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湘芸嫌他礙手礙腳,讓他回房好好歇息,東方未明百無聊賴,踱到了棋叟屋外,見他盯著一盤棋,呆呆不語,便推門走了進去。棋叟知道是他,連眼皮也沒抬半分。
東方未明一見是一局殘局,盤麵膠著,端的複雜之極,彆說他壓根不會下棋,就是象棋高手,隻怕也會望洋興歎,更何況大高手就在眼前。
棋叟拿了一個“炮”,移到邊角的地方,卻又覺不妥,反複幾次,還是拿不定主意。
東方未明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晚輩聽家師言及,落子無悔的道理,前輩何以猶豫不決。”
棋叟聽他這麼說,眸子向上一翻,怒道:“我自管自琢磨,關你師父何事。”但話一出口已生懊悔,畢竟殘局本就是為了刁難人的,自己將邪火發泄到少年人身上,未免過分,隻好岔開話題道:“先前你陪著你師兄來忘憂穀養傷,如今卻是為了什麼?”
東方未明雖然被他說得甚是不快,但這棋叟老頭畢竟是師父的好友,年紀又是大自己甚多,權當是敬老而已,躬身道:“晚輩二師兄荊棘,在貴處養傷期間,無意間損毀了前輩的屋子,晚輩與大師兄,生怕您老見怪,已伐木燒磚,替您修繕如初,大師兄另有要事,便沒再耽下去,命晚輩在此,聽您老吩咐,有什麼維護不力的地方,也好及早彌補。”
棋叟擺了擺手,道:“一間屋子而已,原也沒什麼大不了,軒兒未免是小題大做了,不過你二師兄未必是無心之舉,他這個性子啊,將來隻怕會鬨出大事兒,你師父立心雖正,卻是過於苛責,荊棘的性子本來就是急躁衝動,要他靜坐常思己過,腦子裡想的怕都是如何隱忍報複,長久怨氣積壓下來,也不知何時會鬨出事端。”
東方未明甚是慚愧,這幾句話說到了自己心坎裡了,心想不愧此人下棋成癡,果然條理清晰,可難題是說的明明白白,如何化解二師兄身上戾氣,卻又毫無辦法,不由得甚是無奈。
棋叟見東方未明站在當場,顯然並無離去之意,繼續說道:“小夥子不必放在心上,吾乃對弈之人,以天地為棋坪,繁星日月做棋子,怎會計較小小屋舍,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師兄弟的手藝當真不俗,你若不提,我竟絲毫沒有察覺。”
東方未明仍不放心,說道:“既然如此,前輩不再見怪,晚輩再替二師兄致歉。”
棋叟搖頭道:“致歉倒不至於,我也全無怪罪之意,要是你時常來跟我對弈幾局,老夫卻要感激你才對呢。”
東方未明撓頭道:“前輩謬讚,晚輩不會下棋,所知皮毛,也都是前輩賜教,哪裡能看得懂前輩的棋路。”
棋叟道:“非也,你雖棋藝尚屬粗劣,但心思頗為靈巧,正是練棋的天分,要是你不忙回穀,我且再教你幾日,說不定便能解開這局殘局。”
東方未明哪裡肯信,但棋叟繼續說道:“你師父當年跟我打過一個賭,那時你還未曾入門,你大師兄也還不到十五歲,荊棘還不滿十歲,要他們二人同時品評仙音妹子的一曲‘百鳥朝鳳’,賭她們二人對曲子的體悟。”
東方未明道:“大師兄已然年逾誌學,而二師兄還不過十歲雉齡,這心智悟心,那是全無疑問之事,隻是不知前輩賭是誰贏?”他知道這個二師兄除了掄刀動劍,琴棋書畫的雜學全無興趣,不論是誰押他得勝,都是非輸不可,因此有此一問。
棋叟道:“你一定在想,荊棘這小子是輸定了,對不對,你師父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瞧出荊棘聰明穎悟,悟性猶在穀月軒之上,反而押了他贏。”
東方未明心想:“要說兵刃上的功夫,二師兄有過人之長還差不多,至於音律這些小玩意兒,隻怕……”想到此處,忽然想起書生說過的故事,似乎是說荊棘對仙音前輩最是忌憚,還砸毀過什麼古琴,若無興致,怎會如此,但他損毀古物,少不得要受重懲,便是當真對琴藝大有興趣,隻怕也是索然無味了。
棋叟道:“你的兩位師兄,事前均無樂理見聞,那是絕無虛假之事,你師父雖然精通琴藝,但…你大師兄並無興趣,最多不過是附和幾句,因此你師父也不敢將賭注抬得太高,隻是一套棋具,他若贏了,我這副瑪瑙的送他,他若贏了,卻是要他那副玉質圍棋子。”
東方未明道:“這賭注可大得很了,美玉瑪瑙那都是價值連城之物,前輩好大的手筆。”
棋叟道:“那沒什麼,我跟你師父多年好友,小小棋具隻不過為了助興而已,話說回來,他們二人均無樂理,隻能從最簡單的辨音考起,他們兩個都爭氣得很,對答如流,絕無半分遲疑。我當時就想,無瑕老頭有兩把刷子,所收弟子均是罕見的資質,即使做不擅長的事兒,也能勉強跟得上。”
東方未明聽棋叟言語,雖然說的不是自己,但也難免自豪,心想:“縱然那時自己還沒入門,但這番稱讚,也是與有榮焉。”
棋叟道:“仙音妹子甚是好奇,曲調忽而變得婉轉動聽,這考究的已不是單個的音節,而是曲調的律動,古琴傳過來的音色,猶如一位智者,在低吟淺唱中,訴說著千年的故事。它時而如同細雨綿綿,潤物無聲;時而如同驚雷貫耳,震撼人心。它的旋律或悲或喜,或憂或樂,但都充滿了深沉的情感,和獨特的韻味,彆說是兩個小孩子,連我和你師父都是如癡如醉。
但仙音妹子的神技,卻遠不止於此,隻聽得她手指彈撥的勁力越來越是微弱,曲調也是幾不可聞,但就是這極為輕柔的樂曲,實含了莫測高深的內功,令人一聽之下,心神便煩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