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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羅長青以前總感歎,有誌不得疏,有才無處展,如今這麼好的機會,你倒在此兒女情長起來了。少說這些無用之言,如今淮南兩路儘皆拿下,接下來你怕是閒不了……”

“我在說你,你怎麼扯上我了?”

二人邊走邊說,春風偶爾會送來隻字片語,但風一卷轉瞬就消逝不見了.

當時除了曹永年吐血暈厥被抬下去,還有一人也被抬了下去。

正是錢婉儀。

也不知是不是因大起大落太過,她也厥了過去。

這邊楊變一直拉著元貞胡天胡地到天都黑了,才消停下來又沐浴更衣出來用晚飯,這時綰鳶才把事情稟上來。

“你說人傻了?”元貞詫異問。

實在是哪怕是她也不得不詫異,怎麼人就傻了?

“趙禦醫去看過了?”

趙禦醫是當初元貞離京時,一並跟過來的,連家眷都一並帶了來。後來上京城破,趙禦醫一家一再感歎幸虧當時來了,不然定要遭難。

當初北戎在內城擄掠,除了皇家那些人,以及一些昊國朝廷的高官重臣,便是擄掠各種精通某些技藝的人們。

像趙禦醫這種精通醫術、且享有盛名的神醫,必然逃不掉。

綰鳶道:“趙禦醫去看過了,來來回回查看了幾遍,趙禦醫的說法是——”

元貞一挑眉:“裝的?”

綰鳶也沒點頭,也沒搖頭。

“趙禦醫說這種有關腦子的事,他也不擅長,但一個正常人不至於受到情緒打擊,就突然傻了。且趙禦醫給她把過脈,她逃走的這些日子,可沒虧待自己,身體極好,怕是我和公主都不如她,她又怎可能這麼就傻了。而且她這種情況,甚至不能算是瘋,隻能說是傻了。”

所以,就更讓人起疑了。

“我們信不信不要緊,她要的也不是我們信,而是蕭杞信。”

綰鳶恍然大悟。

元貞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道:“今天時候也不早了,我明日再去看看。對了,蕭杞可過去看過了?”

綰鳶搖了搖頭:“還沒。七皇子也是同樣說辭,說今天已經晚了,明日再去。”

元貞說明日再去,本意是不在乎,畢竟兩者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可蕭杞也如此說——

看樣子他大概是心有些亂。

不過元貞也沒管這些就是,等晚飯擺上後,就和將熠兒抱來的楊變,一家三口用了頓晚飯。

楊變本是想享受下天倫之樂,本來自己回來的就少,有多久沒見到兒子了,哪知剛學會說話的熠兒吃過飯後竟不走了,小手抱著娘就不撒手。

最後,他設想的夫妻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變成了一家三口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關鍵這臭小子還非要睡中間。

簡直是失策!太失策了!.

翌日,元貞去看錢婉儀。

在看到錢婉儀身邊的紅葉,她又詫異了下。

這個宮人當初在宮裡時,就跟著錢婉儀,如今隨著錢婉儀幾地折騰,都沒把人弄丟,也是難得了。

“你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元貞問。

“你是誰?她們叫你公主,你是聖上的公主?我隻知有成康徽禾慶陽懿康幾位公主,竟不知還有你。”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錢婉儀,頗有些坐立難安,手腳不停地動來動去,顯然是很緊張的。

“我是宜春苑宮人紅鴛,敢問公主是哪位娘娘所出?”

元貞瞧著她臉色,似乎真是傻了。

怪不得綰鳶說她是傻了,不是瘋了,此時的錢婉儀似乎是缺失了一部分記憶,忘記了自己當初在宜春苑,利用差職之便,在父皇酒中下了藥,得來了一次臨幸。

她是僥幸懷上了龍胎,父皇則是自那後就對宜春苑這處皇家彆苑厭惡至深,甚少踏足了。

“你既連許多事都不記得了,自然也不會知曉我母妃是誰,在此就不多說了。”元貞淡淡道,轉頭看向一旁臉色複雜的蕭杞,“其實她能忘了也好,到底單純些吧。”

蕭杞點點頭。

之後元貞就走了。

走到外麵還能聽見屋裡蕭杞叫小娘,以及與她解釋自己是誰的聲音,她不禁失笑地搖了搖頭。

綰鳶道:“公主,你說她真是傻了?”

“我昨日不就說了,我們信不信不要緊,關鍵蕭杞信了就行。”

元貞淡淡道:“不過一跳梁小醜,不足為患,她此時裝瘋賣傻,為的不過是找個台階下,抑或是賴上我們,給自己找個未來的居所,畢竟曹家那可不會再管一個無用之人。”

又道:“行了,不說她了,說說希筠的事,她和賀虎之間拖得也有些久了,正好最近天不錯,把他倆婚事辦了,就當是再添一份喜。”.

蕭杞走了。

等他走後,錢婉儀被紅葉領去了屋裡。

見隻剩二人後,錢婉儀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你說他們應該都信了吧?”

紅葉不敢苟同,但又能說什麼。

“公主信不信我沒敢看,不過皇子好像信了。”

錢婉儀罵道:“皇子肯定會信,我肚子裡出來的,我難道不知?我要的是蕭元貞也信!我養了個胳膊肘往外拐還沒主見的窩囊貨,這裡又不是當他家,我們要想繼續留在這,肯定要蕭元貞相信。”

紅葉一時也被罵慌了,道:“公主既然沒說什麼,肯定是信了。”

錢婉儀想了想方才場景,覺得自己也沒出什麼紕漏。

“信了最好,信不信也隻能這樣了。”

裝瘋賣傻這種事,說起來簡單,辦起來卻很難,心力演技缺一不可,她已經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不信也沒辦法。

“不過以蕭元貞霸道的性格,她若不信,定是當場就讓人把我扔出去了,既然沒說肯定是信了。”

如此一想,錢婉儀也放鬆了下來,去床上躺了下。

方才裝了半天,她也有些累了,這會兒便又叫紅葉給她捶腿,又讓紅葉給她拿點心吃。

之前在曹家那些日子,說起來還是世家大族,竟淪落到連點心都沒得吃。

自打錢婉儀當了妃嬪後,嘴都被養刁了,被元貞養在穎昌時,也是好吃好喝的管夠,誰知跟曹家人走後,竟淪落到除了一日三餐,什麼零嘴點心都沒有。

她也不想想她是誰,又不是曹家自己人,尤其曹家經過這次遷徙,又人口眾多,日子也不好過,餐點都是縮減了又縮減,怎會去便宜一個外人。

不過這些她即使知道也不會管,她隻知道自己這回裝傻裝對了就行。

“餐食衣裳這些,就用我的名義去要,若是不給,我到時候再尋七皇子,總之就不能虧待了自己。”她絮絮叨叨吩咐紅葉。

對此,紅葉早就習慣了,自然沒什麼可說的.

門外,長遠小心翼翼地看了蕭杞一眼。

蕭杞僵硬著身子,許久才放鬆下來。

他沒有多留,一邊苦笑一邊往外走去。

之前阿姐還安慰他,說是趙禦醫醫術不錯,這病不算什麼大病,就是受了些刺激,應該過陣子就好了。

彼時,他對小娘秉性深感懷疑,卻沒多說什麼。

來之後,他觀察了又觀察,發現小娘真是傻了,竟然連他都不記得了,他還唾棄自己之前的猜忌,覺得自己枉為人子,竟因為小娘有時品行不佳,就質疑她的病。

之前走時,他還憂心忡忡,質問自己那番所為可是對的,成全了所有人,卻逼瘋了小娘。

哪知,他不過遺漏了些事忘了交代紅葉,轉頭又回來,卻聽到了這一番對話。

‘我養了個胳膊肘往外拐還沒主見的窩囊貨,這裡又不是當他家……’

沒主見的窩囊貨!?

真是好啊,極好!

阿姐說的對,小娘就是書中所說的那些小人,但凡見到有利可圖,必然鍥而不舍不會放過,挖空心思、手段用儘都要得到。

若是一輩子地位低下,她也鬨不出什麼大事,可一旦身居高位,這樣的人會鬨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皇子,你沒事吧?”

長運小心翼翼道:“那什麼,錢婉儀的性格不素來就是如此,你也是知道的,實在不用為此傷心難過。”

“素來如此?”

長運忙解釋道:“小的並無侮辱之意,隻是錢婉儀在宮裡名聲一貫不好,娘娘們也就罷,她在宮人內侍裡,名聲也不太好。除了是因為聖上那件事外,也因她一貫是捧高踩低,逢上比她得勢的娘娘,她多是趨炎附勢,逢上地位卑下的宮人內侍,她一貫頤指氣使。動輒斥罵。”

他聲音越說越低。

“下麵人都說她小人得勢,不體恤同樣出身的其他人,也不如彆的娘娘寬厚,就是仗了公主的勢,才敢如此。這不是小的說的,都是聽來的。”

“是啊,她不素來就是如此。”蕭杞喃喃道。

他又想方才錢婉儀所言,缺了什麼就找七皇子要,更因此想起幼年的一些事。

大娘待自己親厚,見自己衣衫舊了,或是其他皇子有的他沒有,就會悄悄添給他。每次他去金華殿回來,身上總是要麼多個玉佩掛件,要麼出門一身舊衣,回來一身新衣。

見此,後來他每次去金華殿,小娘都會專門給他換身舊衣。

那時他還小,不懂這樣做是為什麼,等後來才明白其中意思,卻羞於人前提起。

還有後來,阿姐每次得來什麼好物,總會送一份與他,但凡小娘能用上的,她都會巧立名目要去,還慫恿自己再找阿姐要就是。

那時,他已經讀書了,懂了一些道理。

他給自己的解釋是,小娘是以前苦夠了,所以有些貪小東西,他還費儘心思為她遮掩。

由小見大。

其實她素來就是如此,隻是他以前總為她解釋罷了。

長運還在勸著:“其實皇子你也不要多想,錢婉儀性格素來如此,也許就是有口無心的。她這番作為,大概也是實在沒地方去了,才會故意裝不記得之前的事了,也許她過陣子就能好了。”

也許過陣子就好了?

蕭杞卻突然如釋重負。

就這樣吧,之前她在上京,上京城破,他擔心她出事,後來證明不管何時何地,她總能如魚得水。

既如此,以後也不用他為她多費心思了.

這是大變後,元貞辦的第一場喜事,因為場麵還算盛大。

臨到要上花轎時,一身嫁衣的希筠哭哭啼啼,硬拉著元貞的手,說不願意嫁了。

可把賀虎給急的,差點沒當場把人扛走。

還是元貞將她哄好的,說過的不順心就回來,反正地方給她留著。

又說她這不是不願,隻是出嫁之前都會慌,因為要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當初她也是,這才把希筠哄好。

不提這些,宋浦和羅長青再度啟程。

這次他們奔赴的是荊湖、兩浙,其實也不光二人,紀光帶著幾個誌同道合的老資曆官員,一直在外奔波。

隨著京東兩路和淮南兩路歸附,這幾地已經有鬆口跡象了,想來這次的事應該不會太難。

宣仁二十七年,也是上京城破的第三年,更是新曆一年。

大體上,整個南方已全部歸附,除了挨著大理有兩個小地方的土司有自立為王的苗頭,其他地方一片河清海晏。

楊變並未稱帝,對外的名頭是鎮北王。

鎮北王統管所有軍務,而政務則是以尚書省為主的三省六部。暫時並未設立九寺,一應事宜都被三省六部管轄。

至於地方官製,還一如既往,隻是官員調任選拔,采用了之前已被元貞用順手的招賢納才考。

如今的招賢納才考,比之前劃分得更細更規製,分為了匠考、差考、吏考、明法科、明算科、明經科以及進士考。

前兩者取底層公差,比如匠考,選的都是手藝出眾的匠人,你打鐵手藝好會做鎧甲弓弩你就去軍械局,你會做煙花造火藥,可以去火器局。

差考範圍更廣,涉及到各個衙門的公差、衙役,乃至巡檢司。

吏考則是以時務為主,考的是文字及時務,對應的是各衙司底層吏員。

明法科則考的是對律法的熟知,對應的是刑名典獄類的差職。明算考的是算法,可以去戶部,以及各地常平司、漕運,用的上算法的地方極多。

至於明經科和進士考,不再像以前那樣,一遭得中,不管你通不通時務,就能魚躍龍門。

而是主要以時務為主,經義次之,詞賦暫罷,日後可能會啟用,但啟用之日不知。

前幾科考中之人,若是還想精進至更高層位的官職,可再試明經科和進士考。

而明經進士兩科若得中後,想被授予官職,還需在明法、明算、明書這些中常科之中選一科,同樣也中了以後,才會被授予實職。

常科每年一次,目前還在增加科類,想來以後會更全麵。

而明經和進士則是製科,三年一次,取的人數極少。

這是由新曆一年第一次開製科,觀察所取人數得到的結果。隻取了一百人不到,要知道往年有個三百進士的說法,顧名思義就是要取三百人。

且不管什麼官職,都不再免稅賦。

最後一點才是主要,夾雜在熱鬨轟烈的製科考常科考裡,其實元貞主要是對稅製下手了。

如今她在尚書省,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尚書令。

按理說,曆朝曆代以來,對稅製下手的人,結果都不會好,一般都會無疾而終,畢竟動的是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可惜如今王朝崩壞,戰火並未平息,從西北、北邊往南遷徙的人,大多都剛遭了難,彆說稅賦,屬於自己的田地都沒了,還談什麼稅?

而南方各地至今安泰,雖是不願,但架不住沒有兵權。再加上新啟用的常科考和製科考,是對士大夫階層一次摧毀式的打擊。

往日他們隻需要欺負民便好,如今民也可成為官,不再被界定在某一圈層裡,他們若是反對,麵對的就是新的利益群體的共同抵製。

種種原因結合下,暫時還沒因為這事鬨出什麼亂子來。

也是元貞考慮到既然不免稅了,所收的田稅極低,暫時還沒讓這些人感覺到肉疼,沒到必須要爆發的界點。

同時也把賦稅中對普通百姓來說,甚為沉重的徭役給免了,改為了官府以錢糧募用製度。

尤其是後者,往日每年還要給官府做兩三個月不等的苦力,如今竟然不用乾了,即使去乾,也是拿錢乾。

這一行舉迎來了各地百姓的擁護,人數之多之廣,你要是敢反對這個賦稅製,估計明天家沒了人也沒了。

另一邊,由於新朝廷這收縮了防線,改為以漢水長江淮水為界,而北戎騎兵不通水戰,屢屢挫敗於江前。

前線戰事逐漸減少,似乎北戎也打算暫時修身養息,想先把占來的地方經營好,再圖謀繼續南攻的後事。

隻有慕容興吉依舊鍥而不舍想打到河對岸,卻由於楊變這的火器花樣頻出,竟沒占到什麼便宜,反而吃了幾次悶虧。

再加上北戎在原上京城建立了副都,用以管轄中原地帶的事務,從都城那過來了許多人。

人多嘴雜,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言堂了,於是雙方便僵持在這了。

所以曾經被擄到北戎都城的那些人,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來的上京,這其中就有宣仁帝。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命運。

“你也算不得是個什麼梟雄,隻能算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廢物,隻可惜你費儘心思留了一個兒子在外頭,卻未曾想被女兒女婿挾天子以令諸侯,反倒奪了你的基業。如今那人還未稱帝,怕是還顧忌著你還活著吧。”

坐在高位上的慕容興吉,看著下方的宣仁帝,緩緩說道。

宣仁帝穿著一身布衫,經過這兩年多的時間,以及兩次長途跋涉的遷移,他如今比之前更瘦了,也更佝僂了,頭發花白了大半,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

明明慕容興吉諷刺意味明顯,他卻隻訥訥不言,仿佛已經失去了帝王之尊,也失去了做人的尊嚴。

“皇子問你話,為何不說話?”

一旁的侍衛推搡了宣仁帝一下。

推得也不重,隻讓他踉蹌了下,不過倒也讓他開口了。

“我不過是個階下囚,外界如何,與我也沒什麼關係了,皇子又何必與我說這些。”他苦笑道。

侍衛罵道:“我什麼我?當著皇子也敢自稱我?你不過是個階下囚,是個賤民,幾日不罵你,你似乎又忘了這些。”

慕容興吉抬了抬手:“行了,帶他下去吧。”

等他走後,哈擦十分好奇皇子為何讓人把他帶來,如今話沒說到卻又讓帶下去,卻又不敢詢問。

慕容興吉看了看他的臉色,道:“他到底做過皇帝,自然不像我方才所言是個真正的廢物,有些話多說多錯,讓他察覺出什麼端倪來,怕是會有誤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

第97章

哈擦很是不甘心, 道:“皇子,難道真要照著那些人說的那樣,挑一個有昊國皇家血脈的人放回去?”

“之前這裡都是皇子做主, 這些人從都城來後,就各種指手畫腳, 明擺著是想奪皇子的權。那完顏家,明明大皇子的死與皇子無關,完顏家自己人也是能作證的, 偏偏他們就是硬按在皇子頭上, 如今竟投向了四皇子,與皇子做對。皇子耗費了那麼多, 才做下這樣的局麵, 陛下不記皇子功勞, 反而縱容這些人給皇子添亂……”

打從哈擦開始說, 慕容興吉就一直蹙著眉。

哈擦是從小就跟他的親衛, 其家族本身也是他母妃烏古倫家的親從一族, 關係自是不同一般。

若是換做彆人, 如此多言多語,慕容興吉早就發作了。

他知道哈擦是在替他叫屈, 這陣子哈擦跟著他看到的太多, 偏偏又不能隨著性子發作, 隻能隱忍,眼下也是一齊都爆發了出來。

“父親並非有功不賞,隻是他年紀大了, 便也開始學漢人的那一套。”

慕容興吉緩緩說著。

“父親總說漢人多思慮, 不如戎國人驍勇, 男兒當以武立世, 可英雄也會遲暮,當年勇猛無敵帶著族人南征北戰的虎,現在變得年老羸弱,而早年幼小的兒子們一個個都已長成,成了可以威脅自己地位的存在,為了不讓這群年輕力壯的兒子搶奪自己的權利,自然要讓他們彼此相鬥。”

“父親總說漢人善於內鬥,才給我們戎國製造了機會,可即便明白又如何,他也在走同樣一條路,一條誰都明白,誰都依舊會走下去的路。”

所以戎國的人都說三皇子路走偏了,跟漢人接觸多了,也學起漢人那一套。實際上不過是慕容興吉早就洞悉了這一切,便去觀中原王朝的曆史,以史為鏡來照己身。

旁人都說三皇子越來越深沉,殊不知這也是他背靠著八大貴族中早已墊底、甚至差點被剔除八大貴族的烏古倫家,走到今時今日地位的原因之一。

比他背後勢力大的兄弟大有人在,卻遠不如他今時今日的位置。

哈擦聽不懂這些,但並不妨礙他知道皇子有這麼做的道理。

“那放一個人回去,真就能讓昊國自己內鬥起來?”

慕容興吉想了想,說:“那昊國的皇帝先前留了一手,留了個年紀小最不受寵也是最不惹眼的兒子在外,因此我們當時竟忽略了此人。”

其實也是宣仁帝既然這麼做了,自然在其中做了手腳,所以當初北戎按照昊國玉牒點名拿人時,竟把蕭杞就給遺漏了。

而而當時事從緊急,慕容興吉雖有前世記憶,但他隻知被蕭元貞放走的那個皇子是信王。

具體姓名不知,甚至連麵相都記不清,因為此人當初在北榮軍營裡,實在太不顯眼,他偶爾在元貞帳中見到對方,對方也是低著頭唯唯諾諾的模樣。

又急著要撤離,所哪怕他心中有些質疑,在遍尋‘信王’也不見時,便也沒有繼續為此事再拖延。

果然沒過多久,就通過探子得知,昊國南邊竟然出現了一位七皇子,正是前世那個軟弱無能的信王,也是前世南昊的皇帝。

昊國殘存竟就靠著這位七皇子,豎起了一麵大旗,正在統合剩餘殘存。

消息傳回北戎都城,慕容興吉本來萬全的‘絕戶計’出了紕漏,本來有功,變成了功勞折半。

幸虧沒有多久,就又有消息傳來,說此子年幼,捏著此子的楊變和魏國公主有不臣之心,昊國殘存亂象畢現,並無用處。

所以他們趁機打下了昊國的京東兩路,以及淮南東路的半數,以及西北幾地,算是抹平了此事對慕容興吉的影響,又讓他的聲勢赫然而立起來。

再之後就發生了天佑帝決定建立副都,並派了四、五兩位皇子以及一些文臣和武將前來協助的事情。

說是協助,不如說是分權。

據悉,天佑帝得知上京城繁華,其皇宮及皇家彆苑建得格外奢靡輝煌,是北戎都城所在那苦寒之地不能比的,竟有想遷都過來的意思。

但由於昊國亡國還曆曆在目,此地非易守難攻之地,且兩國之間如今界線已大致劃明了,以後此地必然處於前線,遂作罷隻作為了副都。

以前慕容興吉是不信命的,可自打重活一世後,他就變得有些信命了。

前世因為楊變,於是昊國和北戎分南北對峙之勢,一直持續到父皇即將龍禦歸天之時,眼下這般情況,讓他有種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之感。

唯一紕漏就是,這一世南北對峙的局麵出現得比前世更早,而元貞也不在他身邊。

慕容興吉甚至懷疑,既然他能重活,是否元貞也能重活?

不然她為何能提前知曉上京即將淪陷,先一步離開了這裡,並去了襄城——前世這個讓他咬牙切齒的地方。

自然他也懷疑過楊變,因為前世在後麵才會出現的火器,讓戎國吃了許多悶虧的火器,這一世竟提前幾年出現了。

慕容興吉不得而知,也分辨不出二人之間到底是誰出了問題。

到底是元貞重活,於是提前布置了這一切,還是那個楊變重活了回來,提前奪走了元貞,又弄出這一切。

這些都需要試探,才能讓他知道答案,所以他沒有反對那些人提出的從內部瓦解昊國的計策。

“漢人善內鬥,反正已經遺漏了一個在外麵了,再放一個回去也不影響什麼。隻是怎麼放,放誰回去,還需要斟酌。”

“既然皇子覺得這法子好,那哈擦就不說什麼了。”.

另一邊,宣仁帝被侍衛領了下去。

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原皇宮東北角一處寒室中,以前這裡住的都是宮人內侍,現在用來關他。

至於寒室?

比起他以前在這皇宮裡所享用的一切,自然稱得上是寒室了。

但比之前在北戎時,要好過太多太多了,至少這裡的春天是暖和的,而外麵的花兒都開了。

宣仁帝被推進屋裡後,門就被人從外麵鎖了上。

他來到窗下一個破舊的蒲團上坐了下。

這裡是整間屋子僅有的光源,隻能照到這窗下的一小塊地方。

宣仁帝一再慶幸,早年有人報上來,說宮人內侍所住的屋子低矮潮濕,於宮人內侍的身體不宜,他便下命讓人把這裡重修了。

雖然因為住的人多,每間屋子逼仄了些,到底不再潮濕,每間屋子都有窗,能見光。好點兒的隻要時辰對了,還會有陽光從外麵傾斜進來,就譬如此刻。

當時自己一時道貌岸然地善心之舉,如今竟然惠及了自己,不得不說這命運真是奇妙。

宣仁帝就坐在那蒲團上,閉目仰麵任窗外投來的陽光,傾斜在自己的臉上。

就這麼坐著坐著,他竟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眼見圓圓和楊變聲勢太大,懼怕了嗎?你們打算放誰回去?”

其實宣仁帝並不知曉他那幾個兒子裡還剩誰,妃嬪又還剩了誰,他一直是被單獨關起來的。

但他是可以知道一些外部消息的,每次北戎軍在南麵吃了什麼虧,都會反應在看守他的人身上。

輕則一頓辱罵,重則今天就忘記給他送飯了。但也不會餓他太久,他們也怕把他餓死了。

從那些辱罵裡,他也得知了南麵如今一片形勢大好,反正北戎南征的步子是戛然而止了。

“不過朕的那幾個兒子,看似有個樣兒,其實都是窩囊廢,不然何至於被那些臣子拿捏住,包括太子……”

近乎無聲的低語,漸漸消弭。

溫暖的光依舊照耀著這裡,照耀著這間暗室中的小小一隅.

自打挪到新城後,辦公的官署就和住處分了開。

如今的安撫使司自然沒了,一分為二,一個成了鎮北王府,一個變成了如今的三省。

也因此,每天元貞都要去三省點卯,到了下值時還要回家。

最近這些日子楊變很閒,因此每天到點時都是他來接元貞歸家的。

“你倒是比更漏還準時。”

楊變懶懶挑眉:“我要是不來盯著我們的尚書令,怕是又要等到天黑你才會回去。”

這是常有的事,元貞經常忙著忙著就忘了時間,尤其新朝初建,事情也多。

“那你怎麼不說我還有沒到點就回去的時候?”元貞說。

“一個月能有兩次?”

其中一次還是熠兒突然發熱,綰鳶讓人來稟了她,她才匆匆回去的。

“不說這個了,你最近倒是挺閒的。”

楊變接過她手裡裝著幾冊卷宗的提籃,道:“不是你跟我說凡事事必親躬會很累,有些事就該交給下麵人去做?”

然後,他學會了,她卻沒學會。

這言下之意不用明說,元貞就懂。

見丈夫抱怨,她歉然道:“如今新的規製剛建立起來,事情本來就多,等以後進入正軌,我慢慢就會閒下來了。”.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回走。

因為新城是提前規製過,所以三省官署所在的地方離鎮北王府並不遠,走路一盞茶的時間就到了,所以平時元貞都是走著回去。

楊變來接她時,亦然。

這裡多是幾個衙司官署所在,路上行人並不多,即使碰見了人,也多是穿著官袍,離得遠遠就對這邊拱手為禮,而後匆匆離去。

到了鎮北王府,剛進正院大門,熠兒就撲了上來。

這小子已經三歲多了,按虛的來算就是四歲多,如今生得是虎頭虎腦,又體格壯實,撞過來像顆小炮彈。

元貞一見他往自己身上撲,就連忙避了開,相反楊變側移了一步迎了上去。

於是小炮彈撞進了他爹懷裡,不但沒有香香軟軟,反而被撞得鼻子腦門生疼,當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還知道哭!”

楊變將他翻過來,就提在手裡,打了下屁股。

“都跟你說了,不要撞你娘,你娘什麼身板,經得起你這麼撞?上次將你娘撞倒,是誰說的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其實也是沒有防備,當時元貞正邊走邊跟身邊人說話,誰知這小子突然撞了過來。她反射性抱住兒子,卻沒穩住腳,當場仰麵摔了過來。

之後被人扶起來,不光半天緩不過來神兒,後腦勺也迅速起了一個大包。

綰鳶嚇得忙叫來趙禦醫,趙禦醫來看了,說這次是僥幸,若是當時後麵有石頭台階之類的硬物,怕是……

總之就是挺驚險的,沒兩天楊變就收到消息從外麵趕回來了,狠狠地把這臭小子收拾了一頓。

“不撞了,以後會記得。”

熠兒忙道,也是怕爹又揍小屁屁。

人家都認錯了,當爹的總不能揪著不放,楊變隻能無奈地將他放了起來。

果然,他一落地,又去抱元貞的腿。

“娘。”

元貞用帕子擦了擦他臟兮兮的小臉,俯身將他抱起來。

“是想娘了?”

“熠兒想娘了。”

“不是早上才見過,娘還和熠兒一同用了早飯。”

“用了也想。”

楊變挑眉看兒子那諂媚樣,不禁道:“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這麼多婆婆媽媽的事,當男子漢就是要堅強些,成天抱著娘不丟,以後怎麼當大丈夫?”

“可爹一回來,就抱著娘不丟,不也是大丈夫?”

楊變頓時囧了。

孩子大了,一天一個樣,也許之前還能忽悠他的道理,現在忽悠不了了,還學會了反問。

元貞挑眉看他,一副揶揄之色。

楊變對她挑挑眉,又肅顏正色麵向兒子,道:“那你跟我不一樣,你娘是我媳婦,媳婦不算是婆婆媽媽事,懂了嗎?”

好吧,這話熠兒不懂,歪著小腦袋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為何抱著媳婦媳婦就不是婆婆媽媽,抱著娘就是。

兩人進了屋裡,元貞總算能放下孩子了。這小子最近又沉了不少,她是越來越抱不動了。

“對了,權簡來信與我說,安插在上京的探子傳信回來,說北戎有與我們和談的跡象。”

元貞正張羅叫人把熠兒的小臟手洗洗,這手臟得把她裙子都抱臟了,幸虧她現在穿的衣衫大多都是深色,倒是不顯。

聞言,她轉頭看過來道:“和談什麼?”

是啊,和談什麼?

和談的前提是有一方勢弱,便想求著強的那一方和談。可當下的局勢是,他們這邊根本就不需要用求和來苟全己身。

收縮防線看似丟了一些土地,但好處卻是長遠的。

穩固了以長江淮水為險的防線,又有襄城穩定荊襄一帶,左右策應,也就是說當下的形勢是——也許反攻是力不從心,但是自保絕對不難。

既如此,還和談什麼?

“怎麼?北戎是準備把京畿路京東路太原西北乃至幽州等地還回來,打算回他們的北境去?”元貞譏諷道。

這自然也是妄想,既如此那和談什麼?

楊變攤了攤手:“我也不知,你也知道安插過去的探子,到了不了對方中樞,隻能在邊角探得一些細枝末節的消息,隻知道他們最近提及我們的次數很多。”

“恨不得生啖其肉嚼穿齦血的對象,自然提的多。”元貞一邊淨著手一邊道:“不過權簡肯定不會無的放矢,既然這麼說了,肯定是有這個跡象。”

“那我們假設一下,對方想找我們和談,必然我們身上有他們謀求的東西,我們有什麼值得北戎謀求?又或是他們開出什麼樣的條件,才會讓我們願意坐到一個桌上與他們談?”

首先,能雙方坐到一個桌前去談,就是一件很難的事。

他們這邊毋庸置疑是仇恨著北戎的,現在又沒有什麼能求到北戎的地方,又怎會願意和對方談。

難道是——

大散關?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到一個地方去了。

如今,沿著長江漢水淮水的江淮和荊襄等地,由於有江水為天塹,暫時防守壓力不大,反正北戎打過來,是絕對討不了好。

可往西去的巴蜀和關中防線,卻壓力甚大。

當初北戎眼見江淮荊襄這邊占不到任何便宜,便調頭去打西北了,西北那邊因為有楊變的提前布置,早就連著當地百姓往關中一帶撤去,一直撤到秦嶺北麓的大散關,才算是穩住了防線。

這大散關位置不言而喻,自古以來就是就關中入巴蜀漢中的咽喉。古籍上有雲:南不得此,無以圖關中,北不得此,無以啟梁益。

顧名思義,你若是想從漢中巴蜀北上關中,必須要奪得此地,同樣你從關中入漢中巴蜀,也得奪得此地,地位與重要性等同如今的襄城。

又因為此地無水做天險,也就是說是陸地戰,因此楊變這邊的優勢蕩然無存,相反有利於北戎騎兵。

如今大散關一帶是裴家父子領兵鎮守,暫時此地是大戰沒有,小戰不斷,全靠這邊送去的火器才能據關鎮守。

楊變一直猜測北戎在暗中積蓄力量,準備一舉拿下大散關,再從漢中巴蜀折道來攻荊襄,所以他暗中也做了很多準備,提防著時刻開啟的大戰。

若北戎想找他們和談,最有可能就是拿此事來做文章。

可為何要和談呢?

問題又回到之前,北戎占著優勢,竟然想和談,這簡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對方打著什麼主意,我們暫且還不得知,但隻要我們做了萬全準備,自然不怕任何陰謀詭計。”元貞想了想後道。

楊變也差不多是同樣的想法。

之後飯擺好,一家三口便去用晚飯了。

不提這些,又過了半個月,終於有明麵的消息傳來。

北戎意欲與他們和談,借口果然是大散關。

按照北戎那邊的說法,兩國交戰多時,一直拖延不下,為了兩邊的民生和百姓,他們願意和這邊進行和談。

為了表現誠意,他們願意放還一部分被囚在北戎的人,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部分原昊國的皇族之人。

消息傳回來後,引起一片嘩然。

第98章

三省的公廨都在一座大院子裡。

說是三省, 其實主要還是尚書省,職差也有了很大的更改。

除了尚書令外,隻保留了中書侍郎和門下侍郎各一, 中書侍郎領六部,門下侍郎領六部給事中, 其上則是尚書令。

另外都察院、審刑院以及五監的監官,則直接對應尚書令。

此時,尚書省的議事堂中, 中書侍郎羅長青、門下侍郎謝成宜, 以及都察院左都禦史紀光、右都禦史宋浦等人都在。

謝成宜皺眉道:“北戎此舉明顯打著想挑起內鬥的主意,這是眼見從外攻不破, 便從內製造矛盾。”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如今在座的, 都算得上元貞一手提拔起來的, 算是她為自己組建的第一批班底。諸如此類人還有許多, 此時坐在這裡的, 不過是位於中樞出謀劃策能拿主意的幾個。

“北戎即使放還一些人又如何?如今整體框架已經建立完善, 隻差細枝末節需要拾遺補闕, 北戎那邊不可能放回來太多人,隻放回來幾個, 其勢力並不一定存在, 又能妨礙什麼。”

說這話的是宋浦。

認真來說, 他算是這些人裡最清白乾淨的一個。

這個所謂的清白乾淨,指的不是字麵意義的,而是在此之前, 上京城未破之前, 他已無任何差職在身, 宋家算是有罪在身的人家, 既沒有食君俸祿,自然與舊朝廷無甚牽扯。

而其他人就不一樣了,此前他們都是舊朝官員,官位或大或小,反正是有關聯的。哪怕是謝成宜這個主戰黨,當初被排擠在家,也有閒職掛在身上。

都明白北戎此舉是為何意,但像宋浦能這麼明晃晃說出來,並點出其中利弊的,還屬他是第一人。

元貞當然知道其他人在顧忌什麼。

要說在座的人還心向著舊朝廷,自是不可能。她提拔的人,她自然知曉其來曆,對對方有過深入了解。

這些人以前大多被排擠在中樞之外,又或者乾脆領著閒差度日,與舊朝勢力毫無牽扯,又怎會向著舊朝廷?

他們顧忌的是法理。

所謂法理,用通俗點話來講,就是君權神授,順天應命,順理成章。

聽起來似乎有些含糊,但它確實也挺含糊的。

大體來說,就是繼承皇位的合理性。

比方說,皇位是承繼親爹親祖父親叔叔的,這都是合理性,也是合乎法理的。

為何史書中,總有記載某地某處出現什麼祥瑞,當朝皇帝如何如何。

那皇帝難道不知,一個代表著祥瑞的氣象或是動物就能代表是祥瑞,是上天對自己以及朝廷的祝福,這整件事難道不荒謬嗎?

他當然知道這是荒謬的,但他就是要昭告天下,以此來證明自己乃正統,乃上天萬神都庇佑之人。

騙明眼人騙不過,但這世上其實沒那麼多明眼人,來忽悠他們卻是足夠了。

一次不夠,再多來幾次呢?

總會對人們產生深刻的印象,陛下是至高無上的,是真龍,是天子。

還有些地方諸侯漸漸做大,為何總喜歡在史書中在早已滅亡的舊朝裡,給出身貧寒的自己尋一個‘祖宗’?

他難道就喜歡給人當孫子?

並非如此,隻是為了給自己尋一個名義罷了。

就譬如史書中總有人打著‘匡扶漢室’的旗子去起義,去割據一方,說白了就是給自己尋一個合理的法理性。

這東西看似無謂,但當你有了這個東西以後,彆人若想來打你,就需要更高一等的法理來壓製你,才能師出有名。

而沒有這個東西,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罵你逆賊反賊,打著誅反賊的旗子來討伐你。

就譬如許多人在每次大戰前,都會寫一封檄文。

檄文是用來做什麼的?

自己人寫給自己人看的陳詞濫調?

當然並非如此,除了鼓舞士氣外,更多的還是昭告天下,自己此番挑起戰火,是師出有名的,是為正道。

回歸正題。

元貞如今建立的這個新朝,其實並不具備法理性。

當初解決那些舊朝廷官員勳貴,是以勢壓人,是劉儉拿出的那封含糊不清的手諭。

那封手諭裡,宣仁帝雖讚了元貞和楊變,但並沒有明說將皇位傳給二人。

當然,手諭是為假,元貞完全可以寫一封將皇位傳給二人的手諭,可如此一來,手諭的真實性就大大降低了,太容易讓人質疑。

曆來就沒有把家業傳給女兒女婿的,更何況是一片江山,哪怕這片江山已千瘡百孔,急需人來縫補。

說給尋常百姓聽,百姓都不信,更何況是那些人精。

所以隻是一封臨時托付的手諭,彼時才最能取信於人。

這也是當初為何元貞一直等到最後,才讓劉儉拿出那封手諭出麵定局的原因,之前還要耐著性子看那些人唱大戲,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

此番,北戎打著和談的旗子,要放一些原昊國皇族之人回來,完全就是為了膈應元貞和楊變來的。

因是當著天下的麵,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無法從根源上直接殺掉那些人來解決問題。

而一旦讓這些人回來,底下那些被她已經壓下去的人,此番恐怕又要再起心思。

眼前這些坐在堂上的人,元貞有信心不會背叛。

不光是提拔的恩情,也是都是既得利益者。

可這裡才多少人?

底下那麼多人,其中有沒有不服被他們這些人占據了高位的,會不會想再來一次擁護之功,以此將這些高位者都拉下來,換自己上去坐?

曆來,複雜的從來不是事情,而是人心。

此番北戎誅的就是人心。

這是在座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他們才心中顧忌不敢多言。

畢竟,從始至終元貞楊變都沒有說要自立為帝,還是打著鎮北王的名頭。建立新朝廷時也含糊其辭,從沒有說明這個新朝廷到底是昊國的新朝廷,還是其他的新朝廷。

北戎此舉等於把人逼到台麵上了。

要麼是楊變元貞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立為帝,要麼就是等著迎人回來,現成的桃子給他人摘,說不定這個摘桃子的人早已被北戎策反。

而若是楊變和元貞自立為帝,人家更有法子對付你了。

完全可以放個皇子出來,北戎來出兵力以討伐的名義打你,打得更名正言順,彼時就不是入侵其他國家了,而是誅反賊。

所以這是個兩難之局。

“我們可以不跟他們談!”有人道。

連和談桌都不上,自然沒有後續了。

“人家打著為兩國百姓之福祉減少戰亂的旗子,你若不談,不是將自己放在天下人口誅筆伐之中?”

本就不具有法理性,再來個為了一己私欲,禍亂天下。

好吧,等於元貞為了眼前付出的一腔心血,全部付之東流。

然後彆說挨著大理那兩個小土司要自立為王了,恐怕各地都要冒出不少類似這種事。

傷害倒不大,就是膈應人,給百姓一種新朝廷即將完蛋的感覺,於安定與百姓民生有很大的影響。

“所以就是說,必須要談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元貞。

說到底,這裡她才是那個做主之人,他們顧忌的也是她。

元貞穿了件尚書令的紫色官袍,並未戴官帽,一頭烏發在頭上梳了個獨髻,發髻用兩指來寬的玉冠束著。

本來女性的柔美,在這身裝束下,淡化了其柔美之意,增添了幾分中性的俊朗與威嚴。

見眾人望過來,她神色淡淡道:“他們既想談,那就談談吧。”

“可——”

羅長青暗中拉了謝成宜一把,止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元貞站了起來:“行吧,你們各自去忙,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才哪兒到哪兒,慌什麼。”

說完,她就走了,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難道真要去談?

可——

“蕭相既然這麼說了,必然早有決斷。”

如今也隻能暫時這樣了。

眾人各自散去.

楊變從外麵走進來,就看見元貞一身官袍未脫,半闔著目靠在貴妃榻上。

他走過去,將她腳上的靴子扯了,扔在一旁地上。

“怎麼沒換身衣裳?”

要知道她素來最是講究,回到家中以後,必然要換一身乾淨的家常衣裳,在外麵穿的衣裳則會讓侍女們拿下去。

今天倒好,就這麼靠在她那乾淨整潔的貴妃榻上。

“給忘了。”

元貞站了起來,這才叫人服侍她更衣。

也沒進裡麵去,而是就把外衫脫了,僅穿著中衣外麵隨意套一件袍子,又把發髻給拆了,隨意披散下來。

“是因為和談之事發愁?”

這是毋庸置疑的,楊變也是剛從兵部回來,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元貞想了想,道:“倒不至於發愁,退一萬步來講,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真若是將人放回來了,若是識趣也就罷,若不識趣,我有一千種辦法讓那些人消失得無聲無息,即使之後有些小亂子,壓住也就罷。”

可這是最後的辦法,輕易動用不得,太過於不折手段,一旦沾上,就是一輩子的汙點洗不去。

以後誰來罵元貞,都能罵她弑兄殺弟,日後史書上必然會記她一筆,給她按一個惡人名頭。

與日後新朝廷也不利,就如一個當下官的,不想讓上峰覺得自己是個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同樣一個上位者,也不想讓下麵人看見自己不仁慈心狠手辣的一幕。

當時解決的是痛快,後續帶來的連鎖壞處是無窮無儘的。

自古以來,暴君皆不得長久,俱是因長久以來他給人的印象便是心狠毒辣,專權獨斷,手段殘暴。

這樣一個人,下麵人因懼怕,不敢說也不敢做。

偌大一個王朝,皇帝一人的耳目必然是閉塞的,沒有言路,官員不敢承擔不敢做事,必然弊政橫行,貪腐成風,這些壞處都會在某些時日突然集中爆發出來,然後王朝頃刻分崩離析。

聽了元貞的話,楊變麵色哂然。

元貞見之,不禁疑惑挑了挑眉。

楊變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打算若是不行,到時候我來挑這個名頭,總不至於讓你擔個殘害親人之名,沒想到你自己已經提前想好了。”

“怎麼?懼怕了?”

“怕了怕了,”他故意做出懼怕神色,道,“我怕不知何時招惹了我們蕭相,蕭相也用她那一千種辦法,讓我消失得無聲無息。”

這明顯就是調笑。

其實‘蕭相’一詞,倒不是元貞指使下麵人讓他們這麼稱呼自己的,開這個頭的應該是謝成宜。

他這麼一本正經叫了幾次,其他人才陸陸續續這麼叫起來。

結合當下事情來看,謝成宜明擺著是在幫她淡化‘公主’這個名頭,著重申明她尚書令這個身份。

所以說,有一個觀察入微心思細膩的下屬就是好,給她省了很多的事。

“行了,不說笑了。”

元貞打起精神來,道:“這些都是我們的預設。事情到底如何,還沒談過,都隻是猜測罷了,隻有和北戎談過,才能對症下藥,如今說這些還早。”

楊變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既明白就行,剩下的我就不多說了,反正到時候需要背黑鍋時,你與我說便是,我才不怕眾人唾罵。”

“說的好像我怕似的。”

“你是不怕,但總不能事都讓你做,罵名還讓你來擔,我坐享其成吧。”

元貞換了個坐姿,躺了下來,頭枕在他腿上。

楊變也不再言語,默默地順著她的長發。

許久——

“有時候會想,什麼時候能扔掉這個破攤子,就你我帶著熠兒,四處遊山玩水,怕是也極為快活吧。”楊變有些感歎說。

曾經他以為他是喜歡打仗的,後來才發現他哪是喜歡,隻是以前他的生命裡除了打仗還是打仗,他便以為自己喜歡。

而現在,他有了妻和子,有了親人朋友,關鍵總是打仗沒完,而且各種事情層出不窮,就會格外厭煩。

尤其成天看著她為這些破事忙碌煩擾,就更厭煩了。

元貞拉著他的手,磨蹭著上麵的薄繭。

“想要遊山玩水,也得國泰民安,國不泰民不安怎麼遊山玩水?怕是剛到一地,當地打起仗來,就得逃命。”

頓了頓,她又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說是要和談,其實其中夾雜了無數問題。

怎麼談,在哪兒談,什麼人來談,是上你那去,還是你到我這來,這都是問題。

這次北戎為了展現誠意,竟是他們三皇子親自出麵,相對應的這邊自然要出個重要人物。

羅長青謝成宜等人本是要毛遂自薦,無奈北戎那邊慕容興吉不同意,說他這般主事人物都出麵了,何必派一些蝦兵蟹將敷衍他。

言下之意,必然要出個同樣重量的人物。

那隻有兩個人選——楊變或是元貞。

楊變自告奮勇,元貞不同意,說他是軍隊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針,軍隊的統一和強大,才是如今南邊安穩的本質。

可讓元貞去,楊變也不同意,說她是中樞的腦,也是定海神針,否則如今南邊還是一盤散沙,她的那些文官手下可不會聽他的。

最終結果是元貞去。

至於楊變,元貞已經用她的方式讓他屈服了。

臨走的那日清晨,楊變光著上身躺在榻上,下麵蓋了條絲綢薄被,十分不甘道:“蕭元貞,你卑鄙無恥,為何學我用我的法子?”

此時,晨光熹微,室中還有些昏暗。

元貞已經起來了,也沒叫人進來服侍,而是自己穿著衣裳。

“你我既棋逢敵手,那就要看誰的本事了。”

大致就是,雙方相持不下,又實在無計可施了,就想用自己的法子來解決對方,想讓對方鬆口答應讓自己去。

隻可惜楊變沒提防元貞會對他使了美人計,一時暈了頭答應的話脫口而出。

話既出口,那就是一口唾沫一個坑,不容反悔了。

“那是我神誌不清時說的,不算。”楊變耍賴道。

元貞穿好衣裳,走到床前來。

“行了,彆鬨了,你是知道的,他們為了展現誠意,選了穰縣作為和談之地,此番雖有利於我們,但外麵還是需要有人領兵布置,提防一個不對兵刃相見。”

也就是,其實楊變也會去,隻是不會進去罷了。

“你還不起來,再賴著,一會兒就不帶你去了,我帶賀虎去。”

楊變當即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了.

穰縣之北如今屬於北戎的地界,之南則屬於新朝廷。

雙方選了兩國交接之地,作為和談的地方。

而此地被群水環繞。這也是元貞為何說此地利於己方,因為他們水軍力量並不差,相反這對北戎來說是弱勢。

這趟元貞就是坐著船來的,走水路隻花了半個時辰不到。

此時核心之地已經搭起了一個營地,被彼此雙方的兵馬圍了起來。

北戎那邊是將士林立,甲胄分明。

而這邊絲毫不輸對麵,甚至因工匠更為精良,做出的鎧甲隻從外表就能看出之間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提前談好的,雙方隻能各出五十人,進入營地之中。且都不能帶兵器和火器,甚至連鎧甲都不能穿,雙方彼此互相檢查,無誤後方可進入。

元貞到時,慕容興吉已經在此候著了。

這是二人重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相見,慕容興吉的眸子幾乎膠著在元貞身上。

與之相反,元貞倒是很平靜,似乎並不認得對方。

“你我之間還算有些緣分?若非當初你昊國不守信用,此番你應該是本王的王妃。”

元貞諷笑了笑:“三皇子何必自欺欺人?敵我之間,和親不過是折辱對方的手段,既已兵戎相見,又何談是什麼緣分?當日戎國提出和親,不過是為了拖延,為了故布迷障,迷惑我朝罷了。同樣,我們假意答應和親,實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過是同等手段回應罷了。”

這人還沒進去,就在門前吵起來了。

這邊還隻是言語爭鋒,另一邊負責守衛的將士們則紛紛拔出刀來,頗有一番一言不合兵刃相見的緊張感。

“我是該稱呼你元貞…公主,還是魏國公主?”

元貞淡淡道:“你可以稱呼我為蕭尚書。”

慕容興吉微微一哂:“既如此,你我不過初至,蕭尚書我們不如進裡麵去談,也免得在此影響了他人,再鬨出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元貞自然沒什麼可說的。

之後雙方經過彼此互相檢查,輪到慕容興吉時,楊變不客氣地命人上前檢查他身上可藏了什麼利器。

輪到元貞時,慕容興吉倒甚是大度,說蕭尚書一弱女子,自然不可能藏利器,算是免了此事。

臨到要進去時,楊變拉著元貞不丟。

眾目睽睽之下,元貞也不好對他說什麼,隻是暗暗捏了捏他的手。

這邊,慕容興吉看到這一幕,又見楊變轉頭對他怒目,本來心中質疑那個重活之人是元貞的,現在則又傾向那個人其實是楊變。

想到這裡,他嘴角微動,回望過去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挑釁。

可這時,楊變反而收回了怒視,變成了麵無表情。

這讓慕容興吉頗有種挑釁落在空地的羞惱之感,同時心裡又開始搖擺不定了。

難道楊變才是那重活一世的人?

第99章

99

這個營地搭建的並不小,加起來有幾十個營帳。

彼此之間涇渭分明,各據一方。

正中那座最大的營帳,便是和談之地。

此時已經是近正午了,慕容興吉並未當即進入正題,反而說要設宴邀元貞等人飲宴。

此前新朝廷這邊負責與北戎接洽的官員就預測過,這次和談打底也需要三日,因此所謂的雙方各進五十人中,也包含了負責這幾日各自吃食的廚子。

包括肉菜米糧等食材,也經過查檢一並送了進來,所以元貞倒不意外慕容興吉會如此說。

“三皇子倒不用如此客氣,戎國與我朝之間彼此兩看相厭,又互相提防,何必共同飲宴,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慕容興吉一哂,道:“我以為蕭尚書雖為女子,到底也是一朝之相,當會顧全大局,既然來到這地方,說明是願意跟我國和談的,既如此又何必說這種不顧全大局的話?”

元貞停下腳步,譏諷地勾起唇角看向他。

“和談是戎國自己找上門的,之前負責此事的官員是職責所在,所以忍辱負重,願意與你等虛與委蛇。我既沒有職責,也就不用忍辱負重,且三皇子既提出要地位相等之人出麵和談,就該預料到對方不會因地位不對等,而懼怕於你,所以什麼是顧全大局,什麼又是不顧全大局呢?”

對於元貞這番言語,慕容興吉是失笑,相反他身邊的護衛卻是怒目相向。

而元貞這邊也有護衛,正是賀虎帶頭領著人。

他體格本就生得高大粗壯,雖一臉絡腮胡早就因當初想親近希筠給刮掉了,但此時與對麵護衛一樣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倒是氣勢一點不弱於人。

慕容興吉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護衛的舉動,看向元貞道:“看樣子蕭尚書是怕了。”

元貞失笑:“既然三皇子覺得我是怕,那就是怕了吧。”

可她的言語她的神態,卻一點沒有懼怕的意思,相反譏諷味兒十足。偏偏你又挑不出她的錯,你說人家怕了,人家也承認自己的是怕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軟釘子吃的,讓慕容興吉分外不是滋味。

“你昊國儒家有雲,唯女子和”

元貞打斷他:“三皇子既也讀過一些聖賢書,當知曉此言乃後人斷章取義所言,難道三皇子是讀書時沒學全,隻讀了一半的?”

這話實在太不客氣了。

慕容興吉怒極反笑:“看來蕭尚書確實是怕了,這是當著戎國的麵,都難掩自己的不臣之心,所以一意要破壞兩國和談?如此說來,本王想促成兩國和談,表現誠意,反而為蕭尚書所厭惡,不知貴國百姓可知曉蕭尚書所為?”

“他們不會知曉,也沒興趣知曉。”

元貞神色淡淡道:“看來三皇子居於高位,是沒有體察過民間民情,於那些飽受戰亂之苦食不果腹的百姓來說,他們其實並不關心誰來當這個上位者,關心這件事的人應該是三皇子自己吧。”

“你又何必嘴硬?”

元貞隻是一笑,不再說話,譏諷意味甚濃。

見一進來,雙方就談成了這樣,明顯是要僵局了。

北戎那邊一個明顯是文官的人忙站了出來,道:“雙方也算舟車勞頓,不如都先去歇息再說後續?”

這邊也站出一名官員,正是因和談之事匆忙就任的鴻臚寺少卿。

“既如此,那就先去歇息之後再說。”

雙方互相圓場,算是緩和了氣氛,沒讓事情變成一碰麵就崩潰的局麵。

兩邊各自向己方營帳走去。

這趟謝成宜也跟來了,行走之間他略有些擔憂地看了元貞一眼。進了營帳後,他當即說道:“要不,接下來的事,由下官來談如何?”

這一說法,獲得了其他幾位官員的讚同。

都看得出蕭相有多麼討厭那位三皇子,就照這麼個方式談下去,前來和談的初衷就變了。

他們本意是不想來和談的,但北戎那邊把前後路都堵死了,逼得他們不得不來。可即便如此,也不該一上來就把局麵搞得如此之僵,如此一來可就正中了那慕容興吉所言,是因為這邊有不臣之心,才故意弄砸和談。

就算想弄砸,也該是徐徐圖之,最好以合適的理由且還是北戎之故才弄砸,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元貞看了看眾人,倒也沒拒絕。

如此,謝成宜當即帶著其他人離開了這處營帳,很體貼地給元貞留下獨處空間,讓她自己去平複心情。

對此,元貞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可她能說自己的心情並不差?

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尖銳,完全是為了蒙蔽慕容興吉之故,也是為了隱藏自己也是重生之人的事情。

整件事顯得很詭異,利用手中握有的人質,來挑得他們內鬥,確實是慕容興吉會使用的手段。

可此事他完全可以派彆人來做,實在沒必要親自上陣,甚至還要求要地位相等之人來與他談。

這就是禿子頭上找虱子,明擺是衝著她或楊變而來。

為何衝著他二人而來?

結合自己去猜測慕容興吉的重生,對方為何就不能猜測她?

她能借由提前出現的鐵塔兵,算出他有異,對方難道就不能借由提前出現的大威力火器來猜測他們?隻是他大概還沒弄明白到底是她還是楊變重活了一世,所以才會想找機會試探。

所以反向思維,她自然要蒙蔽對方視聽。

前世的元貞公主和今世的蕭元貞,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也可以這麼說,她前世就沒在他麵前顯露自己的真性情過。

就讓他猜吧,一直猜不到才最好。

下午,是由謝成宜帶著人與北戎那邊談的。

果然沒有任何結果,據謝成宜所言,慕容興吉見她沒露麵,便也沒有露麵,而北戎那邊的官員也一直繞著圈子,隻說表麵話,一直沒進入正題。

第二天依舊如此。

如此這般,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這北戎三皇子明擺著是衝著蕭尚書而來,又或是故意針對她,難道是因為此前和親之事的緣故?

當晚,元貞正準備歇下時,楊變來了。

“你怎麼摸進來了?”

好吧,她不該質疑他潛入的能力,皇宮他能進去,北戎當初打進上京時,他也能摸進對方的營地,甚至前世都不用說了,這看似守衛森嚴的營地,對他來說自然不在話下。

“我就來看看你。”

他說得很隨意,但元貞又怎會看不懂藏在隨意麵孔下的真意,估計是聽說了慕容興吉故意針對她,才會摸進來看她。

“此事你不用理會,一個被皇帝重視的皇子,心眼如此之小,若他便是戎國皇帝選定的未來繼承人,怕是北戎要完。”元貞故意道,為此不惜抹黑慕容興吉。

“你說得有理,讓我看北戎也是要完。”楊變說,“隻是他這般處事,怕是接下來很難談下去了。”

“談不下去不是正好?”

楊變一怔,反應過來,失笑道:“確實正好。”

兩人說了幾句話,元貞便看著他示意他趕緊走,也免得被人發現了。

“就不走了,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我都能潛進來,彆人也能,晚上你一個人在這營帳裡,我怎麼放心?不用擔心北戎那邊發現,我一路過來,我們自己人都沒發覺,還怕他們會發覺?”

之後二人便歇下了。

楊變什麼也沒乾,似乎真就是過來陪元貞的。

待她睡著後,本來閉著眼睛的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借著帳中一角彌散過來的微光,看了看熟睡中的她。

接下來兩天,一如之前那樣。

似乎慕容興吉跟元貞杠上了,她不露麵,他也就不露麵,就使著手下官員去談。

談到最後,北戎的官員已用儘繞圈子的辦法,根本沒話說了,而這邊的官員對談不下去樂見其成,那就雙方大眼對小眼乾坐著唄,就比著誰更用耐心。

顯然這邊的耐心要更好一些。

如是又過去兩天,慕容興吉終於發話了。

說和談氣氛著實不太好,戎國向來以武立世以武服人,不如雙方來一場比武。

若戎國贏,昊國就老老實實擺正態度,把和談之事進行下去。若是昊國這邊贏了,和談依舊,但是戎國這邊的誠心之舉就暫時不談了。

也就是說,隻要新朝廷這邊贏了,北戎就暫時不往回放還人了。

此舉對元貞他們來說,自然是有利的。

可北戎人又為何要如此做?

彆說元貞看出端倪,如今所有人都看出這其中的詭異之處,明明是一場陽謀,現在倒弄得像鬨劇。

倒是元貞看出了一些機鋒,但她並不確定,因為在她的印象裡,慕容興吉並非如此不冷靜的人。

此人說話做事素來不會無的放矢,都是有目的,弄清了到底誰是那個重生之人又如何?

對當下局勢能起到什麼作用?難道說她死了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才致使他如此執著?

果然之後他又邀了楊變前來觀看,說是久聞鎮北王驍勇善戰,武力驚人,也讓他看看戎國的男兒如何。

此事與己有利,楊變自然不會拒絕,於是經過一番布置後,這場比武又過了一天就上演了。

到了當日,北戎很是做了一番場麵,開場就派了幾十個戎國勇士表演了一場相撲。

所謂相撲又叫爭交,或角抵,在昊國也很是盛行,民間有許多相撲社,甚至許多瓦子裡有專門表演相撲的,因此還滋生了博戲,也就是賭錢。

這相撲之風,其實是從軍中傳出來的,軍中底層士卒的升遷,除了靠戰功外,便是平時不定時舉行的全軍大演武。

除了比相撲,還比拳腳和騎射。

不巧的是,此法北戎人也很擅長,他們以前還在部落時,都是以此法來選出部落中最勇猛的勇士。

不過他們那不叫相撲,而是叫摔跤。

“鎮北王,你看我戎國勇士們如何?”

今日場麵非同一般,因此楊變也穿得很正式。

一身袒臂袍甲,金色麒麟肩吞,配著金色軟甲和金繡暗紋玄衣,腳踩黑色雲紋戰靴,肩上披著大紅猩猩裡子外繡麒麟暗紋的披風。

不光尊貴雍容,也顯得很威武,絲毫不落坐在一旁慕容興吉的下風。

聞言,他矜持地頷了頷首:“還不錯。”

這明顯有些言不由衷,慕容興吉倒也沒嘲諷,道:“那你說你我雙方比什麼好?是摔跤,還是騎射?抑或是拳腳搏鬥?”

楊變不傻,知道這話裡埋著陷阱,他若不選摔跤,不是顯得方才他那句不錯是強撐麵子之詞?

明擺著這些上場表演摔跤的北戎人,一個個體格高大,還很十分壯實,從體型上就能看出彼此雙方的差彆。

為何慕容興吉一開場不讓人表演彆的,就表演摔跤,顯然是等在這呢。

“讓我來選比什麼,三皇子麵上不說,心中大抵不願,可讓三皇子來選,我也同樣不願。既如此,不如這三種裡你我雙方各選其一來比試?”

楊變這說法不說正中慕容興吉下懷,但也沒超出他的預計。

讓他來說,哪怕是三者都比,昊國也不是北戎的對手,明顯論起單體,昊國人要比天生體格就大的戎國人小了一圈。

“既如此,那鎮北王先選吧。”

楊變當然知道慕容興吉為何如此大度,摔跤之前已經說了,正是北戎人擅長的,騎射不用說,北戎人從小就是在馬背上長大的。

“搏鬥。”他說,“不限製兵器,百無禁忌。”

“那本王就選摔跤吧,騎射日日都看,未免太乏味。”說著,慕容興吉又饒有興味道:“隻選兩場,不用三局兩勝?”

一旁的元貞道:“難道三皇子沒有自信能兩場都贏?”

慕容興吉笑了起來。

他深深地看了元貞一眼,道:“雖然蕭尚書這激將法太過明顯,但我戎國勇士自然是不懼任何挑戰的,明著說兩戰全勝,未免太過狂妄,那就請蕭尚書且看吧。”

說著,他又道:“難道蕭尚書就篤信這一局,你們一定能贏?”

“能不能贏,三皇子看下去就知,何必在此多費口舌。”

說話間,下麵已經安排人上了。

對於什麼情況該派誰出戰,雙方彼此都深諳在心,北戎這邊派出的並非方才表演摔跤的那些人其中之一,而是一個比方才那些人體格更大的壯漢。

顯然北戎這邊早就有所準備,把此人當暗棋藏起來了。

而楊變元貞這邊,雖然也選了個體格高大的壯漢,可這壯漢和壯漢相比,彼此還是有些差距的。

兩人都是脫了上衣,先張開雙臂給觀看眾人查看,以此來表示自己並沒有藏任何利器或偷襲之物。

這也是方才楊變為何選了搏鬥,還是無限製的。

因為相撲是有規矩的,且規矩挺多,單憑硬碰硬,他們這邊肯定不是北戎人的對手,可若是無限製搏鬥,這就是他們的機會。

果然,隨著一陣時間不短的互相試探和角抵後,北戎勝了。

這邊本就沒把希望寄托在摔跤之上,且也能明顯看出派出的人已是拚儘全力,倒也無人奚落責怪什麼的,反而安慰那輸了的人。

隻是北戎那邊不免有些哄鬨和示威,讓這邊顯得氣勢很低迷,所有人的臉色也很凝重。

“何遷。”賀虎喊道。

矮小精悍的何遷,從隊伍裡走了出來。

“虎哥不用說了,我懂。”

賀虎拍了拍他肩膀,道:“就看你的了!但還是不要太有壓力,儘力就行,老大不是說了,就算輸了,他還有彆的辦法。”

“我知道,但我一定不會輸。”

雙方來到場中。

一見何遷如此瘦小的身材都被派了上來,一旁圍觀的北戎士兵紛紛嘲笑了起來。

昊國是沒人了嗎?

竟把這樣的人派了出來!

場麵有些亂,可素來演武之時都是這樣的氣氛,被人嘲笑了知恥而後勇,素來就是軍中的規矩,所以也不好出言製止,隻能受著。

“就你這樣的,我一拳頭可以打死三個!”這個手提著彎刀,生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的北戎壯漢,對何遷示威道。

何遷並未說話。

他手裡也提著刀,卻是兩把,並比對方的刀短小了不少,算是鴛鴦刀,但整體弧度卻偏向彎刀。

“我的刀比我的拳頭更利,你跟我比刀,怕是選錯了。”壯漢又道。

“少廢話。”

何遷微微壓低了身子,這是他準備進攻的姿勢。

北戎人並不知曉,何遷看似體格瘦小,實則暗藏精悍,他是斥候的好苗子,曾經在西軍裡,不止一次奪得大演武中無限製搏鬥中的頭名。

他可不是靠人讓的,而是靠他手裡這兩把刀。

若論拳腳,比他厲害的大有人在,可比拳腳是點到即止,不傷人命。但戰場上拚的就是誰的殺人技更厲害。

尤其是斥候,單槍匹馬在野外很容易就遭遇敵人,這時就需要在第一時間解決對方,才能不走漏自己的行跡。

因此西軍不像其他軍中那樣,他們大演武不光比拳腳、騎射、相撲、行軍,還比無限製搏鬥。

無限製搏鬥才是生死場。

贏了的人不光可以升官,還能發財,一場下來光賞銀就不少。

隨著銅鑼被擊響的瞬間,雙方已經短兵相接數次。

並非這個北戎壯漢衝過來和何遷打,而是何遷以極快的速度攻向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砍了對方數十刀。

對方根本反應不過來,全靠在戰場廝殺多年的身體反應擋下幾刀,卻還漏了幾刀,因此開場不過幾息時間,場上已經見血了。

“好!”

眾人紛紛為何遷叫好,不光下麵的那些兵卒們,連那些負責和談的官員們也不禁露出幾分喜色。

與之相反,戎國眾人卻麵色凝重,包括慕容興吉。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兵卒不簡單。

何止不簡單,接下來何遷打得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那壯漢就仿佛憑空笨拙了許多,隻能被動去防守。

實則並非對方笨拙,摔跤厲害的並不代表騎射和刀上功夫好,敢說自己用刀厲害的,必然不會身手笨拙。

隻是何遷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也已因此就顯得對方極為笨拙。

這下輪到楊變嘲笑慕容興吉了。

“三皇子,你看我這手下的刀如何?”

慕容興吉僵著嘴角:“還不錯。”

不一樣的場麵同樣的處境,在此時此刻降臨在慕容興吉的身上,可想而知他這話說得有多不情願。

“看來三皇子所想的兩戰全勝,怕是要落空了。”

一旁,元貞笑著補刀。

若隻是楊變,慕容興吉還能穩住,若隻是元貞,他也能穩住。偏偏這般一麵倒的局麵,再配合這夫妻齊心對付他的刺眼場麵,致使他壓抑不住心中怒火。

“蕭尚書何必逞口舌之快?”

他連連冷笑:“你不知,難道鎮北王也不知,這麼快的速度全靠體力撐著,他為了保持速度,刀必然要輕薄不能太重,所以看似我戎國勇士受傷了,其實傷勢並不重阿努枳也並非毫無還手之力,隻要他能穩住,相反隨著時間過去,此人體力不支,速度必然會減慢,等到那時候就是阿努枳扯掉他頭顱的時候!”

元貞沒有去詢問楊變,這種場合就是輸人不輸陣,問了就代表她也不確定了。

“那三皇子又何必逞口舌之勇,且看下去就是。”

楊變也出聲力挺妻子:“那三皇子又怎知,你這勇士是否能堅持到那時候,一個不慎,可彆怪我沒提醒你們,就是身死的下場。”

此時場中,阿努枳似乎也看出其中關鍵,他收起之前狂妄的神色,神情變得凝重而專注。

說到底,能在戰場上廝殺多年並活下來的,沒幾個是有勇無腦之人。

也許光有匹夫之勇,你能活下來一次兩次三次,但後麵總有一次會因為愚蠢狂妄而死。

所謂狂妄,不過是故意激怒對方的手段罷了。

可眼前這個人實在太快了,他根本不知對方會從何處攻過來,他能支撐到現在一直沒亂陣腳,全是戰場上廝殺多年的積累。

何遷確實在消耗體力,但阿努枳何嘗不也是如此,他甚至因為頻頻受傷——雖然傷口淺,但架不住持續不斷的受傷以及失血。

失血是其次,疼痛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一次次的受傷,和那冰涼刀口帶來的冷意,給他造成的心理壓力。

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步子挪動得也越來越慢。

“看來,你戎國勇士已經不行了。”楊變道。

隨著話語聲,一道寒光劃過阿努枳的眼前,他下意識閃躲,卻未曾想那道寒光又極速在下方也來了一道。

他看見了,明明看見了,卻躲不掉,隻感覺喉嚨一涼,下一刻有什麼東西噴湧而出,再接下來他已經沒有知覺。

滿場都是歡呼聲。

這一切發生太快,甚至讓慕容興吉失態地站了起來。

楊變態度並不誠懇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慕容興吉強撐著笑,坐了回去道:“莫怕鎮北王忘了,隻有兩局,也就是打平了。我不算輸,你也不算贏!”

“怎麼?那你的意思是還要再比過?”楊變挑眉。

“本王倒是不懼,就怕鎮北王不敢。”

這話又將楊變架在了架子上,說到底比武比武比的就是武力,比來比去就比那幾種,還能比什麼?

之前楊變已經選了對他們來說,最具有優勢的無限製搏鬥,剩下的即使再選,怕是最終結果都會是北戎贏。

他們的先天條件就不如戎國人,這是事實,得承認。

“何必這麼麻煩,三皇子主動提出比武,不就是想展示武力?何必再費勁巴拉使了他人上,有本事你我二人比過!”

楊變站了起來。

“你這是在逼本王下場?”慕容興吉冷笑。

相比楊變態度肆意得多,道:“又何談是逼,願不願意下場三皇子自己決定。”

可當著這麼多人麵被人挑戰,於昊國人來說,此舉無疑粗蠻,可對戎國人來說,卻像打了雞血一般。

戎國尚武,從來能壓在他們頭上的,隻有武力。

那些將領是靠武力壓著手下之人,同樣將領的將領也是。

戎國可從來沒有軟弱之人,以前在部落時,他們的規矩是不可拒絕旁人的挑戰,不然就要把勇士的名頭讓給彆人。

而對他們來說,勇士的名頭大於自己的生命,隻有一場又一場的戰鬥,才是他們保持如此勇武的本質。

慕容興吉能拒戰嗎?

就如他給元貞楊變設的這局一樣,這是陽謀。

“你當本王怕你?”

慕容興吉站了起來,扯掉身上的披風扔了開。

楊變同樣扯了身上的披風。

第100章

100

見此情形,一旁兩國的其他官員俱是大驚失色。

“鎮北王,萬萬不可!”

“三皇子,此舉萬萬不行。”

可他們的聲音太小,下麵場中的聲音又著實鼓噪,以至於根本沒人理會。

“你想怎麼比?”

楊變懶懶一揚眉,道:“真刀真槍我怕你丟命,到時候兩國當場開戰,還是比拳腳吧。”

慕容興吉冷笑:“你倒不用在此激將我。”

“那要不就真刀真槍?”

慕容興吉也看出來了,跟此人鬥嘴,除非你能與他一樣不要臉麵,不然鐵定占不了上風,所以他也不再言語,直接去了場上。

楊變隨後跟了過去。

“你應該阻止這場爭鬥。”

看著下方場上的兩人,謝成宜憂心道。

元貞也看著那裡:“鎮北王既然這麼做了,必然有他的目的。你難道沒想過,方才那般收場確實我們既不會失了顏麵,北戎也沒占到什麼便宜,但等於又回到之前,還要在此與他們纏磨下去,沒完沒了,楊變他是想尋一個突破口,徹底解決這件事。”

由於還有其他人在,兩人也沒有多說。

而場上,就在他們對話這短短時間裡,雙方已經過了好幾招了。

所謂拳腳,不同於騎射相撲,無法借助外力也沒有規則可以利用,完全是拚雙方的身體素質。

拳與拳的相撞,骨與骨的相碰。

兩人都是身材高大的那一類,大致就是高大卻不會顯得太過壯碩,但若是以為二人不如那些比他們更高大更壯碩的人那就錯了。

在武藝上有這麼一說,先練皮再練肉再是練筋骨。

太過側重練皮肉,就會導致體格壯碩,這時候就該去練筋骨來平衡。但能練到筋骨的人,十中無一,也不是誰想練就能練的。

慕容興吉甫一和楊變交上手,就發現此人與自己一樣,也是筋骨大成。

前世他死在楊變手裡,卻是在戰場上,戰場上能導致一個人死亡的原因太多,戰局的變幻,某一處的失利,都會導致局勢大變,而後裹挾所有人。

此番與楊變交上手,他才知曉前世自己死在楊變手裡,並不冤枉。

不過他會一雪前恥的!

慕容興吉並非那種知曉自己弱點,便去規避它遮掩它的人,相反他骨子裡跟大多數北戎人一樣,是有狼性是有不屈的。

越挫才越勇!

不戰勝自己的心魔,豈非要成自己一輩子的心病,讓對方成為自己一生的夢魘?

隻有戰勝它、碾碎它,才能打破這一切。

慕容興吉越打越興奮,越打攻勢越猛。

與外表總是給人很深沉的感覺不同,他與人搏鬥起來竟是凶相畢現,甚是瘋狂。

與之相比,楊變反倒是大開大合那一類,見招拆招,慕容興吉猛烈的攻勢,竟都一一被他擋了下來,甚至遊刃有餘。

“怎麼?堂堂鎮北王也會認慫?你不是要跟我打嗎?”

慕容興吉一拳砸過來,冷笑著。

楊變用手臂擋住,雙方的手臂碰撞在一起時,明明發出了勁聲,彼此身體卻水波不驚。

“這不正在跟你打,難道要學你跟個瘋狗似的?”

“瘋狗?”

除了拳,還有腿。

慕容興吉持續進攻,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來勢凶猛。

“若鎮北王隻有這般能力,怕是要當著這麼多人麵輸個徹徹底底了。怎麼?你想當著她麵輸給我?”

“她?”

楊變很敏銳地抓住這個詞。

慕容興吉冷笑,又是一拳砸來。

“你給我說清楚是哪個她,男他還是女她,要是女她,咱們可就要說道說道清楚了。”

楊變回擊。

這是他上場以來,第一次沒有采取守勢,而是展開攻擊。

慕容興吉見一個‘她’字,就能刺激得對方麵色大變,心中更是篤定那個重生之人必是楊變。

是的,經過多日試探,慕容興吉心裡已經確定元貞並非那個重生之人。

性格相差太大,反應也不對。

對此,慕容興吉即使知曉元貞前世肯定在他麵前隱藏了很多東西,但她絕不該是此種反應。

就仿佛看到一個陌生人,哪怕是針鋒相對,她對他也是厭惡排斥仇恨,似乎僅是國恨家仇,並不摻雜任何多餘情緒。

相反,楊變給他的感覺卻十分熟悉。

之前幾次,在二人都在場時,他進行言語試探,元貞對他的反擊是就事論事,不夾帶其他情緒,相反楊變卻看他的眼神很不對,哪怕他遮掩了,卻還是藏不住那股警惕。

就比如,他不過說了個‘她’,他就麵色大變,不依不饒。

就像他養的那隻說是狗其實是狼的狗,護食時警惕地看著所有人一模一樣,生怕被人搶了它的肉骨頭。

兩人平生未識,此番也是三人第一次正式見麵。之前在汲縣那次不算,根本沒有任何言語交談。

楊變為何警惕自己覬覦她?

隻是因之前他提過和親之事?可都知道那隻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甚至包括元貞本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隻有一個可能,前世之因,導致今日之果。

慕容興吉並不傻,相反他做事就如元貞所言,但凡有所舉動必然有其目的。

此番看似他被激將下場,實則在他心裡,他是一定會贏的。

他不光要當著她的麵贏,還要狠狠地羞辱楊變,以解前世殞命之仇,同時破除‘心魔’,從此念頭通達。

當然後續還有針對昊國這邊的一係列手段,這裡且不提。

總之,他是贏定了。

······

這些念頭說起來慢,其實不過是一瞬間。

而就在須臾之間,雙方已經又來回過了十幾招。

“你要與我說道什麼?”

“楊變,你還是改不掉秉性,前世你與她並無相關,大概心底早就傾慕於她,卻未曾想被你心心念念的絕世佳人,竟淪為我的禁臠,所以你前世一直盯著本王咬,真像一條瘋狗。”

慕容興吉笑得嘲諷,手上攻勢卻不減。

而楊變由於他這番話,竟一時亂了陣腳,不光胸口受了一記崩拳,臉上也挨了一下。

所以就他這樣,怎麼跟他贏!

慕容興吉大笑,趁勝追擊,直撲而去,這次去衝著楊變太陽穴去了。

此時場外都屏著呼吸看著這一幕,包括不遠處的台上。

見到這驚險的一幕,元貞下意識手中一緊,握住椅子的扶手。

下一刻,楊變伸手擋住了這次錘擊。

他揩了揩嘴角血跡,突然笑了。

“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瘋狗?”

慕容興吉也笑了。

“難道不像瘋狗?是不是每每想到她承歡本王身下,你就噬心蝕骨般的痛苦?鎮北王啊鎮北王,枉你英雄一世,竟覬覦本王的女人”

“你一生不娶,是不是就是一直想等著救回她?你想救回她的時候,她可日日都與本王共枕”

這會兒楊變是真瘋了。

肉眼可見,他一改之前穩紮穩打之態,攻勢越來越猛,就仿佛方才二人形勢倒置,成了他宛如瘋了一般,而慕容興吉閒庭信步。

見此,慕容興吉更是不吝刺激他。

“堂堂昊國最受寵的公主,竟成了本王的禁臠,你就算盯著本王咬又如何,還不是要看著心愛的女子承歡旁人身下”

·····

因為離著距離,二人說話的聲音又不大,所以場外的人並不知他們在說什麼。

但都知道楊變受到了影響,一改方才的優勢。

元貞皺起了眉,謝成宜等幾個官員甚至站了起來。

與之相比,北戎那邊一改方才輸了的頹勢,四周的兵卒們更是鼓噪著,沸反盈天。

直到一記重拳砸在慕容興吉臉上。

“你說誰是瘋狗?誰是?”

楊變獰笑著,渾身骨節發出哢哢響聲,一拳接著一拳砸了過去。

而慕容興吉沒有防備,他根本沒想到楊變在受到這般刺激下,還能攻擊到他。

這肯定是意外,一定是他疏忽所致。

他終於閉上了嘴,開始專注起來。

可所謂一步錯步步錯,若他隻一門心思專注與楊變對陣,楊變並不一定能這麼快抓到他的疏漏,兩人至少還要拉鋸一些時間。

隻可惜他心思沒用在正路上,以為楊變受了刺激,必然方寸大亂,殊不知楊變此人骨子裡才是真瘋。

他是那種你不刺激他,還是個正常人,一旦受到刺激,就會進入瘋狂模式。

旁人受傷受挫,都會呈現頹勢,他不是,他則是會就像打了雞血一般。

楊變這一生,不到三十載,年紀雖輕,經曆的戰事卻無數,無數次險死還生之際,都沒弄死他,反而成了他的一身戰功的踏腳石。

以前還在西北時,權中青打過他無數次軍棍,皆因他那會兒是真年少輕狂,什麼都敢乾什麼都敢做,夜行軍奇襲之所以能被他玩出花來,俱是因此。

也因此,自慕容興吉被他擊中一拳開始,利用對方錯愕那不到半息的時間,他已經成功把劣勢拉回來了。

並讓之後數拳一拳沒落,全部轟在慕容興吉的身上臉上。

慕容興吉毫無還手之力,他下意識往後退,想先拉開距離,再來尋找優勢都不能,就宛如疾風暴雨一般,全部傾斜於他身上。

而他直接被這陣疾風驟雨打懵了。

“我讓你嘴賤!嘴臭!什麼叫禁臠?”

慕容興吉並不知,楊變曾潛入過北戎軍營一次,見到過他私藏的那副畫像。

之前壓在心中的種種疑問,都在這一刻聽到他話的後有了答案,同時更讓楊變無比憤怒。

為何元貞曾經在上京所有人都沉浸在繁華若夢之時,便提前說出會國亡城破之言,為何她汲汲營營,拚儘了全力都在逆轉局勢?

為何來到襄州以後,她依舊不能安穩,日日都讓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每次午夜夢回,楊變都能看見妻子無意識緊皺的眉。

他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如何才能安撫她,他隻能去做。

她覺得怎樣好,怎樣對他們有利,他便去做什麼。

開始他以為她隻是想救昊國,後來來到襄州,她積存力量、她絞儘腦汁,他依舊這麼想。

直到上京城破,直到那些皇族被擄,直到後麵發生的一切一切。

他才明白,她隻是想自保。

難道嫁給他,也無法給她安全感?她就那麼懼怕嗎?

現在他都明白了!

隻聽慕容興吉嘴裡一口一個禁臠,他便知曉對方所說的什麼前世,元貞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她那樣一個人,你以為她張揚跋扈,其實她骨子裡恬靜清淡,當你以為她性格恬靜時,她其實骨子裡還藏著一股剛節和傲氣。

這樣一個人,是如何在國破家亡自己被送與敵人的局麵中存活下來的?

楊變比元貞的想象中,更了解她。

所以他幾乎能想象當時會是什麼樣的局麵,她又會經曆什麼,才導致這一切,也許彆人她不一定在乎,但她那個爹爹,她是一定不可能扔下不管的。

那樣的局麵,那樣的亂世,所有人都不中用了,男人也都不中用了,她一個弱女子

“你還是個人,你還是個東西?”

楊變咬著牙,眼珠子發紅。

“你除了欺負女人,還會乾什麼?你以為說這些,會激怒我?”

隨著話語聲,又是一拳正中。

“你錯了!你大錯特錯!”

打從場上發生逆轉時,所有人就愣住了。

直到看見慕容興吉被人一拳拳砸成了死狗,竟毫無還手之力,北戎那些官員都慌了,忙叫人去阻止場麵的惡化,卻被謝成宜帶著人製止。

雙方經過一輪舌戰,再到終於派了人過去,卻根本近不得身,直到這邊又商量出辦法,雙方都派人多派些人去製止,到終於製止成功。

而此時慕容興吉已經被打成了一條死狗,除了那身衣裳還讓人熟識,整張臉已經麵目全非。

見到這一幕,北戎官員憤怒道:“你們昊國這是想開戰!”

謝成宜淡淡道:“何必如此憤怒,比武場上,拳腳無眼,是貴國皇子自己要是上場的,輸了又怪誰?”

元貞冷笑道:“要戰就戰!”

說完,她就匆匆幾步來到正在揉手的楊變身邊。

楊變見她來了,一把拉過她。

來不及彼此之間說話,他捏了捏她手暗示他沒事,便對那邊道:“要戰就戰,,廢話一籮筐!”

又對一旁看似暈過去了,實則沒暈其實是被打懵了的慕容興吉道:“到底要不要開戰,說句話!”

這時,慕容興吉才回過神來了。

在看清四周情形後,他爆發出一聲怒吼。

“楊變!”

“喊什麼喊?到底要不要戰?”

一口鮮血噴射而出,這下慕容興吉終於暈過去了。

哈擦大驚失色,忙將人扶起便要離開,又匆匆叫人去找大夫。

一時間,場上亂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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