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招呼眾人起身,扶起蒹葭,囑咐她讓人將這兒打掃乾淨。然後提溜起前來報信兒的雙喜,叫他等我換完衣服一起回去。蒹葭點點頭,滿麵戚容。但我知道,她的不安和惶恐,並不是因為擔心剛才的錯誤會在事後受到責罰。
走到格子門時,我聽見她茫然地低語:“早上我陪殿下去看望聖人時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
夜風砭骨,背後一涼。我沒敢耽擱,拽著雙喜走了。再往後,耳邊就隻剩靴子踩在雪上橐橐聲,以及我和他跑起來時粗重的呼吸。畢竟,不是人人都有那個資格,在宮道上縱馬。
聖人就是皇後,皇後住在坤寧殿,坤寧殿與東宮有些距離。原本太女冊立後仍住在皇宮裡的福寧殿,但天子親征去後,她就搬出來了。一來仍有老頑固要抓太女的辮子,妄圖顛覆她的尊位;二來儲君住東宮,是曆朝曆代的規矩。
太女殿下心善,不忍心罰他們,而是選擇自己退讓。畢竟,跟國家大事比起來,這不算不了什麼。唯一麻煩的,就是早晚進宮給聖人請安要多耗些時間。
待我換好衣物隨雙喜趕到時坤寧殿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雪花仍在飄著,紛紛揚揚,在呼嘯的北風裡穿庭入戶。寒氣隨著漸沉的夜色湧起,把道旁的路炬也凍得瑟瑟發抖。那豆大的火苗晃啊晃,給人一種馬上就要熄滅的感覺。明明它和風雪間,還隔了一層輕透的白色宮紗。
好吧,那並不能擋得住風……
坤寧殿中燈火通明,暖黃的光在雪夜顯得格外溫馨。作為太女殿下身邊唯二的侍從女官,聖人跟前聽候差使的內監宮女都認得這張臉,所以沒人阻攔我。大家垂頭喪氣的,見了我,隻勉強打起精神,低聲問了句好。
雙喜在前頭引路,我跟著他,暢通無阻地走入內殿。我越過攢動的人影,看見煜煜燭光下,殿下正半跪在聖人的帳床前。她的眼尾微紅,頰邊還有未乾的淚痕。
太醫局的教授和翰林院的醫官都被召了來,連尚藥局的女提點也在。他們此刻一語不發,隻沉默地站在那裡,想來殿下已經從這些人嘴裡得到了不想要的答案。
“無論如何,要拖上七天。”殿下緊握著聖人的手,用染上哀戚的聲線低低道,“最少七天。”
從汴京到北疆,六百裡加急也要三天。一來一回,少說也得六天。我知道,雖然前方戰事膠著,但是殿下同官家的書信不曾有一日斷絕。舉兵親征的天子,在為國為民的同時,也存了自己的私心:他想留給殿下一個沒有外患的國家。
這一戰興師動眾,我想,邊疆至少要止戈二十年……
眾醫官應諾,稱必將儘力。畢竟生死有命,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扭轉的。聖人有舊疾,身體一直不見好,在宮裡也是人儘皆知。殿下聞言,疲憊地吩咐人送他們離開。我正疑惑她沒有叫我去,下一秒,就聽到她在喊我的名字。
“錦書。”這一聲既輕又啞,令我想起了不久前,東宮書房裡那個毫無征兆碎裂的玉壺。
“殿下。”想起那時殿下含笑安慰我說不打緊的模樣,又抬頭對上她眼裡閃爍的淚花,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娘娘不許我給爹爹傳信,”殿下哽咽道,“你騎我的快馬,把這個給梁文鈞送過去。”
她伸出一隻手,掌心裡靜靜地躺著一朵小小的、枯萎的黃色野菊。
那是聖人最喜歡的花。
我鄭重地接過,殿下頓了片刻,啜泣道:“他知道該怎麼做。”
沉寂的深殿內,回蕩著殿下的輕飄飄的聲音。我聽到耳邊生起一陣時斷時續的風。它很神奇,吹不到人身上,卻能刮到人心裡。
在踏出坤寧殿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頭。殿下傷心的模樣,比肆虐的寒風和黢黑的冬夜,更令人感到無儘的淒涼和無助。因為我們都知道,失去聖人的官家,一定會在不久之後被稱作“先帝”。
我想,或許是一個月,或許是半年,但絕不會比明年的今天要遲。
梁大人也有這種感覺。他披衣夜起,在書房接見了我。接過殿下托我轉交的物件,他沒有多說什麼,隻用羽毛信將那朵枯萎的野菊封好。
“雪天路滑,姑娘回去當心些,我就不送了。”他生得一副好模樣,唇紅齒白,氣質斐然。明明是一介纖弱書生,卻在立儲和變法之事上,將諸位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相公們駁得啞口無言。入仕五年來,沉沉浮浮,而今年紀輕輕位居樞密副使,也算提前熬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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