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她還不忘威脅恐嚇那兩個躺在床上裝屍體的人,門被輕輕關上,那兩人瞬間坐起來瞪著對方,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糊味。
棠宋羽又默默躺了下去,看著泛黃的紅木梁,心中蘊藏的溫火隨著日升月落不斷冷涼,隻待一陣秋風淺淺吹拂,就能將其徹底熄滅。
夏風不眠,秋風晚送。
他沒有等來秋風,反而等到了夜來春風,將他心中溫火再次續明。
*
如她所說,鬱莊確實魚龍混雜,比如他的房間就有兩個奇人。
棠宋羽看著眼前飛來飛去的枕頭,心中不禁疑惑,一個斷了腿,一個胳膊上還纏著繃布,是哪來的精力成天鬥來鬥去。
斜對麵躺著的人就沒醒來過,要不是每日見醫傭喂湯羹,棠宋羽都懷疑那是個假人。
他下意識撫上手腕,卻想起玉鐲早在那晚丟落,不禁靠在牆上落了眉眼。
夏至已至,房間雖背陰,開著窗子卻還是有些悶熱。
山莊被燒毀,想來她這些天應該忙得焦頭爛額,否則也不會一連數日,都得不到她的消息。
天邊雲沫積壓堆疊,像是白龍鱗片,棠宋羽抬眼瞥著窗外,心中複雜滋味就好似雲沫,堆在心頭,壓得他難受,藏在心底,又泛起一陣酸苦,直教他上下不得其靜。
一旁的胡子男瞅見他悲從中來,打趣道:“美人這是想主子了?對了,你長得那麼好看,你主子為什麼不要你啊?”
留有刀疤的男子嗤笑道:“你沒聽柳醫師說他是被侍衛送來的啊,肯定是得罪了主子,或者背著主子做了錯事……”
“去去去,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蠢,他要是犯事,這張臉還能保得住?”
“蠢?蠢的是你,隻有你這種蠢人才會失足掉進水渠。”
“那也好過你,連個寵都爭不過,還被人栽贓嫁禍,我要是你直接一頭撞死了。”
眼看他倆又要吵起來,棠宋羽背朝後側躺了下去。
“沒有。”
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聽見,兩人心照不宣對視了一眼,問道:“沒有什麼?”
躺著的美人卻一聲不吭,見他不說,兩人覺得沒意思,各自躺下休息了。
棠宋羽數著木牆上的紅紋,心中一遍遍念道:“不會的,她不會的。”
是她的話,一定不會不要他。
對嗎。
問題終究淹沒在繚亂心曲中,隨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伴著熄滅的燭光浸入夢野幽深處。
窗外草木稀疏,蟲鳴也寥寥,夏蟬始而不覺,纏著月光露訴衷腸,一陣綿長夜風將雲沫暈染成山,清冷月色趁機躲而不出,蟬聲也彷徨,短促的聲響後,便了無聲音。
蟬聲不再,房間更顯寂靜,隻依稀一束從門縫鑽來的光芒,與照進窗戶的月光竊竊私語,討論著何處花最香,何處露更重。
忽然有身影躍上窗戶,似要強勢加入這場討論,來人小心將月光拉開,點著床幾輕輕躍下,動作一氣嗬成,若是竊賊,也該是混跡江湖的大盜。
不聞蟬鳴,月色離雲山悠悠而行,沒了窗戶遮擋,房間牆壁更加明亮,將來人的身影清晰刻在上麵。
身影紮著馬尾,站在美人床邊觀察了一會兒,俯身而下,驚得月光也藏目光,偷拾私語品嘗。
長發不經意劃過美人手心,來人貼到他耳邊輕聲道:“抱歉,我不知鬱莊的條件是這樣……委屈你了。”
昏暗月色中,有人拉住她的手。
玄凝愣了一瞬,看著他睜開的眼眸,無奈笑道:“我把你吵醒了?”
美人輕搖麵容,注視她的目光卻紋絲不動。
“沒睡著……”
從開窗聲音傳到耳朵的那一刻,棠宋羽就知道是她來了。
之後,他一直聽著耳中的心跳,等著她的唇邊私語,或動作。
她一直很會揣摩他的心思,果然在他說完沒多久後,她唇邊揚起一抹笑容,笑眼好似蘊藏了夏至日光,將他的臉灼得滾燙。
“畫師,該不會一直在等我……”
她幾乎是咬著耳朵喃說,氣息噴灑在桃紅耳邊,害得他腰身都軟了半分,隻能握緊了手,眼巴巴地看著她耳鬢鬆散的柔軟發須。
可惜她好似拿捏了什麼把柄,沒有抬頭,反而繼續在他耳邊喃道:“我要是采花賊,畫師豈不是……任憑宰割了。”
棠宋羽羞紅了臉,小聲道:“殿下又不是……”
“不一定哦,”她抬身盯著他的眼睛,“不然畫師以為我為何晚上前來……”
看著他慌亂無措的眼眸和越漲越紅的臉,玄凝忍不住埋在他頸邊輕笑:“畫師還是這麼可愛,一點都不經逗。”
窗外月色正濃,呼吸埋在頸邊,隔著布料將皮膚洇出了細汗,棠宋羽望著牆上的身影,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卻不想她直接送來了夜風,將心底飄搖的緋紅雲彩吹滅。
“我要出去一趟,可能會回不來。”
“……”
“若計劃成功,半月之後我來接你,若是失敗……我做鬼也會纏著你不放。”
棠宋羽沒有說話,隻是慢慢扣緊了她的五指。
“好……”他抬起眼眸,認真道:“我等殿下回來。”
他甚至沒有問去哪,去做什麼等等在她來時路上預想的問題,準備好的答案在他目光中逐漸消逝,玄凝看著他的堅定目光,忽然生出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心中像是被人用針孔一端無故輕戳著,雖不刺痛,倒也讓人難受。
若這是他的真心……
玄凝注視著他的臉,俯身緩緩吻下。
倒真讓她難以自持。
手上的力度卸下了幾分,棠宋羽沒有反抗,指尖摩挲她的掌節,任她輕觸後又在額間落下一吻。
“若我此行能活著回來,你能答應與我成婚嗎?”
成婚……
可是在世家貴族中,男子不是都要先從寵環做起嗎……
正當他猶豫時,門外傳來巡查聲音,玄凝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匆匆塞了什麼東西,放下他的手,跳窗離開。
木門吱扭輕響,巡查的醫傭提燈而入。
“窗戶怎麼開著?”
落了月色的牆邊過於顯眼,醫傭一眼就發覺不對,走過去探出窗外查看,月色寂靜,四下昏黑,見沒有異常,他放下燭燈,小心翼翼將敞開的窗戶關上。
昏黃的燭火將床上的美人照映的麵容更顯霞紅,醫傭沒有注意到異常麵色,提著燭燈又踱步到另一邊窗戶旁查看。
直到確定房間並無異常,那醫傭才提燈離去。
燈火漸遠,木門輕合,房間再次陷入漆黑。
棠宋羽緩緩睜開眼睛,一縷月光灑在他緊握的左手,指間攤開,赫然握著一塊白玉。
借著月光看了半晌,棠宋羽握著白玉的手,放在了心口處。
她又將自己的長命石給他。
隻是這一次,心中的不安感沒過了眼中唯他的歡喜。
棠宋羽雖信奉天命,卻沒有祈求過上天什麼。而今他卻起身迎著月光,雙手握著白玉虔誠祈願。
[願媧祖保佑,她可平安歸來。]
[玄家祖宗在上,小輩無心冒犯,隻求祖宗能護佑她順遂平安。]
聲音落滿月色,又隨日光升起而西沉,棠宋羽撫著胸前白玉,望著窗外愈發陰沉的天氣,心中也愈發惴惴不安。
他無意間又想起之前的夢境,夢中女君痛苦掙紮的畫麵至今還令他心有餘悸。
許是見他滿麵愁容,房間正在打鬨的兩個人也都閉了嘴,不過隻安靜了一會兒,門外不知是誰撲噔噔地跑過去,一邊跑還一邊大喊:“先帝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