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接連的反問斥責,少年沉著臉冷聲道:“派人來殺我,你還有理了?就算我按照你設想,尋找最優選擇去做,可接下來呢?繼續應對你的刺殺?”
陳寸心說道:“不要把二者混為一談,誰派人去殺你並不重要,將來出了仁安城,就沒有旁人來殺你了?敢承擔陳、程兩家怒火的人,太多了,因為我和你外公,得罪的人更多!重要的是,在麵臨生死抉擇時,你的應對實在令人失望,盲目衝動,心慈手軟。你可能自認為天賦異稟,隻是現在還未成長起來,等過些年自會強大到八麵來襲巍然不懼的地步。嗬嗬,知道你舅舅程五綽號的來曆麼?”
程五在漠城有個彆名,‘閻王,’這是對手們所能奉上的最高讚歎。
陳九隱約猜到麵前老人要說什麼,歎了口氣,輕聲應道:“嗯,當然。”
陳寸心的神情很不滿,說道:“你外公程開合,於西北擁兵自重多年,王旗之下莫敢不從,其境界、勢力、聲望,俱為大陸頂尖。可即便在這種情況下,程五的大哥、二哥、三哥,依舊戰死在了沙場。某年重返西北時,跟他們兄弟幾人有過數麵之緣,誇讚一聲人中龍鳳也不為過,可那又能怎麼樣呢?還是死了,唯獨活下個程五,他的閻王綽號從何而來?頭些年被墨鱗族與獸人算計,孤軍一人陷入包圍圈中,結果被他生生闖出條道來,血染大漠黃沙。但你可曾知道,當年程開合收到兒子陷入死境的消息時,已經做好了程家滿門絕後的心理準備!你陳九自認非凡,對比起他們來如何?聽好了,穹頂下,人人皆可死,人人皆會死!以後收起你的驕縱心,腳踏實地些吧,青衿之誌,履踐致遠。”
陳九揉了揉眉心,有些頭痛道:“我著急忙慌趕回來,不是聽你說教來了,道理我都懂,也正是因為想讓彆人願意聽我講道理,才會放棄此次遊曆,時不我待。”
聞言,陳寸心的火氣消下去些,話鋒一轉說道:“有這個心即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從眼下做起。但也不必那麼急迫,桑榆非晚,檸月如風,隻要你好好珍惜接下來的幾年時光,還有得救。”
陳九有些不爽,把頭斜過去懶得看老人,不鹹不淡的問道:“我有沒有得救,不勞煩您說,有過先前第一次的交鋒,你現在還想用言語壞我心境?做夢呢吧。痛快點,該從哪開始。”
話越聊越開,陳寸心臉上逐漸浮現出幾分笑意,說道:“殺人。”
陳九愣了愣,沒有立即回答。
老人譏諷道:“就像陳沉彙報的那樣?你以拯救蒼生為己任,不願造殺孽?嗬嗬,笑話,你該知道,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會逼得你不得不殺。更何況,劍為雙刃,傷敵還是傷己?全憑你心意。”
陳九聲音有些輕,說道:“與你們視人命如草芥不同,不到萬不得已,我都不會輕開殺戒,更重要的是,我不願以此入道。罪大惡極之人,該不該殺?當然該,不死,不足以鎮律法。不死,又如何去向那些因其罪孽而受到傷害的人們交代?可……”
他略微停頓,垂首望去眼睛盯著腳尖,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有些迷惘。
“我自幼與母親生活在黃村,他們最常教導我的,是天人不仁,缺乏對生命應有的、最基本的尊重,一念之間毀天滅地,一念之間愚人作樂,高高在上的姿態下,是無數悲苦同胞生死離彆。我曾仔細想過,它們這般可怕的心境從何而來?以人間思維得出的結論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因為強大,所以無畏。因為無畏,所以漠然。如果有一天,我也同樣掌握生殺予奪的能力、權利,並不憚、且肆意的使用這份能力,那麼,我與天人又有何分彆?”
說著說著,陳九緩緩抬起頭望向老人,很認真的發問。
這次輪到陳寸心沉默。
少年清了清嗓子,接著道:“你也好,陳沉也罷,包括來到大陸之後見到的許多其他大人物,都有些向這方麵進發的趨勢。你們把自己立於頂點,心係天下,拿犧牲、妥協、交換未來做借口,玩弄人心,玩弄生命。說老實話,你陳寸心還好些,做到了克己,道、術兼具,人間有你是幸。可其他人也能做到麼?數十年如一日的克己慎獨,何其難也?我也未必能做到。若以殺入道後,就此沉淪丟掉人性,該如何?誠然,我從西海遠赴大陸回歸陳家,初衷是為了臥薪嘗膽,期待有朝一日替母親複仇。可這並不意味著要不擇手段,壞我自身心境。”
陳寸心凝視著少年,終於明白他的顧慮所在。
良久的沉默後。
老人緩緩開口說道:“你父親陳落,小時候與你一般無二的性子,說好聽點是悲天憫人,難聽點就是膽小如鼠,以至於這麼些年下來,他手上沾染的人命極少,畢竟煌煌天雷下,有幾個不開眼的敢去找死呢?可是,殺得少,不代表不會,相反,他極其擅長。懂我意思麼?”
陳九蹙眉不語,若有所思。
老人伸出乾枯手指輕彈少年額頭,微笑道:“隻緣身在此山中,你過於執著人性二字,有些昏頭。殺人,是一種技巧,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麼……
陳九捫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