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把其中一個遞給陸繹:“這是我皇爺爺最愛吃的,與成也嘗嘗。”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愛吃,可甜了。”
陸繹低頭一看,這可不是一般的李子。
這李子原名叫“禦黃李”,生長在湖廣一代,原本就是非常名貴的水果。因為嘉靖帝幼時愛吃,在他登基之後將其定為貢品,改名“玉皇李”。整個京城,隻有宮裡能吃到。
這玉皇李陸繹自然也是吃過的,畢竟他爹是陸炳,嘉靖帝一天也離不了的人,禦賜的好東西多了去了,何況是來自家鄉的李子。
朱翊鈞見他看著李子發愣,便催促道:“你快吃呀。”
陸繹說道:“我回去吃可以嗎?”
朱翊鈞皺眉:“你不餓嗎?”
陸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搖頭,如實回道:“不餓。”
朱翊鈞一拍大腿:“你怎麼能不餓呢?”
陸繹更是摸不著頭腦:“我……應該餓嗎?”
朱翊鈞說道:“你都沒有飯吃,怎麼會不餓?”
“嗯?”陸繹隱隱有些明白,這位小皇孫為何每日都來投喂自己,但又沒完全明白,“殿下為何認為我沒飯吃?”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因為劉守有說,你被朱大人罰俸。”
“王安說罰俸就沒錢,跟著我能吃飽,在家就得餓肚子。”
他看著陸繹:“你是因為我才挨罰的,還救過我,我不想你吃不飽。”
陸繹又笑了,不是那種勾一勾唇角,十分克製的笑,而是咧開嘴,爽朗的笑。
陸家三公子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吃不飽。
這實在太有趣了,可笑過之後又覺得很暖心。
前些日子,他在街上救過一個孩子,那是他的職責所在。
可這個孩子一直記在心裡,以為他吃不飽,每天帶各種各樣的食物來投喂他。
“罰俸的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能吃飽。”
“真的嗎?”
“真的。”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那你也嘗嘗這個李子,真的很甜哦。”
“好!”
陸繹也從懷裡摸出個東西:“殿下每日都給我送水果,送點心,這幾日我想,也該回贈你一樣東西。”
“於是,找到了這個。”
他拿出一串玉環,看起來就非常複雜,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
陸繹說:“這個叫玉連環,是用一整塊寒玉雕琢而成,適合夏日玩耍,我想你會喜歡。”
那玉連環小巧精致,一看就是為小孩子打造的玩具,朱翊鈞接過來,拿在手裡剛剛好。寒玉冰冰涼涼,握在手中不但能消暑解煩,還彆有樂趣。
朱翊鈞把東西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玉環之間互相碰撞,發出叮叮當當聲音,清脆悅耳。
小家夥低頭研究他的新玩具:“這個可以解下來嗎?”
陸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殿下認為可以嗎?”
朱翊鈞翻來覆去擺弄了半天,沒有頭緒:“我不知道。”
陸繹看看天邊的夕陽,緩緩沉入遠山,染紅漫天雲霞。
“天快黑了,殿下回去之後再仔細研究。”
他把朱翊鈞從大石頭上抱下來,小家夥與他揮手告彆:“等我解開了,就拿給你看。”
陸繹點頭:“好。”
朱翊鈞轉身,跑向正等候在不遠處的馮保:“大伴~”
馮保伸手,本打算牽著他往回走,卻發現小家夥兩隻手裡都拿著東西。
馮保將他抱起來,發現手裡竟然還捏著一個李子,好奇道:“不是送給陸大人的嗎?”
朱翊鈞說:“給了呀。”
“那小主子手裡拿的是什麼?”
朱翊鈞舉起李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是給大伴的。”
“……”
這小
不點,總是能出其不意的說一些暖心的話。
天剛黑下來,朱翊鈞洗了個澡,換上輕薄的寢衣躺在床上玩耍。
他手裡擺弄著陸繹送他的玉連環,馮保在一旁給他扇扇子。
這新奇的玩具馮保也沒見過,看他擺弄了半天,也沒解出來,便問道:“小主子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
朱翊鈞翻了個身,麵朝裡,繼續嘗試將玉環解出來。
他玩這種益智類的玩具,從來不需要彆人幫忙,什麼機關盒、魯班鎖、華容道、九連環……不管是解開,還是裝回去,對他而言都隻是時間問題。
可對於這個玉連環,他是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
馮保雖然沒見過玉連環,但是他在《戰國策》上,讀過這樣一則故事。
朱翊鈞解不開那玉連環,有些煩躁的丟到一旁,坐起來:“大伴,我渴了。”
王安趕緊給他倒了杯水端過來,朱翊鈞咕嘟咕嘟喝了,又去摸被他仍在旁邊的玉連環。
馮保按住他的手:“小主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朱翊鈞最喜歡聽他講睡前故事,又把手縮了回來,乖乖躺在他那個老虎形狀的玉枕上:“好!”
馮保等他躺好了,馮保才娓娓道來:“在大約1800年前……”
朱翊鈞問:“1800年是多久啊?”
“很久很久。”
“那是多久呢?”
“額……這不重要,”馮保繼續給他講故事,“有一個國家叫齊國,他們的君王齊襄王去世,由太子田建即位。但田健年幼,由他的母親君王後主持朝政。”
“另一個國家秦國,看到他們孤兒寡母,認為有機可趁,於是,派出使臣向齊國國君送出一枚玉連環,對君王後說道:齊多智,而解此環不。”
朱翊鈞一臉茫然的看著他:“聽不懂。”
馮保耐心的給他解釋:“就是說:聽說齊國有很多聰明人,不知能否解開此環?”
“君王後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拿給齊國大臣們看。大臣們看過之後,都說解不了。”
“君王後便命人拿來鐵錘,將玉連環砸碎。告訴使臣:回去告訴你們的大王:此環已解。”
“秦王知道這位君王後精明強乾,善於外交,不好招惹。”
“因此,秦國實行‘遠交近攻’的策略,籠絡齊國,率先攻打韓國、魏國、趙國等國,齊王建繼位四十多年,安享太平。”
故事聽完了,朱翊鈞聽得似懂非懂,不過有一點他明白了,又拿起那個玉連環:“砸了才能解開。”
馮保笑了笑,從他手中接過玉連環,“小主子你看,這是一整塊玉上雕琢出一串圓環,且圓環彼此套連,渾然天成。”
“它體現了工匠高超的雕刻技藝,也象征著好友之間環環相扣的情誼。”
“我們欣賞它的精巧和美麗,賦予它美好寓意,豈不比解開它更有意義。”
雖然有些懵懂
,但朱翊鈞也能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接過玉連環舉在眼前,對著燭光細細的看那上麵雕刻的紋樣:“真好看呀~”
他又問馮保:“我和與成是好朋友嗎?”
“當然,他送你玉連環,自然是把你當好朋友。”
小家夥開心的在床上打滾:“太好嘍,我們是好朋友~”
“……”
朱翊鈞在床上滾了一會兒,很快又安靜下來。閉著眼,馮保還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拿薄毯給他搭在肚子上,小家夥忽然又睜開眼,問道:“後來呢?”
他這沒頭沒尾的一句,把馮保也問懵了:“什麼後來?”
“四十多年之後,秦國會打齊國嗎?”
“……”
馮保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還惦記著這個事情。於是摸摸他的腦袋,留下一個懸念:“那是後麵的故事,咱們以後再講。”
小團子一翻身,肚子上的薄毯就被他蹬到了床的另一頭:“我要睡覺嘍!”
“睡吧。”
立秋之後,天氣開始漸漸涼爽,沿海一代的戰事愈發緊張。倭寇凶殘且狡猾,盤踞在一處易守難攻的島嶼上,時不時就上岸來,沿途找個村鎮燒殺搶掠一番。
到了這個時候,朝廷似乎那他們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這時候,朝中又有言官彈劾胡宗憲。他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又加直浙總督。浙江、南直隸和福建等處的兵務都握於他一人手中。
這麼大個靶子立在那裡,又和嚴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自從趙文華死後,關於胡宗憲的彈劾一直沒有斷過,是嘉靖帝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保他。
然後,胡總督又不知道從哪兒搞來一頭白鹿,還有兩隻白龜,一些五色芝,以及《再進白鹿賜一品俸謝表》、《代進白龜靈芝表》兩封進表。
在朝中一些大臣眼裡,前線正在與倭寇打得你死我活,胡總督卻在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媚上,不遺餘力的抱住自己的權勢和地位,無恥至極。
上次胡宗憲進獻的白鹿是雌性,這次是雄性,體型更大,看起來更加健碩雄壯,非常漂亮。
之前養那頭雌性白鹿養了好幾個月,除了最熱那兩個月,朱翊鈞隔三差五就要來看看。
現在又送來一頭,他再看便也不似幾個月前那般,激動得哇哇大叫。
雄性白鹿依舊養在萬歲山下的水域附近,和那頭雌雄白鹿呆在一起。
那些正常顏色的麋鹿,經過幾個月相處,本來已經開始漸漸接受雌性白鹿,現在又來一頭,於是,其他的麋鹿再次警覺起來。
朱翊鈞遠遠地看著這兩頭白鹿,忽然問馮保:“他們從哪裡來呀?”
馮保說:“從浙江。”
小家夥最遠走到長安大街,浙江是什麼地方,他想象不出來:“很遠嗎?”
“很遠。”
“比河南還遠?”
“是的。”
朱翊鈞又問:“那為什麼不讓它們住在原來的地方,要送來我們這裡?”
馮保蹲在他身旁,過了很久才說道:“為了……一件偉大的事情。”
他說得也沒錯,給皇帝獻上祥瑞,當然是一件偉大的事情。
和胡宗憲的名字經常一起出現的,除了白鹿,還有另一個詞——倭寇。
朱翊鈞聽過很多次,但卻不解其意,他隻知道每次皇爺爺提起倭寇,都會非常生氣。
“大伴,”他問馮保,“什麼叫倭寇?”
馮保從後麵抱著他:“這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比上一個還長嗎?”
“對。”
朱翊鈞想了想:“那我要聽倭寇這個。”
“好。”馮保站起來,準備帶著他回去。臨走前又想起一個問題,“你要給這頭雄鹿起個名字嗎?”
“叫大白。”
“……”
不出所料,小的叫小白,大的叫大白,這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