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不到來的人是誰
我的一顆心幾乎再一次地提到了胸腔, 好像初時是一條小溪潺潺流,到了最後就是一派凶險翻湧的江濤浪海,忽上忽下、左支右絀地來回衝撞。
聶楚容已經越走越近了。
腳步聲像一道道有力的刀子似的摩擦著大地,發出一種奇怪的異常銳利的聲響。
他真的就此發現我們麼?
忽然?, 就在聶楚容離我們無限近的那一刻, 聶雲珂在後方問道:“楚容,那邊光線不太好, 你要不要點根蠟燭?”
聶楚容忽的停下, 轉身笑了一笑。
“你說的不錯, 還?是你考慮得周到。”
“嗤”地一聲兒,聶雲珂順暢無比地拿了火石互相摩擦一瞬,點了一根搖曳生輝的白蠟燭, 他秉燭而來,像個人形燈具似的給聶楚容照著明。
而聶楚容也借著這亮光,翻起了旁邊書?架上的一些卷宗。
眼?看?那翻書?的聲響嘩啦啦的響起,一切似乎是歸於平靜了,梁挽是輕輕地捏了我的肩,把我緊繃到了極點的身軀給安撫了一陣, 而我回頭看?他一眼?, 把手覆上他的掌背, 輕輕一按,五指蓋著五指, 似乎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 再把我的力度也一並傳遞給他。
會沒事兒的。
我們一定會沒事兒的。
聶楚容翻了幾本, 似乎是沉浸於昔日卷宗一般, 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忽的皺了皺眉, 淡淡道:“這本卷宗有人翻過……”
哎?
他話音一落,忽的朝著我們的書?架這邊,抬了抬袖。
空氣?裡昏暗的光線都之被扭曲驚動了一下,因為他袖間?忽的發出一道冷光,如摧眼?燦目的流星似的直衝而過,忽然?就越過了書?架之間?的間?隙,直追梁挽和我!
梁挽立刻抱著我在地上翻了一滾,避開了那道冷光。
我抬頭一看?,發現那是一道暗弩,心道不好的同?時,聶楚容已抽出袖間?隱匿的一把暗刀,悄無聲息地衝我們的書?架位置砍了下來!
一刀下去,分?劈兩斷!
看?似□□的書?架遇上這把袖中藏刀,竟然?如豆腐一般被劈成了兩半的架勢,那把刀又順著間?隙從左往右那麼一劃拉,似乎馬上就要砍到我們的身軀!
我剛要出手,梁挽立刻瞪了我一眼?。
他的動作眼?神分?明是——你不能出手!
然?後他趕忙衝了出去,如一道喧囂的風撲向一道驚旋的光,與持著袖刀的聶楚容鬥到了一塊兒!
我立刻意?識到,他是想自己衝出去,讓聶楚容以為隻?有他一個人躲在這兒,好讓我伺機逃出去。
可是這個時候我能逃麼?
門外可有著曾先生。
門內也有聶楚容和聶雲珂。
前者的袖刀功夫可是一絕,而後者雖然?會顧忌我,卻不會去對梁挽特意?手下留情。
我迅速思索之間?,聶楚容已向梁挽的身上一瞬間?砍出了十多刀,刀刀轉如翻湧不息的鐵花兒亮瓣兒,襲他的胸膛、砍他的腰腹,劈他的肩膀,撩他的手臂,削他的雙腿,沒有一招不是致命,沒有一道不是衝著讓他死殘而去的!
可梁挽畢竟是梁挽。
哪怕他的肩膀在幾日之前被我淺淺刺了一記,哪怕他的手在之前持握我的劍尖之時受了點小傷,他依舊能夠毫無阻礙地全數躲過去,且還?利用?地形去卡住聶楚容的袖刀,在書?架之間?左右翻騰、上下起躍,一會兒人在這兒,下一秒人就在幾尺之外了,又過一瞬他就在你的背後不遠了。
再下刻,他直接藝高人膽大地貼到了聶楚容的背後,一指頭猛點過去,為的就是點住對方的穴道!
可聶楚容卻當即回頭一刀,砍向他的手臂!
他卻瞬間?翻出一袖,卷了對方的刀刃,借力拉近,狠狠地在對方腰腹之上踢了一腳!
聶楚容當即吃痛而悶哼,猶如骨骼倒錯,刺入內腑一般,他不受控製地往後倒飛,卻是飛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聶雲珂。
他接了聶楚容一把,緩掉了對方身上承受的內勁兒,又把他推到了門外,迅速果斷地做完這一切後,他當即提起巨劍猛衝過來,且是氣?勢逼人地向前一個泰山壓頂的劈砍!
這一劍灌輸了慢慢的內力和真氣?,直劈下來仿佛能夠劈斷迎頭而來的一道巨浪,落地之時幾乎像一個千斤的重物砸在地上,激蕩得周圍的書?架都自動倒了一圈兒,書?頁翻飛如白雪的瞬間?,梁挽也不由自主?地被劍氣?激蕩而往後飛折了一瞬。
可就這麼一瞬的功夫,他的身體在半空隻?是稍稍地失了一點點平衡。
聶雲珂就抓住機會,怒眉冷目地掠空而過,又是橫空攔腰地一個斬切。
似乎馬上就能把梁挽自腰腹之處一劍斬斷!
我驚得幾乎叫出聲來,想要去救卻不及,卻猛然?聽到了“叮”地一聲兒決然?脆響!
原來梁挽瞬間?在腰間?掏出了一根兒鐵棍,在千鈞一發的險要之時,直接往那巨劍的劍身之上猛地一戳、一頂、一刺,借著這頂戳之力,他迅速往後一個空翻,如趕蟬追月之姿,似銀蟒翻肚之態,他輕巧地飛到了柱子?附近。
然?後,他雙足撲朔往後,在柱子?上猛地蹬了一蹬。
借力扭轉身軀,卻往左邊一折。
衝向了門外的聶楚容。
擒賊先擒王,他果然?還?是惦記著這個!
可人還?未來得及到達門外,聶雲珂瞬間?揮動巨劍,仿佛像大手揉搓紙團一樣,在平平靜靜無褶皺的空氣?之中硬生生翻起了一陣無形無跡的劍氣?颶風,把梁挽的身形都激蕩得頓了一頓、僵了一僵。
這可是輕功絕頂,擁有“衍法仙縱”功夫的梁挽啊,這都能以劍氣?撞歪?
我剛在內心吐槽幾分?,就在梁挽僵持的這一瞬間?,那門外忽然?就閃出了一陣陰寒冷切的風,直朝梁挽身上刮去!
曾先生的陰寒掌風。
而梁挽前麵?是掌風,後麵?是劍氣?,兩個高手就要把他夾擊在中間?,他馬上就要避無可避、躲無可躲,眼?瞅就要斃命於這二人的圍攻之下!
又是“叮”地一聲兒!
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衝了出去,一劍蕩開了聶雲珂的巨劍劍鋒,接著向曾先生那邊猛擲出一個鐵打鋼鍛的劍柄,劍柄如一道劍流光影似的陡然?一衝,直接衝破了掌風,刺向了那老東西的腰腹!
那人不得不收掌一拍,先把劍柄一拍兩斷!
我驚異於那人的掌力之勁兒,聶雲珂驚異於我的忽然?出現,梁挽則驚異於我忍了這麼久還?是沒忍住暴露了,無奈又感動地看?了看?我。
隨後與我肩並肩,背靠背地站在了一塊兒。
我的後方有他。
他的後方有我。
此生能遇到彼此,此刻能擁有彼此,天下間?何懼之有?
聶楚容卻躥了進來,見著蒙麵?的梁挽和蒙麵?的我,眼?尖地一下子?認出了我們,冷怒道:“你……你居然?還?敢幫著他!”
我聽他口氣?就知道他是認出我了,沒辦法,我眼?得住麵?孔也掩不住這劍法,掩得住劍法我也掩不住這腰身啊,我就乾脆而冷漠地把麵?上的蒙眼?布給一扯下來,露了個光明正大的冷臉。
“我本來就是因為要幫他救他才落到你手裡的,我怎麼可能不繼續去幫他、救他?”
梁挽目光盈盈地看?了看?我,聶楚容卻氣?得開始發起冷笑,他向來引以為豪的克製力,在這一刻發揮了完美的作用?,即便暴怒到這一點也隻?是臉頰抽動,沒說什麼臟話。
“你果然?沒失憶,也果真還?惦著林麒的死……”
梁挽的眉眼?猛地一跳:“你說什麼?”
那聶楚容卻冷笑道:“我說什麼?難道你不知?你沒問過我的好弟弟麼?”
梁挽的身上猛地一震,我心裡正發著虛呢,聶楚容卻忽然?看?向了聶雲珂,冷聲道:“雲珂去拿下楚淩,曾先生過來,給我殺了這姓梁的!”
聶雲珂當即隻?能聽命,硬著頭皮提劍,一把子?衝向了我。
而我迅速地衝他而去,為了不讓他難做人,也為了免於他被楚容責罰,我也是結結實實地和他打了一通,打著打著我也覺出了聶雲珂在招式之間?的劃水,當即抬眼?,與他對視了一瞬。
你可以放過我們麼?
聶雲珂卻目光一沉。
我可以放過你,但不能放過你的朋友。
我心中一沉,隻?好加大力度於劍尖之上,與他來回騰挪翻轉,可回頭看?向梁挽那邊,卻見他雖然?左躲右閃,避開了曾先生的掌風襲擊,可是左支右絀之下難免失了修先機,再躲閃下去他遲早會被對方刮蹭到!
一旦刮到,從手到腳到心脈的凍結成冰就要開始了。
我當即提劍猛刺,刺是在聶雲珂的巨劍之上點了一點,卻借著這力道反折了我自己的身軀,讓我得以往後雲開霧散般地一躍,一躍到了梁挽身邊,直接與他一起去打曾先生!
而曾先生也察覺了什麼,舍了躲閃如風的梁挽,忽的去打向了我!
換了對手之際,我當即覺出不妙,因為那冷風往我的腰上刮了一刮,我就覺得腰間?好像凍結了一般生出陣陣寒意?,連帶我的呼吸都冷了幾度,而這還?隻?是掌風的刮蹭,還?沒有正式中掌呢。
我當即迅速回劍刺他咽喉,逼迫他出掌回防的瞬間?,我又迅速變招去刺他的胸膛,再撩刺他的腰腹,再旋切上挑,又兜兜轉轉地刺回了他的咽喉。
這一連串凶險至極的變招可謂是精華中的精華,殺招中的殺招,我曾經靠著這一些猝不及防的回馬劍刺殺了好幾個當時的幫派首領。
可遇上了曾先生,他居然?還?是能在最後一刻回防到了咽喉,掌心碰了碰劍,他的掌被劃拉出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而我的劍尖卻如同?凍結了一般忽然?加了許多重量。
且那冷冰冰的氣?息還?在從劍尖處一刻不停地傳導到我的劍柄之處,逼得我的手心都蹭涼蹭涼的,幾乎平生第一次有一種握持不住劍刃的異常感覺。
曾先生卻也大怒一喝,似乎也是頭一次被殺招劃破了他尊貴矜持的手掌。
於是也不顧主?家楚容的命令,直接雙掌大開,朝我身上幾個要害部位襲去一陣陣無言的陰風!
聶楚容目光大動,冷聲道:“曾雪陽,他還?是我弟弟!”
可是他的話卻已來不及。
掌風襲去就已收不回。
我覺得眼?前的景象在無聲無息地倒放和慢放之時,看?得清燭光的幻動,影子?的顫裂,聶楚容麵?上的驚懼變化時,唯有梁挽的神態動作還?是正常速度。
他睚眥俱裂地怒吼一聲,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衝撞過來,一把撞開了我!
他頂替了我站著的位置,自己背上卻刮了一層寒風積雪!
曾先生,也就是曾雪陽這老陰棍,隻?目色一寒,繼續拍掌而來!
而我卻一腳踢了梁挽的下軀,讓他矮了一矮,我卻高大起來而衝了過去,眼?看?著就要不顧自身地一劍刺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險,借機近了對方,一劍刺入這老東西的掌心!
劍尖搠入掌心的一瞬就如刺入了千年積累的寒冰一般!
那老東西對此精心設計的一劍始料未及,怒到了極致,再不顧其它,隻?反手一揚,要在我的天靈蓋拍上一掌!
我一時躲閃不及,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幾乎無奈地閉了眼?睛,卻在那一時一刻聽到了聶楚容的怒吼,梁挽的慘嘶,和一道熟悉的怒叱聲兒!
一道巨劍抵在了曾雪陽和我之間?,直接用?近乎透明的劍鋒拍開了他寒冷的掌心,也用?巨大浩渺的劍氣?震開了我的劍,把我迅速甩到了一邊兒!
就在我要撞得頭破血流之時,梁挽瞬間?飛出,一腳踢開了要過來接住我的聶楚容,然?後攬住了我的腰,把我擁到了一邊兒。
聶楚容被驟然?踢翻,被曾雪陽扶了起來,卻怒叱他一聲:“先生剛才是在做什麼!?”
曾雪陽默然?不語,聶楚容瞬間?甩脫了他,看?向了聶雲珂,又看?了一眼?我和梁挽。
看?到了我們貼得如此近。
看?到了梁挽那隻?攬在我腰間?的手。
看?到了我毫不介意?、甚至習以為常的神態。
他的麵?容忽的多了幾分?慘青之色,眼?中驚異道:“你們……”
我是默不作聲,梁挽卻忽的把我放開,護在身後,他自己上前,吸引全部火力似的,看?輕一切似的,不屑道:
“聶楚容……你的好弟弟早已棄暗投明,與我在一起了,隻?要我還?活著,他就絕不會多看?你一眼?一分?!”
我愕然?地看?了看?他,卻見聶楚容的臉上輕輕搐動了幾分?,然?後又搐動了幾分?。
這一刻這一時,他早已隱藏的懷疑似乎全部成真,而他這一輩子?引以為豪的克製力,更是潰不成軍!
“曾先生,雲珂,殺了這梁挽!”
他的麵?色在扭曲的燭光裡搐動如一個怪物,聲音更是失了往昔的清亮隨意?,而扭裂成了前所未有的癲狂和尖利。
“不,給我生擒了他,我要把他剝皮抽筋、水煮火燒!”
聶雲珂當即拋下顧慮,和曾雪陽一起圍攻過來!
我當即要提劍,卻赫然?記起自己的劍已經被雲珂震開了。
等我四處去看?劍的時候,梁挽卻一腳把我踢開。
這一腳卻是毫無勁力地把我踢到了安全地帶,而他自己舍生忘死地往後,帶著傷流著血,去麵?對那兩個絕世高手的圍攻。
我當即驚叫出聲兒,目光幾乎要滴出血來!
生死關頭誰要你來護著!要死就一起死啊!
我滿心俱裂、絕望憤怒到了極致的同?時,卻忽見梁挽對著我發出了仿佛是義烈赴死、囚徒受斬前的一道慘烈微笑。
雖慘烈,卻沒有任何遺憾。
因為他打算為我而死!
為我的自由和命去死!
他一轉身,沒有任何由於的,毅然?決然?衝向了聶雲珂的巨劍和曾雪陽的掌風!
一道冷光自門口一閃而過。
我卻一個閃身,伸手。
穩穩當當接過了這光!
居然?是一把從未見過、卻正好趁手的寶劍!
我當即一折劍尖,如同?摘星換鬥一般劈開日月長空,以無比悍烈之勢,朝曾雪陽的脊背之處一往無前地刺去!
他當即舍了梁挽,回頭去捉我的劍鋒。
我卻瞬間?掃出一個刀劈不進、水潑不入的劍網,誰來捉劍都得失去手掌!
他顧忌手掌而慢了一慢的瞬間?,卻有另外一個人從門口一躍而過,加入了戰局,衝到了我的身邊。
我定睛一看?,頓時震驚。
這人就是把劍扔給我的人。
而劈砍向了梁挽的聶雲珂,也楞得把劍劈了一歪,連聶楚容也是滿心驚訝地看?向了那個忽然?出現的人。
是郭暖律!
他居然?還?是背著一個趴在他背上的人進來的!
他看?了我,看?了梁挽,看?了這一地的狼藉,冷漠地站著,繼續背著背上的人。
那個半睡半醒,有著娃娃臉的少年,此刻卻霍然?睜了眼?,露出了一雙神光凜然?的眼?。
這一眼?看?去,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呼吸為之一停,手上為之一僵,連翻動不休的氣?血似乎也能就此凝滯一番。
我身上一顫,梁挽似乎也精神一震,我和他似乎都覺得在這茫茫無邊的黑暗之中,忽然?一瞬就是光明大綻。
因為郭暖律背著的娃娃臉少年,這個目光銳利到所有人都不敢輕看?的人,就是傳說中的“不老劍神”——吳醒真!
親哥堂哥師哥和情哥
郭暖律帶著吳醒真這?一現身, 當即在這?場死水積冰一般的絕境之局裡硬生生鑿出了一道?兒亮光!
聶雲珂的俊毅麵上已變了顏色,曾雪陽一張陰冷麵容沉如寒潭,聶楚容更是目光猛地一動,冷聲道?:“你們……”
郭暖律隻以凜然目光掃一眼眾人, 一聲一句, 吐字如刀道?:“在下郭暖律。”
聶楚容立刻不再說?話,而是死死瞪著他背上的那個人。
即便他沒?看過吳醒真的畫像, 可是這?世上能讓郭暖律背著的, 又看上去很年輕, 很娃娃臉,還氣勢逼人的……
似乎也就隻有那麼一位。
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說?出來的名字。
而我目光熠熠地看著郭暖律背著的那位, 梁挽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對我綻出了一笑,從攬著我的腰改成了握住了我的手。
而就在這?樣詭異間雜振奮的沉默之中,郭暖律緩緩地把背上的吳醒真給放了下來。
他的動作其實很慢,也很小心。
可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打擾。
甚至沒?有一人在此過程開?口。
仿佛吳醒真落地的這?個過程,無論多慢, 多緩, 都?是一道?兒曆史在漸漸活轉並抖落開?來, 而我們這?些人作為曆史的見?證人,除了敵我分明的立場之外, 更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尊重意味在裡麵。
等吳醒真的雙腳沾了地麵, 他的人隻一站在那兒, 連手都?未搭在劍柄之上呢, 就那麼一抬眼,就讓所有人都?似乎覺得他看的是自己, 可他看的好像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任何事物。
隻是這?麼虛無的一看,便有一股無形無相的氣勢便肆意汪洋在了整個內室之中,徹底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這?一刻,便如書頁已被翻開?且用膠水固定?到了某一頁,再想把書翻到想要的結局,就非得拚個你死我活、同歸於儘的勁兒了。
曾雪陽首先克製不住,冷聲道?:“吳醒真,在場之人都?是小輩,他們是怕你,可我倒想看看,你這?將死而未死之人,到底是何等的英傑霸氣?還得你的徒弟背你過來?”
吳醒真這?才?抬起眼,看了看曾雪陽,麵無表情道?:
“你哪位?”
曾雪陽呼吸一滯,麵色更沉道?:“在下曾雪陽。”
吳醒真淡淡道?:“哦,沒?聽?說?過。”
曾雪陽陰鷙水沉的麵容竟微微一份搐動,隨即冷笑:“幾?年前?你在營救楚天闊一戰時?勝了北汗高手‘三絕僧’,那之後你就再沒?現身於江湖之上,如今竟讓
楠諷
你徒弟背負而來,到底是你的舊傷還沒?好,還是你已受功力反噬,特來尋死的?”
這?等陰陽怪氣的挑釁簡直彙聚了各大?杠精的精髓,郭暖律作為徒弟,眼看師父受到輕蔑,已是勃然怒色、額頭上一根兩根的青筋直跳,而我更是殺意大?盛,怒氣澎湃無比,可唯獨吳醒真本人,卻?非常平淡地略過了他,仿佛略過了一個喜歡亂跳亂動的蛀蟲。
無視,是最高等級的傲慢。
他略過了聶楚容和曾雪陽,隻看向?了聶雲珂。
仿佛這?兒的三個敵人裡,也就這?一個值得他多看一眼。
“天幕山靈惠上人的徒弟,你用的是他傳的巨劍劍法?”
聶雲珂點了點頭,麵容是前?所未有的敬重與嚴肅:“家師一直想見?見?吳前?輩,繼續那場二十年前?未能完成的決鬥……”
吳醒真道?:“他最近身體可好?”
聶雲珂道?:“還算健朗。”
吳醒真道?:“好,我若得空,會去看他。”
聶雲珂舒了口氣:“多謝前?輩賞光,那請您是否……”
吳醒真淡淡道?:“人我是要帶走的,沒?的商量。”
聶雲珂奇怪道?:“你要帶走梁挽?”
吳醒真冷淡道?:“梁挽和他身邊的小混賬東西。”
……什麼叫小混賬東西啊!?
他到現在都?未單獨看我一眼,撂下的話卻?讓我的頭皮猛地一炸,感覺背上的雞皮疙瘩都?跟著冒了出來且收不回去,我忽然就想起來——咱倆分彆之前?的最後一個場景,是我認認真真地問他是否是赤霞莊羅莊主的私生子。然後他就在那兒呆愣了大?概有兩分鐘時?間。
然後他消失了,我也不告而彆了。
……難道?他還在生氣?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不就是被他想收為義子的人,懷疑是他侄子的私生子嗎?
都?是當劍神的人了。
不至於這?麼記仇吧!
聶楚容忽的察覺到了此刻的弱勢,因此更加不可退讓地上前?一步,眯了眯眼,笑得像臉上浮動出幾?把蟄伏的刀子。
“吳醒真,我敬你是江湖前?輩,才?未曾發話擾你,可你如今硬闖山莊,還要帶走我的弟弟,你真當聶家無人了,還是你以為我身邊沒?有上一代的高手,拿不下你和你徒弟?”
吳醒真一開?口,忽撂下兩個疑惑的字。
“七步。”
聶楚容笑道?:“什麼七步?”
吳醒真平淡道?:“七步之內……他們可自保,但護不住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仿佛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話裡的篤定?卻?已使?這?句話成了天經地義的道?理、準則、定?律。
聽?得聶楚容麵容一白,聶雲珂額頭一顫,曾雪陽冷聲道?:“吳醒真!我剛剛才?與這?幾?個小輩戰過一場,你是想趁我內力有所消耗,趁機刺殺家主嗎?”
吳醒真淡淡道?:“三步。”
聶雲珂奇道?:“什麼三步?”
“一人出門,我退三步。”
吳醒真淡淡道?。
“他們二人出門,我退六步。”
聶雲珂和曾雪陽對視一眼,皆已低頭細細思索起來,而聶楚容那姣好的麵容卻?泛起了幾?分冷意,笑道?:“你以為說?上幾?句就能讓我放人?你甚至連劍都?未曾動……”
聶雲珂皺眉輕輕道?:“楚容……我覺得可行。”
聶楚容以異常淩厲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聶雲珂卻?堅持道?:“一旦動手,我拖得住郭暖律,但曾先生未必拖得住吳醒真,七步之內,你確實會有極大?的危險……”
這?回輪到曾雪陽以極為陰鷙的目光剜了他一眼。
且未曾發一言一語。
聶雲珂卻?隻目光堅定?地看了看聶楚容,而聶楚容看了看他,平靜無波的麵容之下仿佛翻湧著千般浪頭萬種驚濤,到了最後一時?一刻,他卻?隻唇角一搐,便恢複了往昔那一副看不出情緒的淺笑。
他一伸手,拍了拍聶雲珂的肩,目光真誠道?。
“這?個時?候……也就隻有你敢這?樣和我說?實話。”
說?完,他又以極為不甘和淒然的眼神看向?了我。
“你就這?麼想和他走麼?知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麼?”
我淡淡道?:“你又想拿明山鎮的人威脅我?可你怎不想想,你是有人有錢有勢,可人心終究在我這?一邊,高手也是,否則你現在的性命又怎會受到吳醒真的威脅?”
你以為隻有你會威脅?
信不信你動一動明山鎮的人,你的枕頭邊就會多一把劍?
聶楚容唇角一搐,笑道?:“不愧是我的弟弟啊,你這?三年倒是也結識了不少有意思的朋友……”
笑完之後,他隻以一番飽含殺意和陰鷙的厲冷之眼看了看我身邊的梁挽,那眼神看上去像是他恨不得把梁挽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來鞭死。
可這?人實在是很會變臉。
等他再度看向?了我。
卻?已收了冷意。
隻有無奈真摯。
“不管怎樣,這?幾?日你演的戲,說?的話,還是讓我很是受用的,我的弟弟學會騙人,學會和人裡應外合了,做哥哥的雖然難過,可還是替你高興的……”
聶雲珂微微皺了皺眉,而我怕他發現什麼,隻冷淡道?:“我之前?吃了能解萬毒的藥,自然不怕你這?區區的‘牽心忘憂’,隻是你到底還是從前?的那個你,根本沒?有辦法改變……”
“你以為自己就是新的你了麼?”聶楚容笑道?,“楚淩啊楚淩,你若非要找個男人,找個身家清白的便罷了,你偏偏找了這?個……嗬,你知道?他是誰麼?”
梁挽目光一黯,剛想說?點什麼,我卻?迅速打斷道?:“他是誰都?不妨礙我們的關係,難道?你以為他看不出我是誰?”
“可你不知他是誰。”聶楚容笑道?,“你若和他在一起,你的過去終究會活過來咬你一口,等到你被咬得疼了,被咬得萬劫不複的時?候,我希望你明白,隻有兄弟身邊才?是你能一直待下去的位置,隻有聶家能接受你的過去。”
“知道?他過去的人都?可以繞聶府一圈了。”梁挽隻淡淡道?:“你是在消息上落後了吧,聶家主?”
聶楚容的嘴角在微微搐動之間擠出一笑,壓抑了怒也克製了殺意,他隻清清楚楚地看了我最後一眼。
“想走就走吧,好好照顧自己,彆相信任何人,若你有一日改變心意,殺了梁挽,回到聶家,我這?左右手的位置,到底還是留給你的……”
“彆說?了行嗎?”
郭暖律這?時?已非常不耐煩地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兩個都?受了內傷,留在這?兒也是累贅,趕緊滾出去,再不滾老吳就要打呼嚕了。”
而我一愣,發現吳醒真此刻正靠著他徒弟,望著天空的方向?,也就是頭頂的房梁,就是不看我。
……還氣?
我有些委屈和感激地看了看他,同時?捏了梁挽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踏出去的一瞬間,我才?感覺到背後仿佛有一道?灼熱而卻?非敵意的注視,抵著我的脊,順著往下走,等我想要回頭去看,大?門卻?被一股子氣勁兒猛地關上。
有倒退六步的迅疾聲音傳來。
也有劍光急動猛顫的響傳來!
我著急地想打開?門去看,梁挽卻?一把牽住了我的手,冷靜道?:“他是吳醒真,相信他!”
我心中一酸卻?回過了頭:“那我們現在?”
梁挽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會拋下他們走的,我們如今就一起守在門口,絕不讓一個援兵闖進去。”
我心中一暖,隻覺得無需任何言語,他就已經猜到了我的想法和行動,就算他的身份有些曖昧不清又如何,等出去之後,我相信他自然會讓我知道?這?背後隱藏的一切。
接下來果然如他所料。
“靜思堂”門口守著的八個人,眼見?出來的不是家主而是我和梁挽,當即心神大?動,持了凜閃閃的刀刃過來,話也不說?,隻一刀化兩刀,兩刀並一刀的齊齊砍下來,眼看著要砍下梁挽的四肢!
梁挽當即身形一動,化作一道?穿梭於月下的白雲,閃到一個人的身後就用袖子甩了他的後背,躍到一個人的刀尖之上踩了一踩,下一刻就順勢踩到了他的肩頭,雙足一絞就絞了他的脖子往地上一轉!
而這?已經是他速度變慢的後果了,他速度要是正常的話我連他的動作都?看不清,隻能看清一道?道?殘影來著。
而我更是不甘落後。
我一隻手受了掌風刮蹭,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凍結,不太聽?使?喚了,可我的另一隻手好好的呢。
我換了左手,且拿了郭暖律之前?投擲過來的那把劍,迅速一個翻躍,劍尖繞開?了刀尖且在刀身上迅速拍了三下,叮叮當當,如老牛在刀尖跳舞,刀落地,我的劍尖卻?把刀尖跟著一挑,刀尖被我的劍尖旋著黏著飛向?了身前?一個人,而我的劍尖卻?已如閃電一般往後一個點刺,刺入了身後一人的胸,接著挑出了一道?血淋淋的肉!
數瞬之後,八人倒下。
可卻?有更多人的聞聲而來,試圖以人數優勢壓過我們。
梁挽卻?化作了一朵兒無聲無息的雲,瞬間飛掠而出。
難以置信的是,不是十幾?個人包圍了他。
而是他一個人就來來回回包圍了十幾?人!
他左騰右挪之時?,把每個想出圈子的人都?給踢了回去,最後導致十幾?人的攻擊圈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受到壓縮,這?時?我的劍,卻?似雲中的一點冷光躥刺而去,頓時?刺中了一人,卻?絕不貪招,殺完就撤,隻在幾?人想砍上來的時?候迅速後撤。
就這?樣,我時?而從梁挽的身後閃出,從他的袖旁翻過,借他的掌心踩上一踩然後借力跳刺,他也接著我的劍光掩映,悄無聲息地縱到了幾?個人的身後,一指一個,一掌一對,一踢一群!
片刻疊加片刻,默契加強默契。
不一會兒,我們的腳下就已多了十多個或死或傷的莊丁,嗚呼哀哉得很,門外有些人是我的舊識,看到出手的是我,就默默地退去,一是昔年有些交情,二也是怕傷了我以後,被家主追究。
可即便如此,隨著人數增多,我的體力漸漸有些不支,梁挽的氣息也漸漸沉重起來。
終於,人漸漸不再來了。
背後的大?門也跟著打開?!
出來的人會是誰?
我定?睛一看,心瞬間已沉到了底。
是麵色蒼白如月的聶雲珂。
他出來,難道?郭暖律和吳醒真他們已經?
我剛想問幾?句,聶雲珂卻?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抹了唇角的一絲血,然後又忽然抹了鼻子滲出來的一絲血,然後越抹越多,漸漸不能支持,就慢慢地坐了下去,閉眼調息起來。
我詫異地看了看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查看的時?候。
又有了腳步聲。
這?次我一抬頭,卻?是郭暖律背著吳醒真出來了。
吳醒真看似已經睡著,且在自家徒弟的背上睡得就像是在五星級賓館的大?床上,酣睡之際還打起一陣熟悉的呼嚕。
我鬆了口氣,正待振奮喜悅之時?,忽然發現郭暖律的側臉上沾了那麼幾?滴血,身上也有幾?個口子正在往外滲。
我趕忙道?:“你沒?事吧?要不讓我來背他吧?”
郭暖律卻?瞪了我一眼:“你手太笨,會吵醒他。”
我卻?有些惱了:“你什麼意思啊?”
他不說?話,我便問:“裡麵情況如何了?”
他道?:“老吳沒?輸。”
我心中大?震,驚喜道?:“那曾雪陽是死了!?”
“他沒?死。”郭暖律瞪我,“殺死對方之前?,老吳睡過去了,你和他們說?話把時?間拖延太久了。”
啊……冷卻?期這?麼快就到了嗎?我沒?想到啊。
“那……那你為何?”
“那老東西刮了我一刮。”郭暖律淡淡道?,“不過他在老吳劍下受了傷,暫時?追不上來。”
他卻?沒?有說?另外一個人的結局。
郭暖律卻?敏銳道?:“你還想問他?還不快走?”
我心中一沉,不知是恐懼還是擔憂,迅速地想進去看看,在地上打坐調息的聶雲珂,卻?忽然睜眼看向?我。
“彆進去,楚容沒?死,隻是暫時?起不來。”
我這?才?看向?他,心情複雜,卻?輕聲喚了一句。
“堂哥……”
他因這?一聲而全身微微輕顫,抬頭看了看我。
看了很久。
也許在這?一刻我們都?明白,今日一彆,這?或許就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他。
“你待在他身邊,一定?要保重自身。”
我想著在我無助時?他的雪中送炭,隻凝聲勸誡道?。
“我欠你的人情,我以後會想辦法……”
梁挽這?時?卻?去而複返,忽如一陣風似的越過了郭暖律,越過了幾?層漢白玉的台階,迅速地想越進昏暗不定?的內室,去擒住那似乎起不來的聶楚容!
聶雲珂卻?立刻挺身站起,擋在了門口。
他對梁挽怒目而瞪,如殘缺受汙的神像俯視人間,威嚴壯闊得猶如一座活著的門神護在門口,不讓人進去半分。
“你讓開?。”梁挽隻眉間一橫,“他叫你一聲兒堂哥,我不想與你動手。”
聶雲珂冷冷道?:“誰也不能進去!”
“他剛剛提到了林麒。”梁挽冷聲道?,“林家的事,我必須找聶楚容問個清楚……”
聶雲珂隻發絲兒微揚、怒眉冷目道?:“我說?了……有我在,誰也不能進去!”
梁挽緊接著要動起手來,我卻?一聲嗬斥道?:
“彆為難他,出去以後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梁挽卻?震聲而詫異地轉身,看向?了我。
“你……”
我不敢去看他的目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此刻想保住的人到底是哪一個,我隻能是無奈地說?。
“我欠著雲珂一份人情……你就聽?他一次,回來吧……”
梁挽全身微微一震,心有不甘地看了看那昏暗不明的內室裡,仿佛眼前?就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等著他,以往無論如何都?近不了身的聶楚容,此刻是唾手可得的獵物,是追尋了多年的一個真相,可此刻眼前?攔在他麵前?的是受了內傷、欲拚死一搏的聶雲珂,後麵又是我的無奈請求。
到最後,他隻深吸了一口氣,神態冷肅地看了看聶雲珂。
“我聽?他一回,我不進去抓他,就算你堂弟還清了你的恩,以後你們兩不相欠!”
聶雲珂道?:“他本就不欠我什麼,你不必扯上他。”
梁挽不與他爭辯,隻目光沉重地往回一步步走。
聶雲珂卻?冷聲威脅道?:“出去之後……你若敢傷他分毫,不必楚容出手,我也一定?會要了你的命!”
梁挽隻冷哼一聲:“我和你們,到底是誰在傷他?”
說?完他不顧聶雲珂難看的臉色,迅速奔向?了我。
我有些愧疚地看了看他,他卻?已在麵上揣了一分堅定?而果決的笑,仿佛哪怕前?方是即將揭破真相的刀山火海,他這?一刻也隻是握了握我的手,溫柔道?:
“走吧,我們一起走出這?裡,回家!”
梁挽身世終於大白
出了鳳陽老?莊, 天已接近蒙蒙亮,我?回頭一看山莊,發現那火勢雖已撲滅,可濃密黑綢的煙霧卻還是直膨膨如一根鐵條似的捅上了蒼天, 好像在?這水潑不進、刀槍不入的天幕亦能捅出一個巨大的窟窿來。
而郭暖律背著熟睡的吳醒真, 與我?和梁挽暫彆,我?雖想讓他們?留下, 和我?們?一起行動, 可郭暖律異常堅決地否了。
他來聶家一是為了救我出這個困局, 二是為了讓老?吳看我?一眼,如今兩者?都已達到,他就要找個清清靜靜的地?方讓老吳美美地睡上一覺, 把體內的寒涼真氣給排解了。
原來,吳醒真與曾雪陽對戰時還是被挨了一道掌。
這也是他提前陷入了深度的睡眠,而沒能在?入睡之前解決對方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見,曾雪陽的內力確實如聶雲珂形容地?那樣深不可測,竟然連劍神出劍也未能殺了他。
可吳醒真本身也是更可怕的存在?。
因為曾雪陽的掌力陰冷逼人,若換了彆人, 結結實實挨上這一掌, 即便不當場喪命也得慢慢地?失溫, 整個人就像是被?扔到數九寒天的雪地?裡慢慢凍死一般。
可是換了吳醒真,即便正麵挨了這一掌, 也隻是提前陷入了睡眠, 他體內的還歲神功在?睡夢之中?依舊可自行運轉, 還歲還歲, 就是可以在?內傷時把狀態還原到一晚上之前,所以隻要吳醒真睡上一覺, 他醒來後就能恢複。
他唯一躲不過去的傷害,就是還歲神功本身給他帶來的後遺症罷了。
我?問了個清楚,心裡是安定?了幾分,可想著想著還是有些不妥,便問郭暖律:“老?吳睡覺的時候,就能自己排解那陰寒掌風,那你怎麼辦?”
郭暖律淡淡道:“我?會守在?他身邊調息打坐,等他醒過來,自然也會幫我?運功。”
我?問:“能不能一起守著啊?這樣也能分擔分擔。”
他瞪了我?一眼:“你把自己的麻煩先解決好再來分擔我?們?的吧,聶小棠。”
我?一愣,他說完這一句,就給我?報了個再見的地?名和時間,然後背著吳醒真走了。
可是單單他說的最後三字,還有那個背負著吳醒真的背影,還是讓我?聽得暖洋洋,看得酸澀澀。
他終究還是承認了啊。
他承認我?是聶小棠,而不是聶家的聶楚淩了。
否則,他不會把再見的時間和地?點都報給我?聽。
接著我?和梁挽,在?山莊附近的馬廄處偷了兩匹快馬,一人一騎,一路奔襲到了山下,再在?梁挽早已定?好的位置換了一輛破舊的老?馬車,顛顛簸簸地?駛了半個時辰,到了驛站,吃飽喝足,再換了一輛更舒適也更好的馬車。
這馬車內部鋪了鵝羽軟墊,內藏一個暗雕人物明刻山水的多寶櫃閣,內含七瓶美酒,九道新鮮製的糕點、肉食、菜品,十三種不同的傷藥、包紮帶、針灸用品、刮骨刀具,可謂是享受與醫療同等,華麗與實用齊飛,比上次我?在?“萬鶴莊”那次與梁挽共乘的馬車還要更勝一籌。
可比這馬車內部更豪的,卻是車夫本人。
也就是寇子今小王八。
他早早就等在?那兒接應我?們?,看見我?能夠出來,那是瞪眼吹氣地?朝天哼了幾聲兒,一副誰也不服氣誰也勸不住的橫樣兒,我?還當他要發脾氣,得狠狠罵我?一通,卻沒想到他是衝了過來,卻是如蠻牛撞小牆似的撞了我?,抱了一通。
“老?子等了這大半天!菜肉都熱了好幾回了,你可算出來了,王八蛋!”
我?也深受感動般地?揉了揉他,寇子今卻抱得更緊了些,無奈道:“老?子還真當你把過去三年的交情都忘了!你演的戲也忒氣人了些!”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兒,道:“改天我?請你吃頓飯,給你賠個罪嘛。”
梁挽也眉眼一動,笑?意?就像是夏日的花火冬季的暖流似的那麼從?他的臉上流淌了出來,看著讓人心暖也身暖。
可是他看寇子今抱我?抱得有點過於緊和久了,就輕輕咳嗽了一下。
寇子今還是抱著。
他就無奈地?,輕輕地?,用手指點了點寇子今的背,示意?讓人鬆開我?。
寇子今這才鬆開,同時瞪他一眼道:“我?抱他才多久啊?你平時抱得還不夠多啊?”
梁挽一愣,臉上兩頰頓時飛上了一對兒可疑的紅暈,這回輪到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梁挽就以怕我?著涼為由,迅速地?把我?扶上了新馬車,我?倆都坐進去後,聽得寇子今在?外頭駕車趕馬的聲兒驟然響起,梁挽才鬆了一口氣。
好像直到這一刻,他才可放寬心,一心一意?地?盯著我?、看著我?、瞅著我?,好像少看一眼我?身上會少一塊兒肉,分一點兒心我?就會飛出去似的。
我?一邊吃著糕點一邊頂著他的注視。
如此溫熱專注,如此一動不動。
我?是頂了半天。
我?有點頂不住了。
我?就順手拿了另外一塊兒糕點往他身邊那麼一推。
“你就光看不吃嗎?”
梁挽笑?著點了點頭,笑?道:“不餓,看你就飽了。”
啥意?思哦?我?這些天養在?聶家難道是體脂上升了嗎,你看了我?就沒胃口了?
梁挽一瞧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想歪了,隻是無奈地?笑?笑?:“我?真不餓,你吃完我?再吃。”
我?就往嘴裡再塞了一點,咀嚼著幾分嘴裡的甜,仿佛也嘗出了幾分心口的甜,我?看向他:“我?吃完了,你也吃吧。”
他這才細嚼慢咽地?吃了一點兒,那動作神態真是比姑娘還細致些,而且一邊咀嚼還一邊看我?,也不專心吃飯,就是一個勁兒地?看我?,越看,眼裡的笑?還就真和水杯似的溢出來。
我?就忍不住瞪他:“好好吃飯,和個小孩子似的傻笑?什麼,小心噎著。”
等他吃完,他又?笑?道:“吃完,該換衣服了。”
啊,換什麼
他遞給我?一件兒衣服,我?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呢,卻見他乾乾脆脆地?在?我?眼前來了一件換衣秀,他先把身上那件沾血帶塵的黑色夜行服給換了下來,換了一件柔軟妥帖的藕荷色袍子,內裡是煙墨色的裡衣打底,衣襟和袖口則是繡了櫻草烏梅的紫紋,腰腹則勒了一條金環玉牌的帶,打扮得如同姚黃魏紫,一副富貴堆裡浸染出的風流公?子模樣,他就這樣眼含桃花地?看向了我?。
我?還有些傻眼地?瞪著他。
梁挽隻清淺一笑?,溫柔萬千道:“你這樣看我?乾什麼?”
我?瞧得眼裡有些發燙,吞了一把口水,道:“我?……我?從?前隻看過你穿勁裝便服,從?未見你,你穿這樣粉嫩明麗的衣服……”
梁挽道:“是不是顏色太輕佻,還是裁剪不夠襯身啊?”
我?卻立刻搖頭,正色道:“好看極了,好山好水好顏色,走勢分明、線如水裁,比我?在?富人宮宅裡見過的貌美郎君都好上幾十倍!”
“……你這說的是衣服還是彆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奇怪道。
“等等……你看過很多貌美郎君光著的樣子麼?”
你覺得這是個重點嗎?
梁挽卻一時笑?得搖頭晃腦,順手指了指我?的衣服。
“光說我?,你自己怎麼不換?難道還想穿夜行衣穿幾天?”
我?乾脆展開了衣衫,輕輕一抖,發現這竟是一件兒雲水藍的外袍,裡衣則是偏灰白?的青玉案色,果真符號我?的品味和期待,卻又?不失奢華名貴的剪裁和布料,握著都覺得柔軟無比,我?立刻窸窸窣窣地?把夜行衣扯開大半,露了寬敞胸膛,卻抬眼看他,卻見他溫柔期待地?看著我?。
我?有些害臊道:“那個……要不你轉過身去?”
“我?不是為了彆的。”梁挽卻無奈道,“我?隻是想看看你身上的傷口,也不行?”
我?想想也是,就扯開更多,伸手解了束著腰窩的一條皮帶,三層綢帶,與細密纏繞著的雪白?繃帶,接著把那新衣套在?身上,果真覺得像是套入了一片兒絲綢的柔軟海洋,尺寸沒有絲毫錯漏,簡直就像是某個人把我?的身量記在?心裡,把凹凸都嵌合到了這裁剪之中?,才能如此完美貼合。
梁挽卻看了看我?,同時眼帶驚豔道:“真美。”
嗯?就這?你不再多想幾句話誇我??
他笑?道:“美得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的口才可你沒那麼好,我?,我?就是覺得好美,美得每一處都可細細說,就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又?細細端詳了幾分,那臉上竟溫溫柔柔地?浮出幾分驚歎,和幾分飽脹了的溫柔與癡色。
“可惜差了一根簪子……”
嗯?你說的是那蟾宮桂兔的白?玉簪子?
我?立刻解釋:“不是我?故意?不帶簪子,是因為要來聶家,我?怕把簪子摔了丟了,就把它留在?明山鎮,沒帶出來。
他卻笑?道:“沒事兒的,我?身上也有木簪可以代替,你先睡會兒,睡醒了讓我?給你挽發作髻,讓你煥然一新。”
我?倒想睡,可是他送我?這麼好的衣服,一披上去就不想脫,若是就衣而睡,多睡出了幾分褶皺,我?都會心疼的。
我?就看向他,好奇道:“我?們?穿得這麼好,是要去見誰?”
梁挽有些俏皮地?看了看我?:“你猜?”
哇你心情一好就皮起來,怎麼回事啊你?
我?道:“你和你的朋友這回算是重重得罪了聶家,你覺得自己不打緊,可你總得給自己的那些朋友找一個穩妥的庇護,是不是?”
梁挽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去的就是我?的朋友們?待的地?方。”
“哦?是什麼武林前輩敢庇護聶家通緝的人?”
“他不光是前輩,更是我?的恩人。”梁挽眉間一動道,“我?這次和你一起拜見的人,在?林家出事後的這三年,多次庇護了我?和我?的親人,沒有他,我?根本就不能這麼順利地?回到江湖。”
我?本來還有幾分好奇,可他一說起林家,我?剛剛歡脫起幾分就沉寂了幾分,也頓時不說話了。
梁挽卻細致地?察覺到了我?的擔心,忽然從?袖中?伸出一手,握了握我?的手,他的五指一時之間緊緊地?扣著我?的五指,像是要把為數不多的溫暖也儘數傳遞給我?。
“你是不是一直擔心我?的身世,可能會影響到你我?未來的關係麼?”
我?猛地?抬頭看他,好像他說的話已經戳到了我?的心底最不可觸碰的一點。
他卻溫溫和和笑?了一笑?,仿佛是有些歉疚,有些隱隱的擔憂,卻又?在?這一切的情緒沉澱過後,依舊決定?去坦然。
“今天當著馬車裡的你,還有馬車外的寇兄,我?就把你們?一直疑惑的事兒給說清楚了吧。”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底仿佛也凝固了似的。
“說……說什麼?”
梁挽深吸了一口氣,道:“林莊主有一妻一子一女,兒子叫林渙,女兒叫林娩。”
“我?是林渙,但偶爾,我?也可以是林娩。”
我?瞪大了眼看向他,連馬車外趕車的人也發出了一聲兒驚呼,梁挽卻坦然地?接受了我?們?的反應,接著道:
“我?和妹妹經常性地?互換身份,偶爾她演我?,偶爾我?演她,我?們?借著彼此的身份經常出去廝混、玩鬨、打架、鬥毆,與各種江湖人結識,很多時候,都是由我?的義兄負責把我?們?拎回去。”
“你的義兄?”
他歎了口氣,麵上透出了些許難以排解的悲傷。
“就是林野淨,也就是聶楚容口中?的林麒。”
我?的手上微微一顫,他的眉眼卻已沉了下來,那目光沉靜遙遠得就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我?隻知道他後來被?爹爹派出去,去執行一項很是艱苦隱秘的日子,但是我?們?一直有保持通信,他雖然不能見我?,但也會托人給爹爹和我?寄信回來,讓我?知道他的動向。”
“後來,我?再沒收到他的信……”
“再後來,就發生了那一晚上的事情。”
他頓了一頓,聲音迅速變得低沉和喑啞起來,好像接下來的每個字每句話都已經在?他的心裡壓抑了多年,壓在?喉嚨口已快壓成了一團兒僵死的肉,隻有說出來,才能把死肉裡發臭發爛的情緒與淤血給化掉,才能與彆人交換情緒,把自己的痛苦換下去。
可是,痛苦真的能被?換下去麼?
他接著說,卻沒看向我?,隻是看向窗外搖曳婆娑的樹影,輕輕道:“我?那晚在?外邊和朋友一起慶祝生辰,結果半夜聽到林家起了火,我?飛奔著趕回莊子,卻已經遲了一半,火已經燒開,殺手也已經闖了進來。”
“父親和幾位叔叔伯伯,已先在?血戰之中?喪生……”
“妹妹在?火場搶他們?的屍體,而我?與殺手拚殺,她被?燒傷,我?也受了重傷,我?們?兩個起不來,母親就把我?,和妹妹,藏在?一個屋子的死人堆裡,母親就在?屋外與殺手拚殺。”
“殺手一直沒有闖進來,我?和妹妹也幸存了下來。”
“母親沒有活下來……”
我?麵色微微一白?,似乎想起了那晚上發生的什麼,手上的顫抖開始加劇。
梁挽說完這一切,卻疑惑地?看了看我?,也許是因為我?的顫抖和我?和蒼白?都太過於明晰,以至於無法被?忽略。
“小棠?”
我?沉默下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極力壓抑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卻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卻沒有再問彆的,隻是忽然問:“你是不是累了?睡會兒吧。”
我?沉默片刻,咬緊牙關,問出了此生最難的一句話。
“你說了這麼多,為何始終不問我??”
梁挽卻語氣柔和道:“你希望我?問你什麼?”
我?心中?的各種恐懼和慌忙都焦灼在?了一塊兒,像是一張密密的網把我?自己兜在?了裡麵,可到了最後,我?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逼迫我?自己說出這近乎絕望的一句。
“你為何不問問,我?和林麒的死是什麼關係?”
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一晚上我?其實就在?林家?
梁挽目光微微晃動地?看著我?,忽的笑?了一笑?。
“如果你準備好的話,你一定?會和我?說的。”
“如果你不說,一定?是你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對不對?”
我?的臉頰之上的肌肉猛地?一顫,像是被?這一句最溫柔的話給抵到了心肺之處,一切蟄伏醞釀的恐懼和偽裝都有一些潰不成軍的趨勢。
溫柔啊。
都怪這該死的溫柔和坦然。
讓我?想拖延也拖不下去了。
我?閉了閉眼,無奈地?咬牙道。
“給我?七天時間,讓我?準備一下,然後……然後我?就把當年的一切都告訴你。”
我?像下定?了決心,睜眼,決絕又?坦然地?衝他笑?了一笑?。
“就算你聽完之後要恨我?,要與我?分開,你也給我?最後這七日,讓我?和你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七天,可以嗎?”
梁挽神態複雜地?看了看我?,目光堅定?道:
“當然可以。”
“而且我?相信,我?們?的未來絕不會止步於這七日,你所擔心的事情絕不會成為現實。”
我?道:“你為什麼對我?的信心這麼大?”
他認真而坦然地?笑?道:“因為你是聶小棠啊。”
“得知真相,我?可能會氣,會惱,但是我?敢賭一把,我?賭你不管是在?從?前還是未來,都不會做出任何讓梁挽無法原諒的事兒,我?就算生你的氣,但也不可能生一輩子的氣。”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卻握了握我?的手,把我?手上的冷意?漸漸覆蓋下去,連帶著顫抖也停止了些。
“現在?,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就彆在?路上想這麼多了,安安心心睡一覺吧。”
說完,他動情誠摯地?看著我?,如同奢侈地?用了上輩子積攢的所有信用,去全力許一個真心的承諾。
“睡完,我?帶你去見我?的恩人和義父,我?想得到他的祝福和承認——我?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見到家長以後呢
這世上有一個人, 明明知道你的過去是何等的不堪回?首,明明猜到你?做的一些事可能已經傷害到了他,可卻還?能去選擇體諒、等待。
那你還能說什麼呢?
你還能去怕什麼呢?
我看?著梁挽這殷殷切切的模樣,隻覺得?一顆心柔軟得像是要融化了一般, 臉上莫名其妙地發著燙, 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想了想,還?是有些生硬地問道:“那你?……還?有個妹妹?”
提到妹妹, 他就笑得?更加溫柔了些:“是啊, 她如今也已改名, 拜了母親的好友‘千袖神尼’為?師,學了一身好武藝,也許她以後下山, 我還?能讓你?倆見見麵,讓她也知道——我們家以後就多一人了。”
他也沒?說什麼不可描述之語,可光是把這親切可愛的話自然而然地捧出來,就已足夠讓我羞澀感動到無言了。
梁挽見我如此,便?唇角一揚,張開了雙臂。
“先睡會兒?吧, 又打又跑了一路, 你?也累了吧。”
他不提累, 我倒還?能硬撐。
他一提累,我立刻覺得?眼皮子瞬間受了睡神的召喚, 馬上就要耷拉下來, 用手指去撐也撐不開了。
於是, 乾脆, 我就把身子一挪,靠在他的身上, 閉上眼,隻當自己是一條初入大海的小魚,我在他寬廣的胸膛枕著,有一種?被溫暖輕濕的海水包裹著的奇怪觸感。
可惜的是,駕車的人畢竟是寇子今。
對於寇子今這等少爺來說,他是越聽咱倆膩歪越覺煩膩,於是駕車就不再是他的統治區,而是成了他的受災區。這豪奢馬車在他的驅使?之下,就如一個脾性極大、恃靚行凶的桀驁之徒,讓我們在車裡一顛一蕩,使?一切動作都變了幅度和力道。
我被撞得?有些東倒西歪,無奈一抬頭,卻恰好碰見梁挽一低頭。
一個歪打正著的角度,一點兒?無心插柳的意外,就成就了一個奇奇怪怪的吻。
我有些驚住,梁挽一開始也是無心而為?,因此這吻的分量本是不重的,猶如浪子去親吻一朵兒?剛摘下來的玫瑰,咬得?太重會把花瓣也一塊兒?咬下來,所以得?輕輕采摘,帶著一種?欲近芳澤卻又敬而不褻的鄭重和保守。
可慢慢地,我衝他微笑著眨了眨眼,身上靠近了幾分,他便?覺得?了鼓勵,鄭重和保守就成了密密而緩緩的親近。
他抱著我,動作讓我身上輕輕一顫,感覺快活在心底紮了根,卻沒?有一個成形的語句可以形容,腦袋裡沒?來得?及分析對方的動作,心頭如蒙了一層輕快而捅不破的窗戶紙,雨點打在紙上格格作響,像一條屬於小貓的舌頭在那軟和清緩的紙上輕輕地舔過。
春雨的溫潤。
海水的潮濕。
煙火的鹹淡。
像一首長而動情的詩在舌尖抖擻出一番熱切的愉悅。
一開始隻是囫圇吞下,沒?心思去分辨,可等他與我分開,我才開始去品味那些殘留在臉頰和唇舌之上的韻致,和那些還?未來得?及被消散的,少年?人獨有的羞澀風流味。
馬車依然在顛簸,可是,我們在這空間裡遙遙看?著彼此,目光又熱乎又動情,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兒?曖昧的淺笑,也不知是誰癡癡地看?了看?。
直到馬車外頭的人發出一聲?兒?奇怪的聲?響。
“你?們在乾什麼?呼吸的節奏怎這般奇怪?”
我立刻看?見梁挽脹紅了幾分臉色,無奈地對外掀開簾子,就聽見寇子今幾乎是把臉貼在那邊聽著,隻道:“寇少爺駕車也累了吧……不如我來駕吧。”
這都叫起“少爺”了,是有點羞惱了吧?
寇子今聽得?一愣,隻訕笑幾聲?:“還?是我來吧,我來吧……”
終於一路平安無事,到了梁挽所期待的那個地方。
也就是他口中所說的——恩人和義父的居所。
可我一下馬車,看?了牌匾,卻是驚到了。
居然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對於梁挽口中的那個恩人和義父,我之前想象過很多個版本,最可能的版本其實是大名鼎鼎的上一代輕功之神——“小慢神”蕭慢。
梁挽也承認,當初林家出事,就是“小慢神”蕭慢收留了他一年?,對他有傳業授藝之大恩,但蕭慢對他來說隻是老師,並不算是義父那種?類型的長輩。
原因有點搞笑。
因為?蕭慢雖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但在生活自理能力上似乎是有點過於潦草,他就像個高功能輕微自閉的宅宅,極度厭惡與人接觸,溝通時喜歡一個字兒?一個字往外蹦,一天的字數用完了就不說話了,在遇到梁挽之前,他從沒?煮成一頓能吃的飯,從未做出一次能下口的肉菜,平日?竟隻吃果子、偷蜂蜜、啃草葉,活得?就和個神仙宅男似的。
而遇到梁挽之後,蕭慢負責教他這一身絕世輕功和內功,梁挽則負責除此以外的一切生活起居。
包括生火做飯、洗衣打掃、喂貓養雞,弄得?到最後不像是蕭慢養了他當徒弟,倒像是他養了蕭慢當兒?子似的。
所以蕭慢是恩人。
但不能算義父。
梁挽所說的“恩人加義父”,其實是天勝莊的莊主——尹舒浩,也就是之前出現過的尹向璧尹少俠的父親。
原來這尹家與林家是幾十年?的交情,長輩小輩都有來往,林家出事前,他們曾經試圖報信,林家出事後,也是他們幫忙安排的後事,幫梁挽和妹妹分彆?去投了不同的師父,待梁挽重出江湖,苦無身份與盤纏之際,是尹舒浩出麵解決了這份難題,替他引見多方豪傑,也為?梁挽的救人提供了許多的庇護和助力。
據梁挽所說,他這幾年?來每每重回?故地,傷心崩潰之時,都是尹舒浩尹莊主替他開導,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可以說,不是親父,卻勝似親父。
雖無父子名分,和義父也沒?兩樣。
我聽得?感慨萬千,才意識到我們此刻到的地方,就是天勝莊的一處隱蔽的側門。
打開側門,早有一位麵善慈眉的管家在等候,他引著我和梁挽寇子今穿過了幾道雕花欄杆的走?廊,又過了一層假山遮蔽之處,才到了一處“天方院”。
裡頭四四方方,白牆綠瓦,繡草黃花,冰裂紋的八排隔扇門在屋舍中間正列,一打開,便?是一位熟悉而俊俏的公子——尹向璧。
以及早已等候在此的秋碎荷、吳漾、祝淵等三小強。
他們一見梁挽,當即歡呼著圍上來。
幾人噓寒問暖之際,卻也注意到——梁挽雖與他們微笑招呼,可他的一隻手,始終和另一個人的手牽在一塊兒?。
另一人自然是我。
幾人神色各異地看?向了我。
尹向璧是好奇。
秋碎荷是歡喜。
吳漾則是警惕。
祝淵是有些皺眉微惱。
他剛想出聲?兒?,寇子今立刻橫眉以對,把我護在身後,而梁挽則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幫不擅解釋的我先把能解釋的都解釋了。
寇子今下意識的動作自然讓我心暖,梁挽的解釋卻更是巧妙。
也就他來解釋,才能把一切詭計都說成是赤膽忠心,他說是我大義滅親、不惜以身犯險潛伏聶家去搜集證據,而後舍棄榮華富貴的誘引,險些鬥殺聶雲珂曾先生兩大高手。
這麼一說,寇子今倒有些敬和驚地看?我,另外幾人也當即露了各色神情,事後紛紛表示明白、理解、體諒,有的還?佩服起了我敢二度叛出聶家的勇氣和決心。
尹向璧笑著作揖道:“早就聽說‘劍絕’聶楚淩的大名,也聽說了明山鎮聶老板的善名,沒?想到聶少爺竟然就是聶老板,實在是開了眼!”
說完,少俠的一雙眼睛亮晶晶地越過梁挽,看?向了我。
一般人這麼說,我是不太愛理的。
我根本不想被提起聶楚淩這身份。
也不想被人稱作什麼聶少爺。
但這次我看?在梁挽的麵子上,點了點頭,商業互吹道:“尹少俠也是俠名遠播,久仰了。”
尹向璧立刻在臉上笑得?開了幾點燦星:“你?是梁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來到這兒?就隻當回?家一樣。來來來,我帶你?去莊內看?看?,順便?也見見我的父親。”
說完,便?要去拉我的手,似乎是希望帶我在莊內遊覽一番,梁挽卻道:“尹弟不必如此心急,小棠才剛到莊內,他更需要的是休息……”
尹向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笑道:“梁哥說的是,我一遇到聶老板這樣的人物就失了分寸了,還?是先去客房吧,明日?再見父親吧。”
尹向璧的意思是給我倆安排兩個緊挨著的客房。
但是安排是這麼安排,梁挽在月亮還?沒?升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從隔壁溜了過來,縮在我的床被裡了。
我隻笑道:“你?過來乾什麼?”
梁挽想了想:“幫你?睡覺啊。”
我奇怪了,不會這麼急著乾這事兒?吧?
他卻解釋道:“你?從進入這個莊子以後就很緊張,你?在這兒?的第一晚,怕是不會睡著吧?”
我沉默片刻,歎了口氣。
“還?是你?了解我。”
就算你?說這個地方對你?來說如同第二個家一樣,可這畢竟是你?的“如家”,不是我的“如家”,我初到一個不熟悉的環境,在沒?有摸透之前,我都是有些睡不安穩的。
所以梁挽就雙目一亮,道:“所以啊,今天晚上我們就睡在一塊兒?,至少我的臂彎旁對你?來說還?算是個熟悉的地方,你?應該能夠睡得?安穩,是不是?”
……哇。
你?是打算貢獻一條臂膀當我的玉枕麼?
那明天早上起來你?這胳膊還?要不要了啊?枕一晚上這得?枕麻了吧?
吐槽歸吐槽,我還?是把被子掀開了一個角。
“你?今晚為?本老板暖一暖床,不許乾彆?的,也不準說彆?的。”
不管他乾什麼,說什麼,我都會緊張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可不能讓他攪擾了我的玉枕之眠。
梁挽卻笑道:“還?耍老板脾氣?到了這兒?,我是少爺,你?可得?好好服侍服侍我才好。”
說是這麼說,他躲了我風風火火的一踹,然後一個彎兒?又拐了回?來,縮進被子裡,替我暖起了柔軟卻沁涼的被褥。
這一晚,他果然安安分分。
而我也睡得?像剛出生的嬰兒?似的。
第二日?,因為?睡在他身邊實在是太太舒服了,我居然破天荒地賴床——不想起了。
梁挽三催四請,看?我沒?個反應,就無奈地把迷糊的我給背了起來,幫我的白色寢衣換成了昨日?的漂亮衣衫,又幫我的頭發梳了個整齊,抹了一點兒?帶著梅花香的發油,拿了一根雕了山鳥銜花的紫木簪子挽了起來,等做完這一切造型,他給我拿了一枚磨得?水潤光滑的銅鏡。
這不看?鏡子還?好,一看?就給我看?精神了,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了。
這麼秀氣文?弱、嫩相白麵的人,這誰啊?
給我看?不會了都。
梁挽笑著看?了我這呆呆的模樣,掐了掐我的臉頰,給我掐醒了幾分,我就看?了他的模樣,眼見他也是如昨天一般的衣衫,隻是整了一個新發型,額角批下幾絲鬆散的秀發,發髻挽到背後鬆鬆懶懶地插了一根簪子,如閒居家常的富貴公子一般,脫胎換骨地換出了一副風流慵懶的美?態。
這就是第一次見家長的準備嗎?
我一時無言了,道:“需要這麼鄭重麼?”
梁挽楞了一楞,卻笑道:“其實不需要這麼鄭重,尹莊主……義父他是個很開朗慈祥的人,隻是我自己想給你?打扮成不同的樣子,讓你?試試不同的風格,也許你?會喜歡呢?”
哇……你?不僅有老繡娘傳承非遺的情懷,你?還?有在太歲頭上做不同造型的鐵膽啊?
我笑得?有點亂顫,又怕壞了造型,就有些矜持地收起笑,任由他拉著我,去了昨日?會客的“天方院”。
打開門,那兒?已不見了秋碎荷和寇子今等人,隻剩下了尹向璧,和一位精神鑊爍、鷹眸如炬的中年?男子。
尹舒浩尹莊主。
他看?向了梁挽,目光慈祥之中帶有驚喜,如同一個多年?不見親眷的老者看?向了歸來的遊子,那裡的喜悅不似是假。
他又看?向了我,打量之下便?是細細端詳,端詳起來難免叫我有些緊張,仿佛他那睿智明淨的眼神可以看?得?透一切。
可良久,他又收了打量,微微一笑道:“都說你?四海為?友,可你?以往交的朋友總是參差不齊,這次你?交的這位朋友……倒是不錯啊。”
我舒了口氣,心想這一照麵倒還?算順利。
可沒?想到梁挽卻輕輕搖了搖頭。
“義父誤會了,這位不是朋友。”
尹舒浩一愣,我一驚,尹向璧也跟著看?向了梁挽,奇道:“梁哥為?何說這話?”
梁挽笑著牽起了我的手,鄭重而坦然道。
“這位對我,是比朋友、兄弟、親人都更近一步、更深一層的人,他在我心中是世上獨一無二,絕無彆?人可代替。希望義父和尹弟都能明白這一點。”
尹向璧是瞪大了眼,尹舒浩也是微微愣住。
而我看?向一旁堅定坦然的梁挽,震驚到了無語。
我是定了七天,可你?進度趕這麼快沒?問題嗎?
第一次見家長就直接出櫃!?
內奸到底是誰
來?之前?我設想過無數個開場, 但從未設想過如今這個?。
梁挽居然能直接當著他義父和義弟的麵兒一腳“咣當”地出了櫃門!
連點兒餘地都沒留!
連一絲猶豫都不帶!
踹完,他還無比堅定?地拉著我的手,對著我投去一個?鼓勵和自?信的笑。
我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可看著他的麵容仿佛像是看著一本帶有深意的書頁, 其中的每一分輪廓都是篤定?的字眼,我的心就定?下來?了幾分。
也許, 梁挽直接出櫃是有依仗的吧?不是單純趕進度吧?
再說, 把我們之間的關係當成秘密去藏著, 藏久了肯定?是要發餿的,直接出櫃也許更爽利一些?
我當即看向了麵前?的尹舒浩和尹向璧父子,眼看著年輕的尹向璧還處於一種似懂非懂、似夢非夢的恍惚境界, 仿佛對此始料未及,而尹舒浩卻已在?眉宇之間鏤刻了更多的變化,他麵上的法令紋很深,就像被?一抹驚濤拍過的岸石,之前?這褶皺因為震驚而一動二晃,此刻慢慢趨於穩定?, 便顯示出了他在?歲月沉澱後的氣度和沉靜。
他看了看梁挽, 仿佛在?他明眸潤目的麵上看出了溫柔的決心, 又瞅了瞅我,如同在?我揚眉橫麵的臉上看出了不退的堅定?。
忽然, 尹舒浩又從看我轉向了看梁挽, 鷹隼一般深刻的目光猶如審視得?了一切的細節。
“你?這話, 可是深思熟慮過後才說出的?”
梁挽重重點頭。
“沒有人逼迫你?, 全是你?發自?肺腑之言?”
我心裡頓時緊張起來?,梁挽卻毅然決然道:“全是。”
“你?已想好和這位共度一生, 不打算再有自?己的後代?”
梁挽笑道:“後代可以領養,就像義父有這麼多沒有血緣的孩子,尹弟有這麼多義兄一般,等日子安定?下來?,我和小棠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共同的徒弟。”
我的手頓時顫得?和冬日裡被?沉沉的雪壓彎的樹枝似的,心裡激動得?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梁挽說出來?的,也不曉得?他竟然已經想到了那?麼遙遠的未來?,他根本不怕這區區七日的約定?,也不怕我要說出的真相。
他是一直在?想和我的未來?,甚至想到了孩子或徒弟?
尹舒浩目不轉睛地看了梁挽半日,猶如在?心中翻湧著什麼複雜難言的情緒。
半晌,他忽的鬆融了麵上深雕淺刻的線條,綻出了釋然的一笑,走過來?幾步,拍了拍梁挽的肩膀。
“你?這小子,決心夠大,眼光也不錯啊。”
我心中猛地一恍,有一種躲躲藏藏多年之後,被?人一朝承認的興奮,而梁挽也大大地舒了口氣,欣喜地笑道:“義父這是接受我們了?”
他隻挽著梁挽的臂膀,笑道:“我又不是什麼迂腐淺陋之輩,以前?這等事兒在?朋友小輩之間也看得?多了,難道你?以為我會?因為一段關係,就和你?斷了這父子的關係?”
梁挽感激道:“我知道義父會?接受我們的,隻是沒想到……沒想到這麼順利……”
我也沒想到。
我隻是看著尹舒浩那?光明坦然的審視,心中生出了一種幾乎不真實的幸福感。
我所預料的一切正邪阻礙,一切偏見審視,居然都沒有發生,都沒有降臨。
這真的是能發生我這個?倒黴蛋身上的事兒麼?
我真的沒有拿了什麼彆人的劇本?
我真能如此順遂幸福麼?
梁挽像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道:“小棠,義父已經接受我們了。”
我一愣,當即意識到我也得?說點什麼才好,就有些害羞和磕磕絆絆道:“謝謝尹……尹叔叔接受我們,這,這對梁挽來?說很重要。”
“早知如此,我該備一份厚禮才是。”
尹舒浩隻抬手笑了一笑。
“不過,你?現在?還叫我尹叔叔麼?”
我麵上發了一點燙,好像多年的矜持在?此刻的出櫃和接受麵前?都成了泡影,猶豫地點了點頭,抬眼看向了眼前?慈眉善目的長?者,努力?擠出一份還算和善的笑。
“抱歉,尹叔叔,這一聲兒義父,我想先留著叫另一位前?輩,等與他開誠布公之後,我再在?你?這邊補上……”
尹舒浩有些訝然和疑惑地看了看我,可梁挽卻眼珠子一轉,微笑著看向尹舒浩道:“他有些害羞,叔叔就先彆逗他了……”
尹舒浩笑道:“好好好,都聽?你?的吧。”
我卻不是害羞。
這一聲兒義父,我是打算先留給吳醒真的。
畢竟他雖然看著像個?弟弟,在?我心裡也更像是個?弟。
可他畢竟是毫不藏私地指點了我的劍法,也千裡迢迢地跑來?救我,我其實已在?心裡覺得?叫這一聲兒無所謂了,隻是還沒找到這個?機會?。
可惜他不在?身邊。
等與他見過,叫過,我才覺得?能解了心中的遺憾,再回頭來?叫尹舒浩,我就不會?覺得?那?麼彆扭了。
尹舒浩是坦然接受,尹向璧則目光複雜地看了看我們,又瞧了瞧他父親那?鼓勵的目光,終於也歎了一口氣,對我們道:“梁哥,聶哥……你?們,你?們瞞得?我好苦啊。”
也才瞞了一天吧?
我登時想起梁挽應該也有和這位保持通信,但信裡該是一字未提,所以才讓他如此驚愕吧?
反正,出完了櫃門,我心中也對梁挽口中的這位義父有了個?新鮮的見識。
他看似威嚴深刻,卻總能放下身段,與一切人談笑風生,看著是有些嚴肅不通的,其實很有容人之量,比我想的要更加包容、更加圓潤。
不愧是能開導梁挽這等人的長?輩啊。
也難怪他出櫃出得?如此直接了當,肯定?是也料準了尹舒浩的性子。
到了下午,尹舒浩就在?莊內開了一場小宴,起先是邀了我、梁挽、寇子今,和秋碎荷等三人,可後來?我進了這小宴的會?場,才發現這宴會?可一點兒都不小,而且要請的也不止是我們這些人。
首先會?場是一處叫做“芳庭雅居”的室內屋舍,席位分兩排而坐,左邊是梁挽和我這一群熟人,右邊卻是一堆被?尹舒浩庇護在?莊內的綠林豪傑們。
但這一個?個?麵生得?很,我都不認識,梁挽就和我悄悄地咬耳朵,解釋起每個?人的背景設定?。
比如“旗山寨”的寨主薛萬旗,就曾劫過聶家?拿去賄賂官員們的萬兩鏢銀,而後被?聶家?下了黑白兩道的追殺令,走投無路,自?覺無生時,投了尹舒浩,本以為沒過幾日就要被?趕出來?,沒想到卻被?尹舒浩奉為義士與上賓,且安然庇護至今。
又比如來?自?“霄雲峰”的施一朝、施一夕兩兄弟,就是因為參與剿滅了聶家?的一個?分舵,被?聶家?的人追殺得?東躲西藏,甚至一度被?擒住折磨,也是尹舒浩派人前?去搭救,才把兩兄弟救了出來?,且放在?莊內養傷。
再有就是來?自?銀香山的觀香道人,一位氣宇軒昂、身高八尺的壯碩道人,愛好是在?殺惡人之後,燃香而觀煙,又修習道法,常穿道服,因此雅號為“觀香道人”。據說他曾刺殺過聶家?老二和老三,可惜失敗了。
還有殺過聶家?手下,人稱“月照刀”的許月照許俠女。
奪過聶家?生意,來?自?“憑春島”和“環寶洞”的島客李憑,洞人王春。
以及劫過聶家?船隻的老船主——蒙千浪。
甚至有霧山派、太雁派、蘭山派的正道人。
這些人有的是被?聶家?通緝過追殺過,有的是想要與聶家?作對,因此特地上門來?加入這個?大隊伍。
如此浩浩湯湯,竟有隱約形成一個?“抗聶聯盟”的趨勢?
被?梁挽這麼一介紹,我頓時明白了此次宴會?的目的。
果不其然,接下來?便由尹舒浩主持,介紹了諸位豪傑,而豪傑們也報了背景,訴說自?己當日是如何被?聶家?追殺,或如何對抗聶家?的經曆。
說得?個?個?義憤填膺、心頭恨難以卸,有的說到動情之處,拍桌捶柱,有的則雙目垂淚,紅蕩的眼神積壓了各種委屈和憤懣,還有的說到一半,訴說了自?己失去的朋友和親眷,直接就抱著身邊的人哭了起來?。
方才還和和氣氣的小宴,此刻已成了討伐情緒越發高漲的動員宴,而尹舒浩一一安慰,一一介紹,最?後輪到了我和梁挽,他便越發堅定?地介肯定?了我們。
“這二位是方才從聶家?的龍潭虎穴裡闖出來?的少年英俠,一位是明山鎮的聶小棠聶老板,一位是我的義子梁挽,有他們在?,便可證明——聶家?並?非傳說中那?樣的不可戰勝,聶雲珂可打,曾先生可敗,聶楚容本人——可殺!”
我被?他話中的遞進情緒激得?一愣,卻見他目光沉靜地看了看我,梁挽也握了握我的手,與此同時,眾人的情緒似乎都被?積攢和點燃到了高潮,一群受過委屈的豪傑再也憋不住,一個?個?躥過桌子,上前?來?與我敬酒,因為他們之前?可能見過梁挽但沒見過我,因此非常佩服地和我討近乎,並?且端出了各種不靠譜的彩虹屁。
“早就聽?說聶老板的俠名,沒想到你?竟能冒充這失蹤已久的聶楚淩,當眾挾持了聶楚容,還險些殺了聶雲珂!”
額……你?聽?誰說的亂七八糟的?
“聶老板高義!你?當日差一點兒就在?宴上大殺四方,還放了一把火,險些就掀了那?聶家?的老巢啊!”
額……隻是燒了幾個?房間而已?
我有些無奈地想解釋,卻被?梁挽笑著看了看,我立刻瞪了他一眼,且當著眾人的麵指向了他。
“若非是他救我,我也出不來?這聶家?。”
去誇他啊!受不了了!
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去給梁挽敬酒。
“聽?說梁少俠借著生辰宴上鬨出的風波,救出了幾位前?輩,還險些就廢了那?聶雲珂的武功,還結結實實地打了聶楚容這陰險小人一頓?”
“我還聽?說幾日前?就是你?在?鳳陽老莊放的那?把火,救出了聶老板,請問是不是啊?”
梁挽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想解釋,卻又被?一些奇奇怪怪的讚美給淹沒了,居然比被?敵人圍住還困擾一些。
而我則趁機溜了出來?,從各種熱情的對視和對酒之中連連退避,直接退到了寇子今的背後,把他推出去幫我對付對付這些豪傑的感激和讚美。
寇子今畢竟是個?生意人,對酒一事是駕輕就熟,逮著誰都能喝上一杯,幫我擋下了不少。
反正鬨鬨哄哄了一場,等到散宴之後,梁挽和我回了房間,我是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就像是被?激活了多年的社恐,要獨處好些天才能緩和下來?。
不過心中還是有些熱血沸騰,畢竟得?到了認可,還隱隱看到了一個?“抗聶聯盟”的雛形,沒想到尹舒浩已聚集了這麼多的勢力?人心,也許他也能在?將來?聶家?的覆滅之中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
梁挽隻安慰地抱了抱我,道:“我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麼熱情,實在?是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才是……謝謝你?幫我吸引火力?,沒讓他們都盯著我……”
梁挽苦笑道:“大家?躲了這麼久,被?欺負了這麼久,吃了太多聶家?的虧,好不容易看見有人能幫他們出氣,能讓聶家?吃癟,就把我們捧到不屬於我們的高位置了,你?也彆太介意,他們的性子就是這樣直莽……”
“我倒沒介意什麼。”
我隻是有些奇怪道。
“可是我們才出來?幾天啊?這消息怎麼在?莊子裡亂飛?”
梁挽也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猜測道:“可能……是小秋和寇兄他們說的?”
我向著老天翻了個?白眼,道:“寇子今不會?的,反倒是你?的那?些朋友,嘴巴也太大了一些。”
梁挽苦笑道:“好了好了,改天我和他們說說,你?也累了,休息吧。”
我卻忽然打不招呼,親了他的臉頰一口。
親得?他一怔。
臉上頓時飛起了一片燦爛而美麗的紅影。
我就有些得?逞似的笑了一笑,又上去親了一口。
這回他總算反應過來?,立刻壞笑幾分,伸出一隻手,把持著我的腰,另一手繞到我後腦勺上一按,就把我的腦袋按到他的臉上,細細深深、密密熱熱地吻了起來?。
吻到極動情之處,我瞧見梁挽的目光如燭光般微微恍動,在?極度曖昧的拉扯之下,一絲若有似無的理智也終究拉住了他,讓他暫時與我分開,那?柔情卻藕斷絲連一般維係著他與我。
“今日的一切都如做夢一般,義父竟就這樣坦然地接受了你?我,我……我實在?是……”
我想了想,笑道:“能得?到他的祝福,我看你?倒是歡喜得?很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過了一會?兒,又堅定?道:“以後我們還要把這一切告訴你?我的朋友,我希望能收獲更多更多的歡喜和祝福。”
我察覺到了他的決心,想一起堅定?起來?,可想了想七日之後要說的真相,隻覺酸澀溫暖都是如此真實。
“我去莊子裡散散心,你?喝了點酒,還是睡會?兒吧?”
梁挽點點頭,笑道:“那?你?早點回來?啊,我等你?呢。”
我心裡一暖,想起以後出門,就會?有一個?人在?房間裡溫溫柔柔地等著我,在?我回來?以後還會?親親熱熱地抱我、貼我,我心裡的酸澀一下子就被?衝淡了七分。
也許……以他的細密心思,早就料到了過往的很多事。
那?告知真相之後,結局可能不會?像我想的那?麼糟糕?
我出了房門,便在?莊子裡一個?人散散心、踱踱步,看著這日暮時分灑下的一寸寸酡紅醉色,把假山流水襯得?像是一派金山赤海似的,連那?曲橋欄杆的雅致景色也變得?如同畫中的仙宮瑤殿一般,透出幾分富貴風流之色。
我心裡想著如何去訴說當年的過往,如何從與林宿相遇開始說,如何在?林家?的那?一晚結束,忽眼前?恍惚一動,我發現在?那?層疊假山之中,似有一絲不屬於此地的身影,一閃而過,一掠而折。
我心中一驚,悄悄跟了上去,在?假山中迅速穿梭幾分,手已隨時握在?劍柄之上。
可下一瞬,就在?劍柄出鞘之前?。
那?道人影兒忽然從假山中閃了出來?,立在?我眼前?!
我頓時身上一僵,徹底愣住。
是雲珂。
居然是聶雲珂!
我一臉震驚地看著忽然出現的他,他卻一臉嚴肅地看了看我。
“你?怎麼會?在?這兒?”
說完後,我才發現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一句的,隻是我的語氣是焦急震驚,他的語氣更是無奈困惑,可我們都沒有準備好在?此遇到彼此。
我頓時拉了他,往更深處的陰影躲藏了一番,然後才急道:“你?來?這兒乾什麼?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聶雲珂點頭:“知道。”
我更加楞了,惱道:“”這裡的豪傑都是聶家?的受害者,或者聶家?的敵人,你?若被?他們發現,他們都恨不得?一個?個?跳出來?,活活撕碎了你?!你?還來?這兒?”
聶雲珂靜止了片刻,便斷然道:“你?更不該在?這兒。”
我一愣,驚駭道:“你?說什麼?”
聶雲珂容色肅冷道:“你?若想離開聶家?,去哪兒都好,但你?不該跟著梁挽來?到這裡,你?為什麼就是不聽?我的,這裡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我目光一凝:“你?這是什麼意思?”
聶雲珂沉默了瞬間,道:“你?離開不過兩日,情報就已到了楚容那?邊,我就已經知道你?的人在?這兒,你?覺得?……這是什麼意思?”
我忽然沉默下來?。
一股極度的寒涼躥向了我的脊背。
從我昨日到了莊子的時候,消息就已經被?人遞出去了。
可我昨日才見過幾個?人啊?
內奸居然就在?那?幾個?人之中!?
等等,聶雲珂一直強調不能在?這兒,說明這個?內奸待在?這個?莊子的時間比我想的還要長??
難道是……
不會?是……
我隻深吸了一口氣,試探道:“是尹向璧,對不對?”
聶雲珂卻忽然沉靜了下來?。
他的沉靜卻給了我更大的恐懼與不安。
因為他整個?人沉得?就像是風暴來?臨之前?的一場死靜死靜的海麵,底下蘊含的是無可抑製的驚濤與駭浪。
“是他的爹爹。”
“我們的人,就是這個?所謂‘抗聶聯盟‘的首腦——尹舒浩。”
我徹底怔住。
剛剛才因俠義之聚而熱騰起來?的全身血液,仿佛已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當年的真相
聶雲珂說了這話, 我隻覺得心中澎湃驚囂的血,幾乎已全數凝結在了這一刻,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暖,似乎說冷就冷了下來, 連帶著四肢百骸都滲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寒意。
“你說……他是你們的人?”
“我本來隻是懷疑, 還不能確認……”聶雲珂無奈道,“但是這次, 是楚容親口告訴我的。”
我當即醒過神來, 改了厲聲冷色道:“他平素並不與你說這些, 他這次是知道你要來找我,所以借著你的口來誤導我,來挑撥我們和尹浩舒之間的關係!”
聶雲珂的眉頭?像是皺成了一塊兒折疊的黑綢, 他目光微微一沉,看向我,臉上像被假山的陰影切割成了許多?片零散的形狀,各種?情緒都似被擱淺了。
“你是不信他,還是不信我?”
我正色道:“我不是不信你,可你畢竟沒有親眼見過他和聶家的人見麵。消息這麼快就傳出去, 可能?是他, 但也可能?是他的兒子, 他的管家,是他的身邊人, 甚至可能?是梁挽的那幾個朋友之一, 但最不該的就是尹浩舒!”
聶雲珂奇道:“為何不該是他?”
我不假思?索道:“他這些年?剿了多?少聶家的分舵?庇護了多?少聶家追殺的人?哪兒來的內奸細作?能?和聶家作?對作?到這種?程度?”
聶雲珂卻道:“如果你有留意, 就能?看出那些被剿滅的分舵——大?多?是老二老三, 以及其他叔叔伯伯的產業,是楚容本就想要削弱的勢力。”
我聽得心頭?一震, 而聶雲珂繼續道:“至於?那些被聶家追殺的人,大?約有七成是受了天勝莊的長久庇護,但也有三成左右的人呆了很短一段時間就離開?,然後依舊落入了聶家的羅網之中。”
我隻覺得內心震蕩無比,各種?情緒交疊,可最後還是努力用?理智去分析和判斷這一切。
“就算如此,他也不該是內奸!”
“你為何這般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這一切說不通。”
我腦袋裡的思?路在一百八十?度地亂轉,我張口在不停地說話,卻隻是為了緩解緊張,因為心情已焦慮到極點?,手指緊攥袖角,下肢僵硬地像生了根一般紮在地上,必須說點?什麼才好。
“如果他早早就是聶家的內奸,那當年?林家出事,他早就可以把林家的遺孤出賣給聶家,根本不需要幫他們去拜師學?藝,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如果他是這三年?來才成了聶家的內奸,那他也有無數次的機會?可以重創梁挽,可以把梁挽賣給聶家,可他都沒有,這你又?如何解釋?”
聽完這話,聶雲珂便靜默如一座暮光之下的血色雕像,一時之間難以分辨在這人的身上,是血色更多?還是暗色更濃一些,是恩義更多?還是私心更多?一點?。
片刻之後,他忽看向了我,又?似透過我看向了彆人。
“無論是多?麼凶險狡詐的人,都會?有在乎的人,也許梁挽就是他在乎的人。”
我歎了一口氣,道:“即便如此,他當臥底有什麼好處?他已經是正道魁首一類的存在,他的威望勢力都很高,他幫聶家不會?有更多?的好處,反倒是要冒極大?的風險。”
且尹舒浩並非是半路出家的英豪,而是天勝莊的第十?七任莊主,他的家室傳承曆經百年?,無可挑剔,這樣的人給聶家做事,能?有什麼好處啊?
“是不會?有更多?的好處。”
聶雲珂也不得不承認了這一點?。
“我問過楚容,他說這人有把柄在聶家手上,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把柄。”
聶楚容這家夥,是故意說給雲珂聽,好讓他來傳話嗎?
我越想越不對勁,隻道:“你可問了他,是什麼把柄?”
聶雲珂沉默道:“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楚容說過……你若是問起,可以去此莊西麵的‘碧畫閣’一探究竟。”
……你已經直接了當地承認自己是傳聲筒了嗎?
我越來越覺得這是聶楚容故意設下的陽謀,可事到臨頭?,我也不得不去走這一遭,便隻最後看了聶雲珂一眼,道:“你來找我,到底是他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都是。”
聶雲珂目光凜然道。
“他希望我提醒你,隻要你殺了梁挽,你還可以回去。而我想提醒你,若你要保平安,就離梁挽那群人遠一點?。”
我歎了口氣,笑道:“你想提醒我,我又?何嘗不想提醒你?”
“嗯?”
“雲珂,任何人在聶楚容眼裡都隻是棋子,即便是你。”
我最後一次正經無比地勸了勸他。
“我知道你豁出性命也要保護他,但你絕不能?太信他。”
聶雲珂眯了眯眼,苦笑道:“這算是……光明正大?的挑撥麼?”
“你覺得是就是吧,回去告訴他,我不會?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分彆之後,我左思?右想,還是去了那“碧畫閣”的方?向。
本來我對這山莊地形是不太熟悉的,可幸虧在宴上聽那幫豪傑胡吹亂侃了一通,我從他們口中至少聽到了十?處山莊中的名勝景點?,去各處的路線都聽了好幾遍。
我不知這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的,但既然對方?敢說,聶雲珂敢來傳話,那我為何不敢去?以為我是嚇大?的麼?
到了碧血閣,守衛不算太嚴,我裡裡外外看了三遍外圍也沒看出這裡麵有什麼機關,於?是小心翼翼地翻窗進去,發現確實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藏畫閣,沒機關,也沒守衛。
裡麵確實是收藏了多?位畫,但並不能?算是價值連城,畫家的年?代不超過百年?,名聲不是最顯,隻有內行人才懂,不過畫的題材頗為廣泛,什麼山水人物花鳥都有,風格也囊括許多?,什麼寫意白描重彩都在。
我大?致掃了一眼,覺得沒什麼出奇的,覺得有點?大?失所望的時候,忽然瞥到了角落裡的一幅畫。
我看見那畫,楞了一愣,著了魔似的奔上前?,盯著那畫裡的細節開?始細細觀察起來。
那看上去是一副風景秀美的秋楓山僧畫。
滿是紅楓落葉的山間,立了一位灰袍的僧人,正對著風口拂起僧袍,仿佛在拂掉袍子上沾惹的深秋楓葉。
而我越看這畫,越是意識到了一個清晰明顯的事實,越是覺得心冷如鐵,那為數不多?的僥幸心理,也和那畫中僧袍上的落葉一塊兒落了下去。
而在這個時候,“碧畫閣”的門也已開?了一條縫兒。
等我回頭?的瞬間。
尹舒浩已然站在了身後不遠處。
離我聽得門縫和回頭?的功夫也不過就那麼一瞬。
他的人卻已挪得這麼近了。
可見輕功高絕、不愧盛名!
而我從畫上慢慢轉了視線,目光冷漠地看向了他。
他卻看了看我的神態,我的位置,我看的那幅畫。
隻看了這三眼,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切的變化。
一口氣輕輕地歎下,一道兒驚雷悄悄地拋下。
“你見過聶雲珂了,對麼?”
而我厲眼一瞪,聲色如刀。
“是你出賣了林麒,對麼?”
尹舒浩額頭?的皺紋如憂愁的樹紋一般細密地折疊起來,歎道:“是聶雲珂告訴了你,還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我隻心腸一硬,冷聲道:“他雖提起,但我不信,直到看了這幅畫,我才曉得——你就是當年?那個出賣了林麒的人!”
我之所以這麼肯定,理由隻有一個。
這幅畫是林麒作?的!
他與我相識於?聶家,起初我認為他是一個性格開?朗爽氣、看似義氣磊落的漢子,還疑惑他怎會?入了聶家,後來發現這家夥也有著一堆精巧的心思?和技藝。
首先,他很擅長易容偽裝,有些技術還是他教我的。
其次,他對模仿名畫、偽造印章、製訂贗品很有興趣。
他出任務時經常製作?古董的贗品,足可以假亂真。
但他模仿名畫卻隻為了興趣,往往不願畫得太像,怕假畫混入了民?間,折損了真畫的價值。
於?是每作?一假畫,都會?在假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記號,但普通人看不出,唯有行家才能?看出來。
而這副《秋楓山僧圖》,本是聶楚容送我的禮物。
因林麒有興趣,我就借給了他,讓他去學?著臨摹,在他臨摹作?廢了無數張以後,他已經可以做到不看原畫而複製出一切細節,但他還是會?故意留下一些破綻——比如原畫的僧人服飾偏黃一些,而假畫上的僧人服飾偏灰。
這幅畫,是林麒作?的臨摹之作?無疑!
按時間推算,他隻有可能?是在被我打傷之後,投靠了尹舒浩的天勝莊,在養傷期間製了此畫,獻給了尹舒浩。
尹舒浩聽了我的推理,卻是歎了一口深深的氣,道:“原來你是這樣看出來的。”
我卻憤怒於?他的冷靜和惋惜,冷聲道:“他來投靠你,是信任你。他製畫獻你,是尊敬你。可你又?在他養傷期間做了什麼?你把他出賣給了聶家,是不是!?”
尹舒浩沉默片刻,撂下了一個個無比沉重的字眼。
“是,是我把他養傷的地點?,透露給了聶家的人。”
我的手已按在了劍柄之上,五指幾乎已泛動著殺意。
“是他們拿了你的什麼把柄,才能?讓你做這等損人不利己的陰險之事!?”
恨歸恨,問卻也得問個清楚。
尹舒浩隻道:“是我的兒子。”
我一愣,他看向了我,麵色沉鬱如一塊兒腐朽的木。
“如果有人拿住了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逼你把一個信任你的晚輩交出去,你若不做,就讓你的親人毒發而死,你會?怎麼做?”
我心中沉了一沉,冷聲道:“所以……尹向璧也知道?”
尹舒浩慘然一笑:“他不知道,他那時中了毒,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已是昏迷不醒,若是不交出他們要的人,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全身生滿毒瘡,最後毒血發散而死。”
我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內心的沉痛和憤怒像是無可壓抑的情緒,讓我隨時隨地都想出劍,殺人。
“為了自己的兒子,去出賣朋友的兒子……這就是你的處世?之道麼?你自覺對得起林家?還是對得起梁挽?”
尹舒浩閉上了雙眼,無奈道:“我以為交出他一個義子,就不會?牽連到彆人……”
“可最後不還是牽連了麼?”
我隻覺這一切都荒謬無比,可心中的痛苦已然死死地壓住了我的胸腔,說起那人,我的心跳呼吸幾乎都慢了。
“你知不知道林麒落到了他們手裡,受儘百般的折磨,也沒吐出他的身世?……那聶家是如何查到林家的?”
“是不是聶家沒從他嘴裡問出什麼,就問了你?”
“是不是你把他的身世?背景告訴了聶家!?”
“我知道他受了許多?折磨。”
尹舒浩麵上的疲倦好像一下子成了諸多?歲月的疊加。
“但我並未透露他的身世?,聶家起初也隻以為我是庇護了一個出賣聶家的義士,並不知林麒與我早就相識。”
“到了這一步你還要撒謊?尹舒浩,尹莊主!”
我用?一種?無比尖利的諷刺語調怒叱道。
“你不說,他也沒說,那當年?他們怎麼查到林家的!?”
尹舒浩沉了沉氣息,忽一轉態勢,冷聲道:“你們聶家的酷刑和奇藥,你自己竟不清楚麼?”
我一愣,他忽道:“據我所知,林麒受刑的時候,聶楚容給他下了一記‘多?夢腸’……”
“那是一枚極為罕有的,混淆心智的藥……”
我身上猛地一震。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在神誌不清的情況下吐出了身世?,可自己事後也不能?確定……”
難怪……難怪我見到他那時,他無論如何都要說出自己的身世?,並拜托我去林家救人……
他是已經感覺到……自己可能?已經說出了不該說的話麼?
我心中的痛苦沉浸下來,手指已深深地攥緊了劍鞘上的凸起紋路,幾乎把金屬的銳利深深印入了指紋和掌心之中,仿佛隻有身上的痛苦才能?提醒往事的尖銳。
“所以……你有了這個天大?的把柄在他們手裡,就在這三年?來,傳遞情報給他們?”
尹舒浩目光一沉:“來找我庇護的人若有十?成,舍掉三成,至少還能?保住其他的七成,不是麼?”
我滿是諷刺地笑了一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要幫梁挽?”
尹舒浩卻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我。
“聶小棠,我或許是配不上君子和大?俠的名號,我自認辜負了林麒,辜負了那三成投靠我的豪傑,但我沒有喪心病狂到想看到自己幾十?年?的朋友,在一夜之間被滅門。”
“事發之後,我有派人去通知林家,隻是晚了一步。”
“但至少,我希望保住梁挽和他妹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