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儘力氣伸手,猛地攥住顧無琢的衣袖,聲聲哀切。
“彆傷害他們,三人,一個都不要阻攔……讓他們走。師兄,求你了……”
少女像是說不出話,咬著牙看向顧無琢,滿眼的祈求。
顧無琢瞳孔泛空,神色略有些疑惑。
他抬頭,看向已經被茫茫壓製住,手忙腳亂逃命的兩人。他的劍式太過急躁,甚至不曾灌注真氣,遲遲都殺不掉他們。
林曦霧說得很慢,每個字他都明?白,連成?一塊,竟讓他一陣陣發懵。
“師兄,我求求你……”她勉強道。
顧無琢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殺意與惡念,翻江倒海一般,湧入心?頭。
他不僅要殺了他們,還要將人頭高懸,神魂收入琉璃匣,以天火焚之,叫那兩人不得往生。
他連碰都不敢碰的人,他們怎敢將她推出去,就這樣?將她推到死路上去。
林曦霧猜到顧無琢的想法,她指尖輕動?,再也無法忍受識海內係統的尖叫,艱難地鬆開顧無琢的袖角,探指向他。
顧無琢立時?接住,緋色蔓延,仿佛鋪了層早櫻。
“你欠我一個人情……師兄。”林曦霧道。
“你說過的,隻?要是你能做到的事,就會滿足我。”
“讓他們走,平平安安地離開。”
顧無琢的手很冷,此刻和她緊緊貼著,卻?傳入幾?分溫度。他原本握得很緊,聽完林曦霧的話,手中的力道慢慢變輕。
劍光淩厲的茫茫懸空停滯,晃了晃,轟然墜地。
顧無琢小?心?地攏著林曦霧,靈力祭出,拔出係在腰間的匕首。
“林師妹,我想到辦法了。”他答非所問,將右腕抬起。
寒光閃過,如?月的皓腕切開一道口子。傷口極深,匕首幾?乎刺入骨骼,利刃劃開後,卻?無鮮血洶湧。
流出的,是一股晶瑩透亮的液體,顧無琢去掉其間的雜質,溫柔地把手腕湊到林曦霧嘴邊。
那是……什麼??
【宿主,是修士的靈髓。】係統儘職儘責,為她介紹,【你可以理?解為吸收天地靈氣之後,流淌在靈體內的血肉,內含強大的真氣。他應該是想要靠這份靈髓,讓你體內的經脈強行運轉,撐到時?梧聞來。】
【這樣?一來,林芷柔也能活下?去了吧?】林曦霧問係統。
【不一定。】係統沉痛地回應,【血飲刃的破壞性很強,說不定林芷柔的神魂已經被壓製,日後哪怕恢複生機,也隻?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
【宿主,彆管林芷柔了,你現?在自顧不暇。】
林曦霧心?口一痛,並沒有第一時?間接受靈髓,她反複強調:“師兄,放人。”
“喝下?去。”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林師妹,你喝上一口,我再考慮,要不要答應你。”
林曦霧還沒來得及說話,下?顎被掐住。
嘴被強硬地掰開,純質甘甜的滋味湧入口中。她機械地,一口、一口往下?咽。
她不知吞了多少顧無琢的靈髓,直到少年的唇瓣血色儘褪,臉色慘白如?紙,方才收手。
他的傷口處不再流淌靈液,血水不停往外冒,迅速染紅雪白的衣衫。
靈髓聯通靈體,他把大半血肉喂給她,無異於?抽走半條命。整個人已然是強弩之末,拚儘全力才不至於?昏迷。
顧無琢用靈力壓住傷口,身形晃了晃,手掌扶住林曦霧的後腦,顫抖著摟緊她。
“好?了、好?了,沒事了。”他低下?頭,磨著少女的鬢發,在林曦霧耳邊輕聲道,“感覺……好?些了嗎?”
林曦霧一點都不好?,顧無琢給她喂再多靈藥,受益者都是林芷柔,和她全無關係。
“那兩人……”她再次開口。
“嗯,是我忘了,我們說好?的。”顧無琢柔聲道,“你等等,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放他們走。”顧無琢轉頭喝令。
他像一根挺立於?風雨中的翠竹,驟然被打折,再無直起來的力氣。
聲音響在雪地裡,先前得到吩咐,迎擊入侵者,已然壓製住黑衣女修的雲月聽到此話,不禁愣住。
雲月:“少主?”
“我說了,放他們走。”他的手又沾上了血,撫上林曦霧的烏發,一下?接著一下?,似要安撫失眠的孩童。
他知道靈髓的效益,心?中篤定她能挺過去。可少女的臉色實在太差,連帶著顧無琢的心?揪成?一團。
“退後,不得有誤。雲月,你立刻去接應時?梧聞,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帶過來。”顧無琢厲聲喝道。
時?梧聞的速度太慢,讓他心?中無比急躁。他不想和林曦霧繼續討論下?去,隻?想儘快讓她脫離危險。
聽到吩咐,雲月隻?得後退,擔憂地回頭看一眼,迅速往來時?的路疾行。
被捅穿肩膀,摔落在地的黑衣人爬起。她的兜帽被掀起,臉上淚珠滾滾。伏在地上許久後,最終,她一言不發,輕身抓住洛雲塵,足尖點地,反身便走。
真的像劇情中那樣?,不顧男主的抗拒,進行強取豪奪。
越輕輕見情郎被搶,哪肯放過,她喊著“雲塵哥哥”,立刻追了上去。
“雲塵哥哥——”
“輕輕妹妹——”
顧無琢似笑非笑,看著眼前的鬨劇。
“我放他們走了,師妹,放心?吧。”他低聲道,曲起食指,溫柔地蹭了蹭她愈發慘白的臉龐。
“你再撐一會兒,就一會兒,等時?梧聞來就可以休息。你渴不渴,累不累?”哪怕有靈髓做保障還不夠,他得再想想,還有什麼?能維持她生機的。
林曦霧的識海中,係統長舒一口氣:【可以了,可以了。天啊,剛剛真是嚇死我了,這男二號怎麼?回事,真是到處搗亂。】
林曦霧不理?係統,閉目緩了緩,複又睜開,她強行撐著口氣:“師兄,你保證,不會追究這件事……不要去垂絲閣……”
她還記得,顧無琢後期就是因為某些原因,前往垂絲閣,才硬生生把身體徹底拖垮,她不想他死。
“我們不說這個。”
現?在不說,林曦霧就再也沒機會了,她心?底發急:“你答應我。”
“……”
“師兄!”
“林師妹……”
“你答應我!”她不停地確認,逼著顧無琢給答複。
哪怕虛弱至極,也沒有半句話,與他有關。
顧無琢的動?作僵住,像是雪夜的風太急,把他吹成?一座雕塑。
他垂眸看她,神情變得古怪。臉上的驚懼慢慢平複,末了,竟彎起嘴角,發出一聲笑。
而後笑聲變大,漸漸無法遏製。
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唯有少年的笑聲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笑聲渾濁而喑啞,儘是嘲弄與諷刺,每一聲都像是在撕裂著夜的寧靜。
曾擁有的溫和、矜貴之氣,於?此時?此刻,通通煙消雲散,他用力摟著懷裡的少女,像是被戲台上的荒誕扮相逗笑,笑得肆意而放縱。
初次的情動?,數月相處後的一往情深,一點點的扭曲,淪陷為無休無止的妄念。
“你……真是喜歡他。”
他應當是發了瘋,哪怕知道她需要休息,需要治療,卻?偏執地,頑固地抓著她的手。
“你就那麼?愛他?愛他愛到心?甘情願為他而死?”
是他在保護她,是他拚了命想救她。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他知道她並沒有尋求他的幫助。可是……她為何就不能看他一眼?
林曦霧轉頭看他,腦內響著係統低弱的提示音:【宿主,我們要準備脫離了,進行一分鐘倒計時?……】
馬上就要離開,林曦霧心?情既有悵然,也有愉快,她歪著腦袋,無力地打量顧無琢。
少年麵孔慘白,像是被人用長劍刺穿,痛苦地難以自持。眼眶與眼尾通紅一片,長睫不停發顫,滿臉的悲傷痛苦之色。
她沒見過這樣?的顧無琢,實在是有些可愛。林曦霧想著他的話,又覺得好?笑。
她看完全文,可是最喜歡顧無琢,也隻?喜歡顧無琢的,結果兜兜轉轉,他竟然以為自己對洛雲塵情根深種,甚至因為這點,在責怪她。
“哎,師兄啊。”在倒計時?還差三十秒時?,少女掙脫了顧無琢的手,微微抬起,努力觸及他顫動?的長睫,鬼使神差地開口。
反正她未雨綢繆寫下?信件,告知顧無琢奪舍之事,就當是死前和他開個惡劣的玩笑,逗逗他吧。
“你彆說話,不要亂動?,你……”顧無琢像是冷靜下?來,慌忙托著她。
林曦霧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臉上浮起俏皮的微笑:“師兄,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
“你相信嗎?”
【倒計時?結束,即將脫離本世?界。】
意識抽離前的最後一眼,她看見的,是顧無琢凝固的,難以置信的麵容。他像尊工匠精心?打造的白玉雕塑,神情姿態,儘數定格在塑像完成?的那刻。
林曦霧的手倏地垂落,黑暗從?四麵八方用來,把她淹沒。漫灌四肢百骸的沉重消退,小?世?界的天道像溫柔的母親,接住她的魂魄。
她聽見係統放鞭炮:【恭喜宿主,任務完成?,我們回家啦!】
她沒聽見少年焦急的詢問:“等等。”
在素手垂落時?,顧無琢接住她的手:“林師妹,你說什麼??”
少女不再出聲,睫羽垂落,嘴角往下?撇,帶有些許惱意,表情不太高興。
她的胸口不再起伏,呼吸停止,安安靜靜地枕著他的肩膀。
“你再說一次。”
她沒有說話,仿佛不會再說話了一般。
十五的月亮似一張玉盤,月光溫柔繾綣,照耀世?間每一個角落,卻?又冰冷無情,寒涼得讓人直打哆嗦。
顧無琢把她抱在懷裡,伸手去探她的脈搏,一無所有。
她的生命像在眨眼間抽離體內,無論灌注再多的靈力,隻?剩下?一具冰冷的屍身。
溫度褪去,身上冰冷刺骨,脈搏空無一物?。
是熟悉的感覺。
是死人的感覺。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往她的體內注入不知多少靈力,又喂了靈髓,不應該是這種結局。哪怕整顆心?臟都被捏碎,也應該能撐下?去。
“我相信的,我相信你。你說什麼?,我都會信。”初始還有聲音,到後來,隻?剩呼吸般的耳語。
他一遍遍地重複:“我來晚了,我不該凶你,對不起,我錯了,你理?理?我……”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無論顧無琢說什麼?,她每次都能給出回應。唯有這一次,空餘寂寥,讓他如?墜冰窟。
他緊緊抱著她,漸漸的,不再絮絮叨叨地質問,像是想到某種可能,猛地抬頭。
遠處,兩道人影飛來,雲月終於?把乘坐飛行法器的時?梧聞夾在雙臂中間,姿態彆扭地扯了過來。
時?梧聞姍姍來遲,甫一衝到地麵,看到林芷柔的第一眼,臉色變了。
上前檢查一番:“少主……可以去掉她的門籍了。”
他儘可能委婉地宣布死訊。
顧無琢墨發垂落在麵龐,臉龐上的血漬恍如?雪地紅梅,妖豔非常,神色帶有幾?分可怕的鎮定。
“帶她去素草堂。”他道,“維係住她的靈體,避免衰弱。”
時?梧聞站在一邊,手搭在少女腕脈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少主,這……”
“血飲刃有壓製神魂的能力,現?在去素草堂,穩住魂魄,說不定能得救。你們帶她離開,不得有誤。她恢複生機,立刻通知我。”
顧無琢命令,讓雲月將林芷柔接過去,迅速帶離。
他強迫自己冷靜,可從?林曦霧閉眼的刹那,他心?頭猛地籠上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像是魑魅魍魎在耳邊低語,和他說,他不會再見到她。
荒唐。
荒謬。
她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還能重新睜眼。
她醒來後,他要再問她一次,問她同樣?的問題。
她要是還是說,喜歡洛雲塵,他就重複問,將她關起來,鎖起來,一遍遍地逼問。直到她的世?界隻?剩下?兩個人,直到她改口,才算完滿。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顧無琢跪在雪地裡,不知跪了多久。
直到一隻?靈鴿,帶著醫修專屬的潦草字跡,拍著翅膀飛回時?,他方才動?了幾?下?,接過傳信。
“氣息恢複。”
——隻?有四個字。
顧無琢蒼白五指按在白雪中,發自內心?地鬆了口氣。
他慢慢往下?倒,躺在雪地上,雙目放空,蜷起身子咳嗽。
劇烈的情緒波動?,加之耗儘半身的靈力,他早就壓製不住提給的奇毒。毒性臨時?爆發,顧無琢緊攥胸前衣襟,硬生生受著。
雙目緊閉,強忍白骨碎成?齏粉,刀尖亂紮的疼痛,直到日輪高懸,方才重新睜開眼。
顧無琢記起來,他還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爬上輪椅,低頭看向自己雙腿,極儘厭惡地移開目光,往藏書閣走。
顧無琢聽說過血飲刃,對它的用處稍有了解。但所知所聞還不夠,需要再尋些彆的線索。
此後幾?日,無雪無雨,是極好?的大晴天。冬季陽光燦爛溫暖,對先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的外門弟子快樂出行,順便忐忑地等待武試放榜。
血飲刃是化神大能的伴生刀,刺入人體同時?,邪祟與煞氣一同入侵,如?果沒有立刻切斷流源,便會把修士的靈體搞得一團糟。
多虧顧無琢翻遍有關邪祟兵刃的經書,總算把她的煞氣壓下?。她的心?脈完全被攪爛,時?梧聞幾?乎是耗儘全力,才一個個靈脈續上,吊住她的命。
一月末,少女心?跳平穩。依照時?梧聞的說法,她已經脫離危險,再過幾?日,就能蘇醒。
顧無琢聽到消息後,長出一口氣,把手裡的書卷放下?。他坐在藏經閣外,偏頭望著波光粼粼的小?池塘,神色頗為怔忪。
林芷柔昏迷的這段時?間,顧無琢不敢去見她。
除卻?心?底莫名其妙的恐慌外,他畢竟在最後時?刻對她態度惡劣,凶狠地質問她,著實嚇著她,她才會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努力與他解釋。
待她醒了,好?好?道歉,請她原諒。然後再問她,當初的那句話,究竟是哄他、逗他,還是真心?實意。
二月又稱花朝,在民間,二月十二是花神誕辰,百姓會相約前往踏青,欣賞繁花盛景。
二月初一,雲月來到藏書閣,見到顧無琢,不禁嚇了一跳。
他靠在椅背上,手捧書卷,身形瘦削,眼底一片青黑。
哪怕是元嬰期的修士,在自身體弱的情況下?,不眠不休,不進行吐納十餘日,還要生忍毒發的疼痛,多少也會有些撐不住。
顧無琢問:“何事?”
雲月咽了口唾沫,溫婉的麵容繃得有些緊:“林芷柔姑娘,醒了。”
竹冊落地的脆響中,顧無琢猛地回頭:“當真?時?梧聞允許人探視嗎?”
“當真,但是……”雲月蹙眉,“林道友剛剛清醒,意識稍微有點模糊,說出來的話也…有些奇怪。要是你不急的話,可以過段時?間再去。”
她說得很慢,似是有難言之隱,需要在唇齒間轉幾?圈,才能緩緩道出。
“無妨,我去看看她,很快就出來。”顧無琢的聲音中有了笑意。他將書卷拾起,放到書案上,溫和地看向池中遊魚。
許久未曾使用法訣,他都有些生疏,仍然掐出手訣,以最快的速度到達素草堂。來到熟悉的正廳麵前,竟如?近鄉情怯般猶豫起來。
他想起林曦霧最後看自己時?,那副略帶驚異的神情。
她會不會生氣了,會不會改變主意?
顧無琢糾結著,撩起隔簾。
屋內三人同時?朝他看來,雲月與時?梧聞神色各異,擁著坐在石床上的一名少女。
她是他熟悉的模樣?,卸去臉上妝容,雙眼通紅,像是剛剛哭過。她膽怯地抬起眉眼,眸光細弱,縮著肩膀,顫抖著朝顧無琢看來。
五官、身形、輪廓,無一不是過去的模樣?。
顧無琢迎上她的目光,突然間愣住。
他看著她,胸口一空,像是關在監牢中待斃的囚徒,在深秋得到罪行的宣判,判處斬立決。
“林、師妹?”他開口,充滿了陌生。
時?梧聞擋住他的視線,努力想著措辭:“少主,林小?道友興許是受了刺激,神智有些不清醒,她……”
林芷柔翻身下?地。
她像是下?定決心?,來到顧無琢麵前,屈腿跪下?,行了五體投地大禮。
她開始說話。
顧無琢無端想讓她住口,他清楚,林芷柔接下?來的話,會撕破他為自己苦苦營造的假象,陷入深不見底的淵獄中。
她身上並無換魂換芯的痕跡,但他偏生覺得——
那不是她。
少女雙手抬起。掌中,靜靜地躺有一封信箋。
他終於?聽清了那句話。
“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