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被困在過去的人(2 / 2)

一見鐘情然後從一而終這種事情,的確並不普通啊,蘇成意默默想。

“因為是轉學生,所以我為了不被大家孤立,竭力討好著每一個人,包括學校的老師。”

“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說我來自南部沿海的一個漁村,所有人都哄笑著說難怪聞到一股魚腥味,我感到很難為情,但也隻能跟著笑。”

“隻有她悄悄轉過頭來問我——大海一定很漂亮吧?”

“那時候的一中和現在很不一樣,處處都是不合理不近人情的條例。休息時間隻能用來去廁所,垃圾桶裡不能有垃圾,連自習課發呆都會被通報批評。”

“一切和我以前的學校都區彆很大。在我為了各種新出爐的條款感到驚訝的時候,會發現其他同學早就習以為常了。

“隻有許知寒不一樣,隻要是她感到不合理的事情,她都會勇敢發聲。雖然她自己成績很好,可是其他人因為成績下降而被罰跑十幾二十圈的時候,她都會嘗試著去說服老師。”

“然而她一個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也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自己反而因為這樣正當的發聲而被孤立了起來。”

“你會問為什麼我喜歡她又不願意跟她站在統一戰線對吧?因為我自卑又懦弱,連和她說句話就得鼓足十分的勇氣,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我是個卑劣的人,可是她依舊對我笑,還感謝我願意和她聊天講話。”

何悟非苦笑了一下,捂住了臉,接下來他的聲音顫抖著從指縫間鑽出來。

“再後來,她開始和家裡有了些矛盾。她想學藝術,家裡人不允許。學校也給很多壓力,班主任每天都當著全班人的麵罵她,說她心術不正想走捷徑,說她敗壞班級和學校的風氣。”

蘇成意心裡咯噔一下。

實驗樓F棟的校園傳說,王大爺當時的描述,那位想參加藝考的學姐,一切忽然都連接了起來。

他卻頭一次不希望自己這樣的聯想是正確的。

“我其實能看出來的,我看出來了。她那段時間變化很大,很痛苦。可是莪直到最後也什麼都沒做。”

“後來她死了。”

“她的死和每一個人都脫不開關係,讓我徹底看清了我是個懦弱無能的人。”

何悟非的聲音讓蘇成意以為他在流淚,抬手想遞紙巾的時候,卻發現他眼底是乾涸的。

“你知道嗎?她活著的時候,沒人在意她的想法。她死了,卻也一樣。”

他忽然抓住了蘇成意的手腕,力氣很大,蘇成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沒有試圖掙開。

“學校的管理製度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卻請了很多所謂的大師來做法事。那間教室門口居然貼滿了黃紙符咒,你說多麼荒唐。

她的父母來學校鬨了一場,得了賠償金後就離開了。

朝夕相處的同學都把她的死亡當做了茶餘飯後的談資,沒人在乎她為什麼會死,甚至沒有人覺得日複一日的生活因為這件事有了點什麼不一樣。”

“在我還沒有開始接受她已經不在世上這個事實的時候,周圍人竟然已經可以嘻嘻哈哈地分享所有關於她的八卦了。”

“我沒辦法在這種地方待下去,所以我休學了。再然後,我就活成了像現在這種樣子。”

何悟非笑了一聲,語氣裡全是自嘲。

“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吧?許知寒還活著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敢做,她不在了,我又把自己活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蘇成意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天,是她的祭日。我買了花去看她,走過去的時候,遠遠看到彭誌也在那裡。他看上去很慌亂,而且在燒這個東西。”

何悟非把半邊學生證拿在手裡,緩緩說道。

彭誌應該是彭老頭的大名。

根據何悟非的描述,在許知寒事件中,彭老頭作為當時的班主任,因為個人的偏見,聯合家長對許知寒進行了非常嚴重的精神打壓,並最後導致了她走向絕路。

蘇成意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難怪他看到和許知寒有些相似的陳錦之的時候那麼慌張。

然後估計又是聽信了什麼迷信的方法,連夜就拿,不對,是偷了陳錦之的東西要跑去許知寒的墳前麵燒掉。

“他看到有人走過來,還沒等火熄滅就匆忙跑走了。我撲滅了火,就看到了這張證件照。”

何悟非低下頭,歎了口氣。

蘇成意瞥了一眼他手上燙傷的疤痕,他當時估計以為是許知寒的什麼東西吧,急得直接用手生撲的。

“我當然知道那不是她。但是有點像的話,我無論如何也想親眼見一麵。”

蘇成意點點頭,起身給他倒了杯水。

“現在見到了,什麼感覺?”

“更加認識到了,許知寒早就已經不在了這個事實。”

何悟非輕聲道了句謝,慢慢喝了一口溫水,說話的語氣滿是悲哀。

他說到這裡,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已經很清晰了。

多年前,何悟非轉來了一中,認識了許知寒,並且喜歡上了她。

許知寒因為替受罰的同學們出頭而被彭老頭針對,被同學孤立。

後來她想要學自己熱愛的藝術,遭到了家長和學校的雙重打壓,長久以後終於承受不住,選擇了結束生命。

何悟非認為是自己不夠勇敢,沒有站出來支持她。因此感到悔恨而又痛苦,選擇了休學,並且自暴自棄得過且過到了現在。

在許知寒祭日這天,彭老頭在火箭班教室找藝術生陳錦之的茬兒,反而被她和許知寒有些相似的容貌嚇到。

他連夜匆忙趕去許知寒的墓前,想要燒掉陳錦之的學生證來“去去晦氣”,沒想到正好被來祭拜的何悟非撞到。

何悟非拿到學生證之後,非常想和陳錦之見一麵,於是就鬨出了“跟蹤”的這件事。

蘇成意深深歎了一口氣。

因為他完全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何悟非。

這種時候不能說什麼感同身受,也不能說你明白。

你不明白。

所以他隻是伸手握住了何悟非微微顫抖著的手。

“我喜歡許知寒十五年了,她離開這個世界也有十年了。

如今我連她的臉都有些記不太清楚,但我對她的喜歡卻沒有減少一點。你相信嗎?”

何悟非抬起眼睛,像是在問蘇成意,又像是在問另一個世界的許知寒。

“相信。”

蘇成意點了點頭。

他這樣的表現,足以說明那段感情有多麼值得用一生去懷念,才會導致他直到現在也還被困在過去。

“可是我甚至都沒有告訴過她,我有多喜歡她。我現在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可是她永遠留在了十七歲,所以我覺得我的心也和她一起留在了十七歲。

我不想,也不敢走向新的生活,我甚至不敢去死。

當年的同學估計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她的父母也早就有了新的孩子。如果連我都忘了她,世界上還有誰能記得許知寒?”

何悟非紅著眼眶說著這些沉痛的話,卻沒有眼淚流下來。

蘇成意的心情連帶著也很沉重。

他隻是單單在旁邊聽著,都感覺到了從何悟非身上蔓延出來的,天人兩隔的絕望。

於是蘇成意深吸了一口氣,忍住要跟著一起紅了眼的衝動,開口道:

“我曾經看過一場話劇,裡麵有一段台詞是——”

他頓了頓,跟著回憶慢慢說道: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沒有的東西,忘掉彆人有的東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後不能得到的東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愛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鳥忘掉湖泊,像地獄裡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飛,像落葉忘掉風,像圖拉忘掉母犀牛。”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掉她。”

蘇成意背完台詞,緊握住何悟非的手腕,又接著說:

“我這時候或許應該和你說些,人都要向前看之類的套話。但我不太想說,因為你大概早就已經聽煩了。

所以我要說的是,不要忘掉她,帶著你對她的感情好好活下去吧。”

何悟非感受著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聽著這些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忽然非常感謝半小時前自己對於麵前這個少年的坦誠。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劃過他下頜上剮蹭出的細密傷口。

眼淚是鹽水,一定很疼。

蘇成意低下頭把自己的眼淚憋回去,慢慢說了最後一句:

“因為或許哪一天,你一個恍神的功夫,就發現自己回到了過去,一切都還來得及。而她就笑著站在你麵前。”,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