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2 / 2)

‘回來’二字還沒說出口,男人高大的玄色身影已消失在前麵右側廊下的轉角。

蘇果訝異地咬咬牙,繼而快步跟上。

衍慶宮比她想象的還要大許多,她跟著眼前疾快飄飛而過的衣角,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兒,穿過多少個垂花門,她甚至以為自己已從宮殿的偏門出去,良久之後,眼前才終於豁然出現了個巨大校場。

皇宮內竟然有這樣寬敞的空地,蘇果下意識吞咽了口唾沫。

她環顧四周,天黑著看不太分明,但隱約能看到粗大的榆木被削尖纏繞成並排豎欄,矗立圍在校場。

比尋常矮上一半的點將哨以大理石鋪底,坐落在西北方,遠遠看去,上麵好像還有人把守。

圍場內,他們站在正東這處高台,高台下往外延伸出去的地麵不是石板路,而是些黃泥灰土,角落裡還有兩匹高頭鬣馬。

她的視線落到一處時停下,那裡灰蒙蒙挨著的是什麼?

正對她和大人的朝向,蘇果眯了眯眼睛,應當是連續有數個射箭的木靶,但那靶子隱隱在動,她禁不住好奇往前走,在看清是什麼東西之後,她嚇得臉色慘白。

觸目所見,十個黑褐色的木樁上安置的根本不是乾草皮卷成的箭靶,而全部釘鎖著活生生的人,那些人身上穿著灰暗囚服,像是從地牢深處挖出的怪物,蓬頭垢麵,衣不蔽體,偶爾動彈一下,才看得出生人的活氣。

蘇果後退兩步,說話都打哆嗦,“這,這些人是...”

“他們,都是想殺我的人。”

陸則琰走近高台中央的四方架桌,拾起桌心一枚翠色玉扳指套在右手指腹,而後往蘇果這處走來。

在看到她眸中的怯怕時,他嗤笑了一聲,彎腰屈身,右手勾起落在蘇果腳邊的箭菔。

走至架台前,陸則琰的眸色平淡,偶爾瞟向前方時看到那些天牢死囚,也仿佛隻是看著灰敗死物。

他手掌翻轉,左手握住紫衫木質的稍弓,無視在旁打顫不止的蘇果,輕緩冷聲,“冷宮的人,不因你,他一樣會死。”

從箭菔之中抽出一支半邊扣箭,陸則琰有條不紊地搭箭上弓,三指扣於箭弦,他唇峰如刀:“攝政王驕橫跋扈,殘虐無道。”

陸則琰說話的時候俊顏無波,他的下顎微揚,對著架台側站,拉弦於頜下,背脊挺的筆直,右肩肘上抬,手臂向後拉開弓於弓弣一線,

“我亦同樣視等閒人命如草芥,棄之如敝履。”

他站姿挺拔,身量頎長高挑,在墨色綢緞下,背部兩邊肩胛的中心呈微微硬括的陷凹。強大的臂力勁道,拉扯起皙白修長的手背青筋戰起,紋路如黑蟒箭袖上的虯蚺青紫猙獰,看起來輕而易舉,卻又噴薄出勃勃強勁。

“你說他殺人挖心、手段凶狠,那我,也可以箭鎖封喉、不留餘地。”

此時,蘇果突然明白大人要做什麼,她看向那些靶子上的犯人,又看向他。她有許多話要講,但她的聲音壓在喉嚨裡,半天喊不出來。

陸則琰終於滿弓拉箭,右指捏住白羽箭尾,碧玉扳指沒有護到之處,被繃緊的弓弦割出駁駁血痕。

“所以,我與攝政王,可還有不同。”

話音剛落的刹那,他的手放開,積蓄力量快至滿溢的大弓倏的一鬆,銀白箭簇如熾盛花火,鏑鳴聲清靈劃破漫天沉寂的夜色,疾馳之後,正中沒入木樁上的囚徒。

他說到做到,箭穿入喉骨,挺進三寸。

蘇果失了神般的靠在木欄上,她根本看不清木靶上流淌滴答的血跡,但卻又覺得近在咫尺,能聽到那人最後的嗚咽,能聞到那人身上的血腥氣,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那麼鮮明地看見一個人在殺另一個人。

陸則琰卻在此時轉身,沒有給她緩神的機會,聲音單冷,“蘇果,現在,你還想呆在我身邊麼。”

烏雲蔽月,風也突然變得大了起來,男子回眸的半張臉,無儔俊美之下,是冷到極致的神色,掩襟綴衣被刮起的衣褶獵獵作響,宛若玉麵修羅。

蘇果懵了似的緩緩抬頭,對上陸則琰直冷的視線。

她認識大人的這段時日,還沒見過他這樣的一麵,他救了她,笑話她,可憐她,那麼多不同的樣子,唯獨沒有現在這副仿佛是從寒冰泉底踏上來的模樣。

“他,他們穿著囚服,我,我知道他們是壞人,大人是,是好的。”蘇果哆哆嗦嗦地說。

陸則琰輕輕哂笑,小太監竟還在幫他說話,可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啊,他揮手道:“你走罷。”

末夏寂靜的夜,四周驀地連風聲都消了下去,兩人之間像是橫亙著一道遙遠的天河,看不見的暗流在其中流淌湧動。

蘇果在這瞬間,突然有種感覺,倘若她現在走,她以後或許再也不會見到大人了。

她的唇蒼白,臉色也一樣,立在原地下了決心般輕聲開口,“大人,還有句話,我想告訴您。”

陸則琰聞聲沒有回頭,蘇果的聲音發著抖而又極其地堅定,“大人,你便是所有人的惡人。”

她強撐著快軟下去的雙腿,走近一步,看著陸則琰,緩緩地繼續一字一頓,“也都是我一個人的好人。”

“所以是的,我還是想呆在你身邊。”

微微帶著哭腔的清澈嗓音在黑暗中變得愈加清晰,陸則琰微微地怔住,良久之後,他眸色轉沉,折身走向後一把扣住蘇果的手腕。

移步的瞬間,他將她拉扯至身前,攔腰抱上了放劍弩的架桌。

蘇果來不及惶然失措,更彆提驚呼,驀然低頭時,拇指已被套住翠玉扳,雙手也一並被陸則琰拿著按壓上長弓,她朝著一邊側坐,上半身卻被扳過去,轉向對麵的木樁。

陸則琰就著抱她的姿勢,手把手地將她的雙手搭在弓弦。

蘇果看著箭簇對準了靶樁上第二個人,男人低醇喑啞的嗓音從她的頭頂上方傳下來,落在她耳邊。

“射/了這一箭,你就成了與我一樣的人。或者,讓我把話說的更清楚。”

“你想不想成為我的人。”

他裹起她的手,附在箭尾弦上,帶著她向後施力。

蘇果看向對麵的人,能看清位置,卻看不清表情。

大人的的意思,她聽得明白,成為他的人,他便是願意當她的倚仗,這是大人第二次,開口說願做她的靠山。

她也可以如上次一般拒絕,但如此,她大概便再也不會與大人有交集。

蘇果的齒頰被自己咬到酸疼,“大人,他,他是殺過許多人的那種壞人麼。”

陸則琰沉聲道:“是。”

“....好。”

她怕麼,怕極了,連隻雞她都沒殺過。

可如果大人為了她殺過壞人,那她為什麼不能做到。也或許,根本就是她的私心作祟,她不想再也見不到大人。

從剛剛開始一直受製於陸則琰的一雙手,淺淺的掙開了力氣,陸則琰感覺的到,小太監在試著自己拉弓。

陸則琰難得的失神,他鬆開手勢。

蘇果的力氣很小,根本拉不滿弓,再加上姿勢奇怪,陸則琰的手一撤,她就有點支撐不住,在弓弦快要收起的時候,他的手掌倏忽回攏。

手上的拉扯漸漸加重,哪怕帶著玉扳指,蘇果仍能感受到指腹受弓弦繃開的壓痛。

她忍不住閉上了眼,怎麼會不難受,哪怕對麵的是十惡不赦地階下囚,她也還是會膽怯的,這畢竟是殺人啊。

蘇果任由陸則琰握著她的手,在長弓撐滿的那一刻,終於鬆開。

同樣是一道徹響天際的鏑鳴聲。

蘇果手心空了,她的全身還在發抖。

她緩慢地睜開眸,打顫地看向那個被她‘殺死’的人,然而,意料之中的事並未發生,那隻閃著銀光的箭頭,竟然插在木樁人的頭頂上方,似乎隻岔開了那麼幾毫,就能射穿頭顱。

陸則琰收弓,語氣淡淡的,“膽子那麼小,就彆沾血了。”

蘇果不得不承認,她瞬間如釋重負,繼而,她猛地回頭,揪抓著陸則琰的衣衽,蹙眉焦急,“大人,那還算麼,這樣還算麼?”

沒射/中,她還能不能成為大人的人。

陸則琰怪異陰惻了半晚的俊美容色,聞言,唇邊終於泛出些蘇果最熟悉的笑意。

天邊,積了一晚上的烏雲此刻倏忽就散了,瀉下的如霧月光映在男子的臉上,如畫眉眼隱在黑暗裡,隻見他彎了彎嘴角,恥笑一聲,

“蠢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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