 放下食盒徑直走了。
江遊氣得跳腳:“喂!你回來!本少爺跟你說話呢!聾了嗎?”
吳用並沒有搭理他。
江遊正要再罵,懷中靈璧忽然震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了看。
倏然間, 江遊的神情先是鄭重,慢慢變成惱怒、震驚、羞辱……
江遊摔了筷子, 一腳踹翻小木桌, 也不顧滿地的狼藉,朝客舍奔了過去。
兩扇木門敞開著, 裡麵空無一人。
唯有窄床上散亂的棉被和桌幾上兩隻疊放在一起的空碗, 昭示著這裡不久前曾休息過一個人。
——不,是一隻兔子。
江遊泄憤一般抬腳踹向門板, “轟隆”一聲震天的響,門軸被踹裂了。
他瞪著一室木頭渣大罵道:“該死的小畜生!咱們走著瞧!”
*
容秋也是半個時辰後才知道, 為什麼顏方毓說的是“把他拐走”。
原來甄凡根本沒有要放他出藥廬的意思。
正值枯榮草緊張期,小甄長老不僅浪費了一上午熬粥煎藥, 甚至擠出了一炷香的時間打靈璧過來,把容秋狠狠罵了一頓。
“你知不知道自己才差點小產,生死線上走一回?”
“知道?知道還不好好休息亂跑什麼?!”
“顏仙君?顏仙君怎麼了?他是仙君就可以不顧身體情況將你強行帶走了嗎?”
哎呀其實也沒有強行,容秋自己也很樂意的啦……
但他哪敢真的反駁,隻得乖乖巧巧、一路哦哦嗯嗯,模仿沒出息的小鵪鶉企圖蒙混過關。
罵到最後,甄凡讓容秋轉告顏方毓,讓他下午回藥廬一趟把藥拿走。
聽小兔子溫順應下,甄凡冷哼一聲,把靈璧掛了。
雖被顏方毓帶回了教所,但容秋畢竟剛動了胎氣,需要臥床靜養,因此前者並沒有放他去上課,而是將人安置在了寢殿的床上。
一塊麵屏風那麼大的遙覷鏡正飄在床邊,超廣角、高清晰度,事實給容秋轉播前院的上課情況。
堪稱修仙界的線上教學。
臨走前,顏方毓還教了他如何控製遙覷鏡的觀看視角。
因而此時此刻,容秋正靠在床頭的小枕頭上,一邊讓鏡頭繞著顏方毓一圈一圈打轉,一邊啃對方給自己準備的糕點。
由於畫麵實在高大,容秋又貼得很近,遙覷鏡中顏方毓的額頭頂著房梁,下巴戳著地麵,再美的一張臉也難免帶上點詼諧。
容秋噗噗直笑,玩的不亦樂乎,點心渣掉了一床。
“彆玩了。”
忽然,畫麵中的人抬起手做出一個抓握的動作,緊接著揚手一丟。
眼前的畫麵驟然縮小,像是遙覷鏡被他抓在手裡又丟出去一般,再清晰時,視角已落在教所之外。
容秋想再將視角轉回去,遙覷鏡卻怎麼都不聽他使喚了。
“小氣。”容秋扁扁嘴。
清明書院位於大陸南部偏東,所處地勢較低,四周又有群山環抱,是天衍宗那群喜好登高的小缺心眼子們最討厭的環境。
因此因果課開了一百年,一百年間的清明學子都沒見過先生。
清明內網有一個參考價值很高的選課指南。
排在前列的都是那種對升入大宗門十分有利的課程,後列的自然是學之無用,純屬浪費時間的。
隻能自修的因果課自然是排倒數第一。
既然課水,就最招混學分的學渣們待見。
是為有誌之士都從排行榜上前排挑揀課程,學渣們就把排在末尾的水課包圓就行了。
大家目標一致、臭味相投,早就在各大水課上混了個臉孰,此時三三五五地進入教所。
呼朋引伴,好不熱鬨。
容秋在人群中找了找,發現魔族們一個不在,熟悉的獸修也隻來了一個。
——天牝津。
他同三兩人族走在一起,臉上有點鬱鬱。
容秋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種表情,不由得有點新鮮。
剛踏進教所,這群人齊齊一愣。
隻見殿內空空蕩蕩,之前亂糟糟滿地的零食、玩具、高床軟枕之類的全都不見了,連窗邊的煙雲般的紗帳都不翼而飛,陽光透窗而入,灑一室正直清明。
若不是還有一排排蒲團在裡麵端正擺著,真真就是家徒四壁。
驚訝過後,眾人議論紛紛。
“媽呀,這是遭賊了嗎?!”
“賊也不會偷了東西以後還放蒲團代替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以後書院要巡檢風紀了吧?”
“哪個不長眼的把老子的貴妃榻撤了!”
一道清越聲音從斜裡飄來:“是我。”
“你是哪嘎——”
那學子向聲音來處轉過頭,剛要開罵,嗓子眼裡的聲音就卡住了。
一道身著藍袍的身影從屏風後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看向門口眾人。
遙覷鏡前的容秋一下子支棱了起來。
與此同時,學子們在教所門口紮住了,看著突然從殿內晃出來的藍袍人,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
穿藍袍白裡的人很多,拿扇的人很多,頭戴銀製額冠的人也不少。
但將這些特典組合在一起,便隻有可能是……那個人。
眾人神情變了,牙齒“的的”打戰:“顏、顏顏……”
看著同窗們的反應,容秋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老婆在他們人族中竟然有這麼出名。
小兔子從前不看靈璧,自然對此從無了解。
但這群修不知多少代早已跟隨時代的腳步,沒事就會掛在靈璧上找樂子,顏方毓的審判法會自然是樂子之一,就跟以前老百姓喜歡圍觀菜市場門口砍頭差不多。
飽滿又樸實的湊熱鬨之情並沒有仙凡之彆。
但遠觀是遠觀,甫一看到真人出現在自己麵前,直播中那些血呼啦的滲人場麵便排山倒海地拍進他們腦袋裡。
況且顏方毓成名已久,早已代替各地風俗中每個“會吃掉不聽話小孩的妖怪”,成為每一家的訓娃寶典。
不隻是在場的眾位學子,甚至可能連他們的爹娘、爺奶都是聽著“你再不聽話顏仙君就要來審判你了”的威脅長大的。
因此此時看見顏方毓,對他們來說不亞於一種夢想照進現實。
某穿越人士一直致力於編撰基礎教材,以拯救沒有文化的修仙群眾。
但他畢竟還沒有麵麵俱到至心理學的部分,不然這些學子們就該明白,他們現在這種行為應該是叫巴普洛夫的狗。
他們早就被馴得服服帖帖。
以至於看見這身行頭、這張臉的時候,敬畏之情已經開始自行泛濫了。
一時之間,教所中靜得落針可聞。
寂靜中,有人顫聲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我就說在經辯課上看到這煞……啊不是,是顏仙君,我就說我看到他了,你們非不信……”
另一人也顫聲答他:“你要像現在這樣哭著說,我們能不信嗎?”
顏方毓將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全聽進耳中,並未有任何反應,依舊笑眯眯的。
他看向那位沒了貴妃榻的仁兄:“你的東西我收在了偏殿,下課自行去取吧。”
那人頓時搗頭如蒜。
“還有王學子的五弦絕音琴。”
顏方毓的目光一轉,準確落在另一人身上。
那人麵色“刷”地白了,也迅速點起頭來。
“杜學子的馬蹄腿羅漢床。”
“楊學子的琉璃棋子。”
“……”
顏方毓一個一個點名過去,直到最後一盤香瓜子都準確尋到了主人,一室學子們早已滿頭冷汗,大氣也不敢出。
一時之間,所有人心裡隻能想到三個字。
——下馬威!
不僅能說出每個人的名字,甚至連誰是誰都能對上。
這不就是在告訴大家夥“你們的底細我都知道,彆搞小動作”嗎?
眾人欲哭無淚。
憑您老人家的本事,怎麼還要學彆人搞下馬威?
沒必要,真沒必要啊!
不需要下馬他們就已經折服在顏方毓的淫威之下了!
第086章
遙覷鏡大屏又高清, 整個教所的情況都落入容秋眼裡。
開始時他見到那麼多人都認識顏方毓,心裡不那麼自在。
就仿佛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捧去給彆人炫耀, 結果人家其實早就知道了。
容秋一時間自豪於自己老婆真是厲害, 一時間又煩惱於老婆太厲害了, 被彆的小兔崽子賴上了該怎麼辦。
也許是一直以來的生活環境使然, 今日見到的朋友, 也許明日就被天敵吃了, 因此小兔子的交友也有點那麼緣來則聚、緣儘則散的意思。
與父母突兀分離也不覺心傷難過,似是堅信總有再見的一天。
就連最開始被顏方毓丟在逍遙穀一個月, 他也並不覺得有什麼。
可此時此刻,就像是之前好幾次的捫心自問,容秋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想把對方搶回來放進口袋裡, 誰也不讓看見的衝動。
但到後麵容秋再見其他人這樣懼他畏他時,心裡又覺得十分不忿。
他老婆明明笑得這樣親切、好看, 這群人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真是沒品味!
容秋抽空看了一眼天牝津, 見他雖然沒表現出很強烈的懼色, 但神情也十分緊繃,絲毫沒有平時麵對容秋時那副吊兒郎當的笑模樣, 便又撇了撇嘴。
這偌大清明書院, 竟然沒人能同他一樣欣賞老婆的美嗎?
遙覷鏡中,一名學子像是嚇得狠了, 卻又急於說點什麼討好討好這煞神,脫口而出道:“顏仙君!這因果課我們可是一節都沒有翹過!”
顏方毓笑得如沐春風:“我瞧出來了。”
他的同窗們眼神如刀, 恨不得一人一刀把這蠢貨戳死。
——當然不會翹課了!
選了因果課不就圖它沒難度又能混學分嗎?正經人誰會上因果課啊!
顏方毓悠然道:“今日你們能站在這裡,便代表咱們有一場師徒之緣, ‘仙君’就不必喊了,叫‘先生’吧。”
眾人哪敢置喙,仿佛同長一張嘴般齊齊喊了一聲:“顏先生!”
容秋:“!”
這句“先生”姐姐妹妹都喊得,憑什麼就他喊不得!
容秋氣得在床上打滾,差點沒忍住要從床上蹦下來,殺去前院找顏方毓問個清楚。
畫麵中的顏方毓笑容更盛,側身讓開大門:“時間不早,列位便先入座吧,咱們要開始上課了。”
一個個清明學子像遊水過橋洞的小鴨子一樣排隊進了殿舍,又依次落坐在蒲團上。
那殿中的蒲團竟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正好將來上課的學子全部裝下。
眼見這人竟然真的連一隻蒲團都沒給自己準備,容秋又是氣得一通打滾,口中哇啦啦亂叫。
窗邊的天牝津遽然一抖,表情緊繃地拍了拍身旁的好友:“你、你有沒有聽到……後院有慘叫聲!”
容秋:“……”
容秋一下子把嘴閉上了。
跟他坐在一起的是個杏眼尖下巴的漂亮少年,聞言臉都嚇白了:“……沒、沒有啊!”
天牝津臉色也不好:“不叫了。”
那人族少年嚇得瑟瑟發抖,整個人幾乎鑽進天牝津懷裡,連音量也沒控製住:“我聽說顏……他虐殺成性,不會後院裡藏、藏著個正被他虐待的人吧……?”
周圍的學子:“!”
遙覷鏡前的容秋:“……”
同樣聽得一清二楚的顏方毓:“…………”
鏡中眉目疏朗的仙君忽然挑起眼皮,準確地對上了遙覷鏡外容秋的眼睛。
兩人隔著一層薄薄的鏡麵無聲對視,顏方毓的眼神中無奈中透著揶揄,仿佛在說“瞧你,一上來就敗壞我的名聲。”
天牝津連忙捂住那少年的嘴巴,心虛地朝門口看去。
顏方毓並沒有露出什麼欲除之而後快的凶狠表情,甚至唇角的笑意更濃了。
當然,這樣的笑容出現在此時此刻,多少有那麼點意味深長。
人族少年喉嚨裡發出“咕”的一聲,兩眼一翻,直接在天牝津懷裡厥過去了。
天牝津:“……”
他抬手把人推回了對方的蒲團上。
顏方毓見人都落座,也不關殿門,施施然走上了講台。
“既然諸生都認得我,便省去自我介紹,直接進入主題吧。”他看也不看講台上的蒲團,姿態悠閒地落座在放著書簡的桌幾上,搭在地麵的長腿微微屈著,一派風流灑脫,“課名為因果課,那麼我便給大家講講天地因果。”
“因果,通俗來說便是萬物間的關係。”
見顏方毓真的一板一眼地開始講課,殿中的紈絝們漸漸放鬆了下來。
容秋從遙覷鏡中看見有的人將雙手揣進袖袍裡,神情變得呆滯,便知道定是有人開始偷偷玩靈璧了。
他心領會神地也將靈璧拿出來,果然看見內網首頁上已經飄起好幾個帖子。
內容大同小異,講的都是顏方毓。
容秋隨便點開一個帖子。
【題目:速來!顏仙君來教因果課了!】
【錯過一節遺憾一生!!!】
底下感歎號聯排。
倒也真的有人問顏仙君是哪個,其他人回,姓顏,能教因果課,還能是哪個?肯定是閻王啊!
容秋還是第一次聽見顏方毓這個外號,沒忍住回帖:“為什麼叫他閻王啊?”
回複貼增加得飛快,容秋的問題也很快有人回答。
【沒聽過那句話嗎,“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容秋眼睛裡都冒起光:“哇!這也太厲害了吧!”
他正刷得起勁,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經曆過被無知無覺喂了碗白粥的事情,容秋每次刷靈璧都會分神注意外界情況,此時一個激靈從靈璧中退了出來。
顏方毓似乎並沒有發現台下摸魚的學生,依舊笑眯眯道:“與非我天衍宗弟子解釋因果,對於你們來說多少有些難以理解,我這裡還有個簡單直觀的方法。”
“不過,”他忽然轉折道,“需要一位學子上來與我配合一下。”
眾人齊齊一凜:來了來了!這煞神果然不會放過他們!
顏方毓:“有沒有人主動請纓?”
這怎麼可能有?
全天下唯一一個可能會主動請纓的小傻蛋,此時正被顏方毓自己嬌藏在後殿呢。
台下一片死寂,連摸魚玩靈璧的人都被同伴拍醒。
所有人默契地低垂著腦袋,不敢與顏方毓對視,一個個的恨不得把臉埋進前襟裡,即使是遙覷鏡外的容秋也隻能瞧見他們的天靈蓋。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坐著一室的吊死鬼。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直接挑人了,”顏方毓好脾氣地道,“——不如就張學子上台來幫幫為師?”
教所中所有姓張的學生都猛一抬頭。
“張”是個常見姓,殿內起碼有三十個人下意識把腦袋抬了起來。
顏方毓望向自己挑選的幸運兒:“對,就是窗邊的那位,張學子。”
那位漂亮的杏眼少年剛被同僚們連掐人中帶扇巴掌地弄醒,才迷糊過來,就對上了顏方毓的一雙盈盈笑眼。
隨即“嘎”地一聲又抽了過去。
眾學子:“……”
同僚們連忙又硬著頭皮一擁而上,繼續掐他人中、扇他巴掌。
伴隨著“啪啪”的脆響,一時之間,場麵尷尬中帶著點詼諧。
“看來張學子難當此重任了,”顏方毓有點遺憾地說,“那不如……就換他旁邊那位吧。”
剛剛一擁而上的同僚又立馬一哄而散。
杏眼少年的後腦勺磕在地上,發出清晰的“咚”地一聲。
就這人都沒醒。
天牝津被上首人的氣機牢牢鎖在原地,退避不能。
周圍十尺之內,除了昏迷倒地的柔弱小鴨子外空無一人。
顏方毓笑眯眯道:“就是你,上來吧。”
束縛著他的氣機鬆開了。
天牝津心裡把姓張的罵了八百遍,忽然雙腿一並,“咚”地一聲悶響,人已熟練地跪在了蒲團上。
“顏仙君——!”天牝津提了提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就是好點色,罪不至此吧——!”
第087章
天衍宗的顏方毓來教因果課啦!
這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 迅速飛遍了整個清明書院。
第一波看熱鬨的學子迅速趕來。
因果課教所院門敞著,殿門敞著,比其他殿舍都要高大許多的窗扇也敞著, 四處透風。
他們仿佛是在一隻大得不得了的連廊亭子裡上課, 又像是專門等著他人來旁聽。
天牝津戰戰兢兢地站在講台上, 清楚地聽到剛趴在牆頭上那人“謔”了一聲。
“什麼情況這是, 盤絲洞啊?”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 根本看不清自己周身的情況, 隻能聽見周圍人的吸氣聲。
這些白色仿佛某種幻象,並不妨礙他的動作, 也無法用海豬仔的天賦神通探查到。
教所中的其他人則看得清清楚楚。
萬萬根數不清的白色半透明細線從天牝津身上發源,四散而去。
在場的每一人身上都有一根細線與天牝津相牽,隨著眾人的動作微微晃動著。
因為線實在太多, 看起來就像是直接將他包裹起來一般。
若之前的容秋在被老婆摸毛時能睜睜眼,便會驚訝地發現, 此時天牝津身上連的線,正與他當時在顏方毓懷中被細線穿繞的場景一模一樣。
隻不過天牝津身上的線是他的無數倍。
“這便是因果之線, 是天地因果的具現化表達。這術法由我宗胡長老所創。”顏方毓說道, “雖然此等以實代虛的表現方法片麵了一些,但勝在簡潔易懂, 尤適教學。”
“因線連天、果線接地, 代表生靈與此間的聯係。”
講台上的一團蠶蛹般的銀白線團飄了起來,顏方毓微搖折扇, 讓台下學子看銀團最上與最下麵延出的兩根線。
這兩根線比其它稍粗且明亮顯眼,因此並沒有人誤會他說的是哪兩根。
因線穿透頭上房頂, 果線沒入腳下地麵,不知儘頭在哪。
“若無這兩根線, 便代表不屬於此間。”顏方毓頓了頓,微笑道,“比如說,死人。”
殿裡殿外的人齊齊打了個寒戰。
顏方毓道:“線粗因果重,線細因果輕。”
大多數情況下,連接血緣親人的因果最粗,愛侶好友次之,一麵之緣的路人恐怕得三五十個搓在一起才能被瞧見。
台下學子們紛紛開始查看連在自己身上的因果線。
遙覷鏡外的容秋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與天牝津關係要好一些的同學,與他相連的線便會粗一些。
又比如牆頭上那些蹭課的清明學子們,雖然也有一根線與天牝津相牽,但肉眼可見地十分細弱。
想來顏方毓的術法範圍並不局限於那間殿內,亦有無數半透明細線穿透屋舍,從前院延來,隻不過因離源頭甚遠,並沒有那麼密集。
其中正有一根瑩瑩發光的因果線連在容秋的胸口。
所幸天牝津身上的因果線實在太多,屬於容秋的這根淹沒在無數與之相似的細線當中,並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一節因果課好不容易有了點參與感,容秋撲了撲這些因果線,胸前的細線一陣晃悠。
他發現在穿來寢舍這百十根細線中,自己這根因果線是最粗的,足有頭發絲粗細,而其餘的線大多細得看不清楚,想來隻是普通同窗。
但天牝津的那幾個好友的因果線要比他的更粗,且亮一些。
特彆是那位姓張的杏眼少年,看起來應有棉線粗細了。
他們坐在一起互相擠眉弄眼。
“咱們天哥真是‘好朋友’遍天下啊!”
“但還是咱們小寧更勝一籌。”
“你這話說的,咱們小寧跟誰不更勝一籌啊!”
說罷,幾人一起“嘿嘿”笑了起來。
這笑容竟和天牝津有一絲絲神似。
容秋分辨了一會兒,覺得這應該就叫做老色批的共鳴。
杏眼少年張小寧第二次被掐醒,人中都快腫沒了。
聞言,他衝周圍友人們翻了個白眼,嗔罵道:“上課呢,正經點!”
不止是他們,在場所有人都各有想法見解,殿裡殿外一片嗡嗡的交談聲。
顏方毓等了一陣,等他們說得差不多了,便輕揮折扇,將不重要的因果線都隱去了。
霎時間,九成的因果線都消失不見,將當中的天牝津露了出來。
他身上的細線隻殘餘幾百根,殿中頓時顯得寬敞了不少。
顏方毓繼續說:“線金是功德,線紅是業障——或者可以理解為,殺孽。”
台下響起輕輕的吸氣聲。
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天牝津身上所有的線都是半透明的銀白色,並無代表功德的金線,倒是有數不清的淺紅色細線從他頭頂延伸到天上。
因為那些代表業障或殺孽的因果線實在太細、太淺,與那根明亮的因線相比並不像是一根根線,反而像是籠在天牝津頭頂的一團紅霧。
顏方毓抬手在那團紅霧中隨意揮了一下,語重心長道:“業障不少啊。”
天牝津正向自己頭頂瞧,聽罷臉都嚇白了。
正想開口剖白,卻聽身旁人笑道:“平日裡夥食挺好的吧?”
天牝津一愣,像是明白了什麼,剛白完的臉瞬間又紅了回去:“……我是獸修啊顏先生!”
還是生吞小活魚的那種!
顏方毓不置可否,隻笑眯眯道:“日後多多行善積德吧。”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
“等等,食肉也算?”
“不親手殺的不算吧……一頭豬我若隻吃了一塊肉,怎麼這殺業也不該算在我頭上吧?”
“照你這麼說,豈不是廚子和劊子手很危險?”
“一飲一啄早有定數,你們擔心的這些天道自有計量,”顏方毓並不正麵回答,隻像個神棍般說道,“於你們來說,隻要對世間生命常懷敬畏之心便好。”
眾人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天牝津擔驚受怕地上台,最後心有餘悸地下去了。
顏方毓依舊是最開始那副笑模樣,可眾人愣是覺得這笑容比之前真摯許多。
因此,當顏方毓問還有沒有人想看一看因果線的時候,台下諸生的反應便與之前的冷場迥然不同了。
“我我我!顏先生,也看看我的!”
“我不是獸修!平日吃素!頭上肯定沒紅線吧?”
教所裡頓時熱鬨非凡。
就連殿外圍觀的學子也舉手想看,卻被顏方毓一句“緣分未到”給回絕了。
容秋在遙覷鏡外酸得直咬被角。
他也想看啊!他想看看自己和老婆的因果線長什麼樣子啊!
但他顯然沒這個機會。
哄鬨之中,竟還發生一件趣事。
一對眷侶手牽手上來,勢要看一看對方是不是自己姻緣……啊不,是因果最重的人。
誰知術法一顯,一根比兩人間線更粗的因果線從男學子身上延了出去,正正巧連在窗外看熱鬨的一位女學子身上。作為道侶的女學子立時勃然大怒,要求男學子給自己一個交代。
場麵當即精彩起來。
可當堂對峙之下,被更粗的因果線連起來的男女學子對臉茫然,都說自己根本不認識對方,那神色並不似作偽。
一片混亂中,顏方毓適時插話。
說因果並非姻緣,兩人並不是情人關係,而是血親,另一位女學子當是他同父同母的姐姐。
這回三人一起傻眼了。
男學子說自己確實有個長姐,兩廂一問,女學子竟與他長姐年歲一樣。
顏方毓手中灑金折扇輕搖,隻說自己不管他人家事,但他們可以去查一查長姐當時的奶娘。
事情到此便不必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
顏方毓貴為天下演算第二,自然沒人會懷疑他所說的話。於是情敵稀裡糊塗變成親人,三人的關係立刻由劍拔弩張變成一種微妙的友好。
與此同時,圍觀群眾們吃瓜吃得十分滿意。
“這叫什麼?偷龍換鳳?”
“狸貓換太子?”
“你們也太土了!這明明是真假千金啊!”
“……哦!”眾人恍然大悟。
顏方毓也十分滿意:“原來我今日的功德應在這裡。”
第088章
很快日頭西斜, 因果課也上到了尾聲。
期間不斷有學子從清明各處趕來蹭課,此時每個窗口都趴滿了人,連房頂上都坐了不少。
教所中的學子因果線已瞧了七七八八。
顏方毓看了看天色, 宣布道:“好了, 最後再看一人便下課吧。”
他忽略其他踴躍舉起的手, 狀似隨意地點了一人。
“就選……舒學子吧。”
還沒看過因果線的學子們左右亂看, 都想知道這位最後的幸運兒是誰。
顏方毓輕笑:“彆瞧彆人了, 這殿中還有第二位姓舒的學子嗎?”
“哎, 舒兄,是在叫你吧, 快上去啊!”殿中有人認出了是誰。
被點名的舒姓學子慢吞吞抬起腦袋,蒼白的麵頰上,表情有點勉強:“我就不必了, 讓給其他人吧。”
“你瞧你,多好的機會!”
“沒事顏先生, 他不想上讓我來,我想!”
顏方毓不理會那些自薦, 慢條斯理道:“哦?你不想上來, 是怕彆人瞧見你頭頂的業障赤線嗎?”
舒姓學子神色慌張,脫口而出道:“我沒殺過人!”
顏方毓笑了:“這就不打自招了,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不、不是——”
舒姓學子連聲否認, 卻顯得更加可疑起來。
眾人當即一片嘩然,忙不迭從他身邊逃開。
顏方毓說:“正好你身邊的位置騰出來了, 就不必上台,在原處看吧。”
說罷, 他輕撫扇骨,銀白因果線在舒姓學子周身鋪陳而開, 灑一室光亮。
“紅線……真的有紅線……!”
有人叫道。
殿中大部分人都瞧過自己的因果線,業障定義頗廣,沒有一人頭頂不帶紅的。
隻是他們的紅都與天牝津的一樣,霧蒙蒙的,十分淺淡。
因果紅線最紅的那人,也隻因為是殺過豬的屠戶之家罷了。
可此時這位學子頭頂的赤線卻極為清晰明顯,似有絨線粗細,顏色也是鮮豔的正紅。
一看便與其他人的淺紅煙霧迥乎不同。
而且竟有四條!
舒姓學子麵色漲紅,揮手拍打著自己頭頂的紅線:“一定是這玩意兒弄錯了,我沒殺人!我從來沒殺過人!”
赤線被他大幅度的動作帶得不斷搖晃,卻始終紮根在他的頭頂。
一如他蒼白無用的辯駁。
“你以為自己不動手,隻縱惡仆將人亂棍打死,這四條人命便不算在你身上了嗎?”顏方毓笑意冰冷,“我方才便已說過,這些因果之數天道都有計量,哪容得下你這粒沙子?”
遙覷鏡外,容秋忽然想了起來。
當時在心魔團的幻境之中,自己亂七八糟地列出了許多情況,都是在質疑天道對於人命歸屬於哪位凶手的判斷會否不公的。
如今看來……連他這樣的笨蛋小兔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天道他老人家一定早就有所預料了。
容秋不禁有點臉紅。
鏡中,顏方毓已兩三句話道清了舒姓學子頭頂赤線的由來。
這一室的學渣雖然大多都是那種招貓逗狗的紈絝子弟,平時也沒少仗勢欺人。
但大抵是新時代的素質教育頗有成效,紈絝子弟們再荒唐,也都沒弄出過人命。
因此聽說有同窗縱仆殺人,他們心裡也不禁有些發毛,原來自己這麼久以來都是與敢殺人者稱兄道弟。
一道玄妙氣機將舒姓學子牢牢鎖定,雖與困住天牝津的氣機相似,卻更加冰冷入骨。
舒姓學子宛若被冰棱刺穿身體,釘在原地,他完全動彈不得,看起來就像是被萬萬道因果線捆於大殿中央。
玉骨扇在顏方毓手中一折折展開,灑金扇麵上隱隱有墨字浮現出來。
舒姓學子見狀麵色大變:“你!——你不是號稱隻懲治大奸大惡之人嗎?隻是四個人,四個人!如何都算不上大奸大惡!用不著‘審判’我吧!”
“隻懲治大奸大惡之人……?誰這麼告訴你的?”顏方毓故作驚訝道,“那是因為小奸小惡我隨手便懲了。一點小事而已,沒必要把大家都喊過來。”
舒姓學子的臉一瞬間變得煞白。
顏方毓:“好了,旁邊的人離遠一些,免得一會兒臟東西濺在身上。”
本來這人身邊便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聽顏方毓如此說,眾人連忙又往外擠了擠。
舒姓學子霎時精神崩潰,放聲大嚎起來。
“你——!你不能審我!那隻是四個凡人!隻是四個凡人!跟他殺雞殺牛又有什麼區彆!憑什麼你隻審我!”
“我是清明書院的學子,你是先生,你不能殺我!”
“饒命——顏先生、顏仙君——饒命啊!”
“……”
圍觀學子都靜靜悄悄。
見同門如此狼狽模樣,有的人似是遲疑心軟,有的人冷漠,還有凡人出身的學子神情憤然。
“你求錯了人。”顏方毓舉扇輕語,“審你的從不是我,是天道。”
說罷,他信手一揮。
舒姓學子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
一蓬血霧,霎時從大殿中央的繭團中爆了出來,似將銀白純淨的因果線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線……紅線沒了……”
一片寂靜中,有人顫巍巍開口。
隻見這人頭頂乾乾淨淨,團團紅霧與四根耀眼紅線都不翼而飛,隻餘孤零零一根因線,飄飄揚揚連至天頂。
“不錯,你們當中若有人懶怠去行善積德的,也可以來我這兒消一消業障。”顏方毓還有心情開玩笑,“放心,你們這點程度也就是流點鼻血——頂多在床上躺三五天,遠死不了人的。”
這哪有人敢!
“顏先生說笑了!我們以後一定行善積德!”
“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顏方毓笑了笑,揚手將殿中因果線都消去了。
舒姓學子從層層銀線的包裹中露了出來。
他滿身血汙,似是被人暴打過一頓,身上骨頭節節而斷,幾乎不成人形。
……又似,與被他縱仆亂棍打死的冤者形貌相近。
有學子大膽用靈力探了探。
“好……好像還活著。”
顏方毓漫不經心地“嗯”了一下,意味深長道:“可能是因為……現在還沒到三更吧。”
“咚!”
牆外突兀一聲重物落地的響。
是有學子沒扒穩,從牆頭掉了下去。
“哎呦,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沒摔壞吧?”
“沒事、沒事!”
掉下去那人連頭上的冷汗都來不及擦,趕忙掏出靈璧,把自己之前回的那句閻王歇後語給刪了。
不愧是卦無不算的天衍宗弟子,當真是恐怖如斯!
顏方毓走下講台,將地上的人浮了起來,後者無知無覺,像隻麵口袋一般漂浮在他身邊。
緊接著他又勾動手決,將滿地汙穢儘數掃去。
“好啦,熱鬨也看夠了,大家下課吧。”顏方毓笑眯眯道。
一邊是傷口猙獰的血人,一邊是玉貌錦袍的郎君,兩者明明涇渭分明,卻又仿佛在仙君盈盈的笑顏上撲上一層瀅朦血色。
沒人敢動。
“顏先生……你、你要將他帶去哪裡啊?”
“自然是藥廬,”顏方毓詫異道,“難道你們以為我是要去埋屍嗎?”
“不不不不……”
學子們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自發給他讓出一條路:“您請、您請!”
顏方毓身後漂浮著軟趴趴的舒姓學子,穿過學子們夾出的過道,施施然走出教所大門。
第089章
顏方毓這一去, 足足過了兩炷香才回轉後殿。
回來時,手上不僅提著給容秋調養的藥,還帶回了兩人的晚飯。
容秋下午聽課聽得太認真, 沒再分心刷靈璧, 還是後來才看見歲崇山給他留的滿屏消息。
原來獸修裡選上因果課的不止有天牝津, 作為摸魚大戶的歲崇山自然也報名了, 甚至還包括一向喜歡閒散的吱吱。
歲崇山說自己被江泥鰍的破事絆著了, 錯過了這麼熱鬨的一節因果課, 幾十條信息都在向容秋抒發他的後悔之情。
而吱吱也不想獨自一鼠瞧著天牝津和他的狐朋狗友們,這才也沒有過來。
這時容秋才知道, 關於塔的處理結果在下午因果課中途就出來了。
江潛鱗為人族大師兄,歲崇山又算是異修代表。
這事往小了說就是一次闖塔摩擦,往大了說便還是書院裡人修與異修的暗流湧動。
除了叫去作為當事人的江潛鱗, 歲崇山再摻了一腳便也不算奇怪。
容秋下午吃點心吃飽了,此時並不太餓, 便抱著靈璧擠在顏方毓身邊,給他讀上麵的帖子。
容秋從頭看到尾, 上麵並沒有點明江潛鱗他們是否有組織地去刷塔, 也沒說塔靈是否提前將闖塔人踢了出來。
隻說以後闖塔將由塔靈靈活控製五座塔的同時入塔人數,若出現人數影響闖塔難度的情況, 無論單座塔是否達到入塔最大人數, 都將禁止後續的學子再行入塔。
同時公告還委婉告誡學子,塔的存在是為了磨礪自身、互相激勵, 獎勵隻是聊做添頭,不該本末倒置, 為了通塔而闖塔。
“各打五十大板罷了。”顏方毓輕哼,“彆看這群仙門二代們之前鬨得挺凶, 想必也是在乎麵皮的,被常人點破尚無甚所謂,但不會真的願意被清明提到明麵上。”
容秋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
一向耿直的小兔子並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區彆。
可顏方毓並不欲解釋,隻抽出他手中的靈璧丟到一旁,又催促道:“好了,知道這些東西確實與你無關,可以不用時時惦記著了吧?快將藥喝了。”
顏方毓端著藥碗坐在他身邊,湯勺在粘稠的烏黑藥膏中不停翻攪,一副不打算假借容秋自己之手的意思。
小甄長老的湯藥堪稱另一種滅世秘寶,就連老婆親手喂藥,也不會讓容秋覺得好喝多少。
一碗藥喝儘,顏方毓又變出一塊糖塞進容秋嘴裡。
他瞧著小兔子左右腮幫來回鼓囊,忽地笑了一下:“怎麼今晚這麼聽話了?”
容秋舌尖撥弄著那塊糖,從睫毛梢偷偷覷向顏方毓,不答反問道:“顏哥哥,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顏方毓微微一怔,本就清淺的笑容更淡了。
“小兔妖連床都下不來,自己在那瞎琢磨什麼呢。”他輕飄飄地說。
當了一百多年不會說話的小兔子,容秋是慣會察言觀色的。
不然憑借他向來恃寵而驕的德性,被老婆親手喂藥、被老婆背回家、被老婆藏在床榻上,容秋滿心歡愉,兔尾巴早早就翹到了天上。
那麼此時老婆又要他喝這碗靈魂升天藥,容秋怎麼都得鬨他一番再討點這樣那樣的好處,後才肯把藥喝了。
——就比如,一定要看看老婆與他之間的因果線。
它長什麼樣子?是粗是細?是明是暗?與其他的小兔崽子相比又如何?
事實上,容秋確實是打算這麼與人討價還價的。
容秋計劃得很好,但等到的卻是顏方毓披夜風而歸,裹來一陣寒涼。
甚至,涼到了他雖是彎著卻不含笑意的眼睛裡。
容秋見人顧左右而言他,追問:“是剛才甄師兄罵你了嗎?”
顏方毓伸手點在他蠢蠢欲動湊來的腦門上,指尖微一用力,輕輕把人推開。
“你是在抬舉他呢,還是瞧不起我?”顏方毓語氣微涼,似是渾身都豎起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尖刺,“一個小輩而已,躲我還來不及,又上哪借膽子來罵我?”
容秋果斷:“他肯定敢。”
容秋看出來了,他那如小雞仔一般內向靦腆的甄師兄,在涉及到本職工作的時候隨時能變吃人的猛虎。
見小兔子這副心有戚戚的樣子,顏方毓下意識有些想發笑,但嘴角才剛一提,卻又緩緩落了下去。
“你呢?”顏方毓目光不自覺落在容秋小腹,“還有哪裡不舒服?”
容秋被他問得有點發蒙:“啊……?什麼不舒服?”
顏方毓恨不得敲他腦袋:“鬼門關走一遭,連甄凡都要追著再罵你一遍,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就沒什麼感覺嗎?”
他似是很少關心彆人,因此本該是熨帖的話,聽起來卻是帶著一股子興師問罪的味道。
“感、感覺開始有一點餓了……?”容秋試探性回答。
顏方毓:“……”
顏方毓徹底沒脾氣了。
他將食盒飄來,將裡麵的東西端出來擺上小幾。
容秋一瞧飯菜,頓時大失所望:“啊!怎麼又是白粥啊!”
“某人身體甚好,差點小產還活蹦亂跳的,還需吃什麼大魚大肉進補嗎?”顏方毓涼涼說道。
聽他陰陽怪氣一番,容秋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對方剛才那話的意思。
原來是關心他身體!
“顏哥哥怎麼現在才問啊!”容秋恍然大悟地埋怨。
自己現在確實已經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了啊!
如果今早顏方毓來問,容秋肯定會告訴他肚子還有點痛的。
然而已經在床上好吃好喝地躺了一天,他確實覺得自己活蹦亂跳,與往常一般無二了。
——難道因為自己是假孕,動胎氣也是假的,所以才恢複得那麼快?
難道正常人動了胎氣,就需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的才會好嗎?
八成就是如此,是他“好轉”得太快了!
糟糕!
下午甄凡打靈璧來罵他的時候,容秋就該有所察覺的。
但誰叫他那時正沉浸在被老婆背了一路的竊喜中,甄凡的話更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沒過腦子!
然而現在再裝虛弱便已然來不及了,太過刻意。
容秋內心慌亂,下意識把腦袋一低,生怕顏方毓看出自己的心虛。
他卻不知道,自己頭垂得太快,正好錯過了對麵人臉上一閃而逝的懊悔。
顏方毓聽出了他話裡的埋怨,卻跟容秋的想法南轅北轍。
他回想起在藥廬時與甄凡的對話。
甄凡雖掛著小藥宗長老的名頭,但實際與顏方毓的輩分還差好幾輪,平日裡連與他大聲說話都不敢。
可當顏方毓將那串血葫蘆送去藥廬,順便拿容秋的藥時,卻被小甄長老客氣但直白地說教了一頓。
其實容秋說得不錯,事關病患,甄凡是敢於虎口拔牙的。
什麼身為人夫卻不惦想孕父,什麼不顧人安危就強行擄走,總之話裡話外的在說顏方毓的不是。
顏方毓笑容不變,笑意卻未達眼底:“你在教我做事?”
甄凡乾脆一點頭:“對。”
顏方毓:“……”
顏方毓還沒見過敢在自己麵前這麼楞的,一時之間竟沒答上來。
“若仙君照看不來,或懶怠上心、覺得累贅,便讓小秋住來藥廬。回逍遙穀也可以,那裡鳥語花香,最適安胎溫養。”甄凡硬邦邦地說,“我小藥宗同門都很喜歡他。”
顏方毓脫口而出:“我也很喜歡他。”
說完,顏方毓倏地抿住了嘴唇,眉頭控製不住地皺了起來,像是不敢置信剛剛那句話是出自自己之口。
甄凡沒有察覺出他的僵硬,隻是繼續說:“喜歡便該珍重。”
“男子受孕——”他頓了一下,改口道,“雄兔有孕本就極富風險,更何況他孕在丹田,與尋常孕母不同,亦與尋常兔修不同,時時事事都需要特彆關照……”
甄凡指責的話回蕩在顏方毓的腦海裡。
他望著麵前垂頭不語,好像十分難過的容秋,想著,原來自己確實沒有好好養兔子。
原來顏方毓渴盼月兔將仙子帶下嬋娟宮,心底卻從未真正賦予對方信任;
原來顏方毓妄圖釣出對方到底謀求自己什麼,卻連餌都未曾認真放下。
是他前後矛盾、左支右絀……
“——嗯?”
顏方毓忽然發出一聲疑音。
容秋巴不得他彆再關心這事,連忙問:“怎麼了?”
“有人登門……”顏方毓自語一句,“他來做什麼。”
容秋正要發問,卻見一張紙片從大門口軟軟飄來。
顏方毓微勾手指將其渡來手中,看也不看,直接遞給了身旁的容秋。
這是一張靈力凝出的拜帖,仙門子弟登門拜訪他人時的常用手段。
容秋打了一道靈力進去讀取裡麵的信息。
“江潛鱗?”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發出和顏方毓相同,卻更帶感情色彩的疑問,“他來做什麼?”
顏方毓拇指摩挲扇骨:“有點意思。我去瞧瞧。”
容秋急忙跟著從床榻上蹦了下來:“我也去我也去!”
顏方毓反駁的話都已經滾在嘴邊,手上卻下意識卜了一卦,隨即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也好,”他沉吟道,“那便一起來吧。”
第090章
兩人穿過庭院, 來到後院用來待客的前廳。
江潛鱗正垂手立在廳中。
他神情冷淡,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個點上,似是正在欣賞殿中擺設, 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放在眼裡。
聽見動靜, 他微理袖擺剛想要行禮, 目光掃向與顏方毓一道進門的容秋身上, 倏地不動了。
江潛鱗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如果不是他成天板著張棺材臉, 恐怕就連容秋都沒法察覺到這種微妙的變化。
在藥廬時, 江潛鱗也曾向容秋看去一眼。
這人向來字麵意義上的目中無人,那時雖也算紆尊降貴, 但那目光中並不含什麼感情。
然而此時此刻,容秋雖然沒有無儘海領宮那種能通讀人心的本領,冥冥之中, 卻也能明白江潛鱗這長久一眼中飽含的深刻意義。
怎麼是你?
怎麼又是你?
怎麼老——是你?
然而此處不是藥廬,因果課教所可是自己的地盤。
容秋把腰板一挺, 氣勢洶洶地瞪了回去。
師生相見,斷沒有老師先行問候的道理。
江潛鱗對上向來禮數周全, 然而此時他的目光卻紮在容秋身上, 仿佛想要穿透他的皮肉看進內裡,竟忘了向顏方毓行禮。
顏方毓看著他一錯不錯地盯著自己身旁人, 心中竟莫名湧起一種陌生的惡感。
他“刷”地抖開綢扇, 長長袖擺隨腕而晃,剛好擋住了江潛鱗灼人的視線。
“原是九門世家的江大公子。”顏方毓漫聲道。
江潛鱗沉默回神, 見他如此稱呼,便也未再行弟子禮, 隻行了前輩禮,後恭謹發聲:“仙君謬讚, 不過九門之末,小門小派,不足掛齒。”
顏方毓似有所指地開口:“修仙界世家仙門如天上繁星,不計其數。元年以來,世家排名更是多有變化,而江家一直排在第九,其福運之綿長,又怎能說是不足掛齒呢?”
江潛鱗無波無瀾道:“九乃極數,過之不及,先生深諳天衍之道,更應能懂。”
顏方毓笑道:“九乃極數不假,但日有十二時,年有十二月,地有八方,魂有歸七……若事事都追求極數,反是自困囹圄。”
江潛鱗眉眼低垂:“先生說得是,弟子受教。”
這稱呼,便是要與他論起師生情誼了。
顏方毓微眯了眯眼。
“那江生深夜到訪,可有什麼要事?”他從善如流地問。
江潛鱗行弟子禮,一禮到底:“聽聞顏先生今日在清明教授因果一課,弟子有事耽擱,未能聽先生講課,十分遺憾。”
“弟子醉心因果一道,知名師在此自坐之不住,這才課後叨擾,望先生海涵。”
容秋終於聽見了自己能聽懂的話,忍不住從顏方毓袖擺後探出頭:“因果課的全程影像靈璧裡已經有了呀,不然我發給你?”
江潛鱗的眉頭又小幅度皺了一下。
他似是不能容忍師長還未說話,就有小輩從旁插嘴,又似是不能容忍人族議事,有非人之輩加以置喙。
總而言之就是不爽。
他隱晦看了顏方毓一眼,卻見那人依舊姿態悠閒,大有放任自流的架勢。
江潛鱗隻好兀自忍下,同時卻又難免對容秋生出更深的忌憚。
“不僅僅是課上內容,”江潛鱗收回目光,“還有些許延伸而出的問題想要請教先生。”
他語調平和,表麵上看起來根本未對容秋的插嘴有所不滿。
顏方毓無可無不可地略一點頭:“你說。”
江潛鱗又看了容秋一眼,態度恭順,說出的話卻絲毫不客氣:“私下之言,還望先生屏退左右。”
容秋頓時火起。
有什麼事情是老婆聽得,小兔子聽不得的?
他使勁一扁嘴,忍不住揪緊了顏方毓後腰的衣帶。
顏方毓隱約勾了勾唇角,悠然開口:“江生才與異修那邊生出齟齬,這麼快又要同我說私下之言,這瓜田李下的,還是有個異修在場見證為好,也算避嫌。”
江潛鱗:“……”
這話說的,簡直是胡溜八扯。
窟窿眼子就像漁網補牆,讓人不知該從哪個漏洞開始反駁,敷衍得甚至稱不上“演戲”。
就算是江潛鱗這樣養氣功夫甚好的人,聽完也沉默了好一陣子。
“……仙君誤會了,”江潛鱗重新開口,不動聲色地再度轉換了兩人身份,“晚輩想問之事無關書院,亦無關人修與異修,自然無需避嫌。”
不是公事,肯定就是私事咯?
那懷著老婆假崽的小兔子就更得聽聽看了。
容秋目光灼灼,而那邊的顏方毓但笑不語,依舊絲毫沒有屏退旁人的意思。
江潛鱗沉默許久,最終還是妥協開口。
“仙君以因果之線教我,若造殺孽,必留果業,即使渺小如蟲豸走獸亦在因果之中。”
顏方毓頷首:“不錯。”
江潛鱗:“仙君行審判之責,除大奸大惡之輩,雖造殺孽,卻不沾果業。”
容秋想說這個我知道,顏方毓講過他隻是代天問罰,隻殺天道要殺之人,因此嚴格來說人是天道殺的,果業並不會落在顏方毓身上,與“不沾果業”有著微妙的差彆。
不過顏方毓依舊不發一語,沒有半點糾正的意思,隻是笑眯眯地看著江潛鱗,仿佛在等他的下文。
江潛鱗停頓片刻,繼續道:“然縱使仙君神通廣大,也僅有一人,恐分|身乏術,因此您於元年前後在大陸各處設安察監,司安定天下、察奸察惡之職,殺大奸大惡之輩。”
“‘既見安察使,如見顏君至’。”
顏方毓目光帶著些許玩味,再次頷首:“也不錯。”
容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把一聲“啊?”給吞回喉嚨裡。
他悄悄摸進袖子,開始在靈璧裡搜安察監是什麼東西。
江潛鱗眼簾低垂,神色恭謙:“晚輩便有疑問。”
“你都說得這麼清楚了,竟然還有疑問嗎?”顏方毓故作訝異道。
“晚輩想問,安察使並非仙君門徒,未有仙君之威能,是否縱使手刃乃奸惡之徒,頭頂亦會生出因果赤線?”
江潛鱗終於抬起頭,向來空無一物的眼眸中似燃起一小簇火苗。
他並沒有等顏方毓回答,或者說他其實知道那問題的答案,問這個,隻是在為下一個問題做鋪墊。
“晚輩想問,安察使所配廌刀,是否真能鋤奸懲惡——”江潛鱗微微停頓,“卻不沾因果?”
說話間,海量信息在容秋腦中鋪陳開來。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經有了結果。
安察監並不是什麼秘密場所,甚至說與顏方毓本人一樣都行事十分囂張,因此也非常出名。
就像江潛鱗剛才說的,顏方毓縱然喜歡當小警|察,全修仙界到處出警,但也隻有一個人,必定有他管不到的地方、沒來得及管的事。
因此顏方毓在某人的躥騰——建議下,開辦了第一批警|察局——啊不,是安察監。
每一名安察使都代表顏方毓的眼、耳、口,及手中之刀,代他斬他未斬到之惡人。
每一名安察使都由顏方毓親自卜算挑選,必是十足公正之輩,而且每年顏方毓都會對所有安察使進行審判,以保證麾下無奸惡之輩渾水摸魚。
然而世界上隻有一個顏方毓,天道也隻有這一人堪代祂責問世間人。
因此,顏方毓便給每一位安察使都配了廌刀。
解廌,通“獬豸”,乃是能辯是非曲直的上古神獸。
顏方毓以此為名,斬天下該斬之人,從無錯斬,是為公正之刀。
尋常人隻以為這是顏方毓所設立的某種精神象征,唯有心人會對廌刀的真正用意有所猜測。
夜近濃,有朗月淩空。
大殿之中燈燭煌煌,映照席間的暗流洶湧。
顏方毓沉默片刻,意有所指地開口。
“你問得這樣直接,是生怕我不會有所聯想啊。”
江潛鱗神色未變,依舊十分平靜:“仙君遍曉來去之明細,就算我假借托詞、有所隱瞞,最終也難逃仙君一算。”
顏方毓笑了:“因藏不住,便索性藏也不藏了?”
江潛鱗沒有回答,像是默認了。
對於他來說,今日要麼不來,既然已經站在顏方毓麵前,再拐彎抹角就已經沒什麼意義。
因果道修到極致就是這樣,有老天撐腰,大部分人所行之事在天衍宗弟子麵前可以說是毫無遮掩。
“你既然有所設想,我再顧左右而言他難免令你有所誤會。”顏方毓笑意盈盈,似是十分好脾氣地說道,“廌刀殺人,並非不沾因果,相反,正是由它斬卻了因果。”
第091章
江潛鱗在因果課教所僅呆了半炷香, 很快便戴月而離。
待人一走,容秋立刻跳上了顏方毓的後背,抱住他的脖子。
顏方毓背兔日漸順手, 在人腿彎一撈, 饒有興趣地問:“怎麼了?”
“小泥鰍不懷好意。”容秋很不高興地哼哼。
顏方毓更有興趣了:“哦?那你覺得他懷著什麼意?”
“他想要你的刀!”容秋飛快地說, “嗯……還想要塔靈的分神期秘寶!”
“秘寶我管不著, 但我的刀……”顏方毓笑了一聲, 那笑聲裡才是真帶著不懷好意, “他想要就去拿好了。”
“為什麼?!”
容秋話語中帶著情緒,活像看見自家鏟屎的去摸外麵的野貓。
顏方毓背著他走進後院。
夜露帶著涼絲絲的潮氣, 落在地上將青磚石撲得微濕,倒映著天河的晚星,一片朦朦瑩瑩。
他們踏在青石板上, 便也像踏入星河之中。
顏方毓的聲音在晚風中顯得十分輕盈。
“說白了,廌刀也沒什麼特彆, 隻帶著我扇上審判十之一二的威能罷了。它本就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斬業。”他說道, “廌刀出刀必吞業障, 若被斬之人身上業障不豐,便會反吞持刀之人的業障, 若持刀之人業障也不豐, 便會吞他功德。”
容秋問:“要是功德也沒有呢?”
“那就後果就很嚴重了。”顏方毓壓低聲音說。
容秋被他神秘兮兮的態度也弄得緊張起來。
他也下意識壓低聲音,趴在顏方毓耳邊問:“會有什麼後果?”
顏方毓嚴肅地說:“會……白揮一次刀。”
容秋沒反應過來:“……啊?”
“當然什麼事都不會有!”顏方毓陡然哈哈大笑起來, “刃都沒開呢,連隻雞都殺不死。”
容秋:“……你又逗我玩!”
他氣哼哼地丟開顏方毓的脖子, 推著他的肩頭似想與人拉開距離。
然而顏方毓本來撈住他膝彎的手掌也忽然一鬆。
容秋猝不及防,隻覺得自己身體猛地向下墜去!
“啊!”他下意識向前猛撲, 重新抱住了顏方毓的脖子。
與此同時,容秋下落的腿彎也重新落在一雙手掌中——似是顏方毓本就沒打算放手,方才隻是嚇嚇他。
容秋還殘餘著一瞬的驚魂未定。
他瞪圓眼睛,緊緊趴伏在顏方毓後背上,冷不丁聽見那人胸腔中低低的哼笑聲。
又來!
又這樣逗他!
容秋哪還有什麼不明白,大吼一聲“我不要你背了!”,遂掙開顏方毓的手從他背上跳了下去。
悶頭往前才走了半步,膝蓋便磕到了床沿。
——原來他們不知何時已經走進屋裡,走到床邊了。
容秋猛地轉過身朝顏方毓瞪了過去,那目光中有憤怒,有羞惱,還有不敢置信。
顏方毓一下子大笑起來。
容秋被他笑得更生氣了。
原來這人早就料到了自己不會這麼輕易從他背上下來,這才故意逗弄,讓他主動行事。
容秋頓時嗚路哇啦大叫起來,想要重新爬上顏方毓的背。
顏方毓一手一隻,輕巧捏住容秋的手腕,緊接著兩手一合,將他細細白白的腕子用一掌圈住,提溜起來放到床上。
“好了,我的背比床榻還舒服嗎?”他語帶安撫,“才剛恢複一點,就乖乖躺著。”
“才剛恢複一點”的容秋霎時不敢再作祟,遮掩一般抱住了被子。
“還沒說完呢。”
他悄咪咪把話題往回拉,生怕顏方毓再關心自己的身體。
“嗯?還有什麼要說的?”顏方毓隨手給他理了理被角,“就算他拿了廌刀想要斬你,恐怕連你的一根兔毛都斬不下來,反而會傷到他自己。”
“因為我身上沒有業障,”容秋順著他的話說,“他就算有刀,也隻能去斬壞人。”
顏方毓微一點頭,笑得肆意:“所以說,與其說是安察使拿刀殺人,不如說是我的廌刀需要個會走會動會揮刀的刀架子罷了。”
“——哦!”容秋恍然大悟,“所以廌刀殺人不沾因果的說法,是顏哥哥自己放出去的!”
顏方毓頗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乾脆地點了點頭:“對。”
“我讓安察使慎重下決斷,若對方時不至死便需慎用廌刀。但若有人搶刀,也不必以命相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