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麵田莊,果林旁。
夫人已在追青背上坐了一刻鐘整。
崔玨沒有一瞬鬆開夫人的腰背。他一直雙手扶著她,更未有任何疏忽,始終在專注留意她的神情。
夫人對追青的鬃毛愛不釋手,撫了又撫,捧在手中細看,幾乎要將臉埋到裡麵。
她也喜悅坐在馬背上遠望。
她抬頭看天空時,崔玨看不見她的雙眼,卻能感受到她通身盈滿歡喜。
夫人的唇角一直沒有落下來。
是以,崔玨認為,他可以請夫人嘗試下一步。
坐在馬上走一走,夫人一定也會喜歡。
但夫人仍然堅決非常地回答他,“不”!
崔玨不明白。
甚至,夫人俯身趴在馬背上,又十分生疏地抱住追青的頸項,才偏過臉繼續對他說:“二爺隻說讓我上來摸鬃毛,可沒說還讓我走一走!現在我摸完了,我要下去!”
套路她已經看透了!她才不會再上當呢!
紀明遙在心內堅定說!
“我要下去!”她重複。
“二爺不抱我下去,我就讓青霜她們來扶我了!”紀明遙堅決但小聲地說!
可真那樣辦,就太不給崔玨顏麵了。
所以快放她下去嘛。
紀明遙把臉輕輕放在追青的鬃毛裡,向後望著崔玨。
崔玨也望著她。
他走到她麵前,手仍穩穩扶著她。
“夫人,我不明白。”
他開口,輕聲歎問:“你究竟為何言不由衷,分明喜歡,說出的話卻如此抗拒。”
“夫人,”他又喚她一次,“請你替我解惑,好不好?”
他雙眼裡是淨澈的真摯,語氣也太過真誠,讓紀明遙說不出蠻橫強硬的話了。
她也做不到不去看他,不理會他。
所以,那就問吧!
“二爺,”紀明遙非要多說這一嘴,“你這是,在求我嗎?”
“是。”認真想了想,崔玨回答,“是在求夫人解惑。”
“哦。”紀明遙聲音又低了些。
她問:“二爺為什麼非要讓我學騎馬?”
“一開始,是想讓夫人在婚假裡多高興幾日,所以問了大哥。”
崔玨並不習慣如此對人剖析自己的心思。
靠近夫人些許,他繼續說:“大哥與嫂子新婚時,便在京外住了幾日,大哥教了嫂子騎馬。”
“原來如此,”紀明遙不禁說,“我還疑惑,二爺為什麼突然想和我出來呢。”
“可二爺就沒想過,”她也歎氣,“我與嫂子是不同的人,二爺與大哥的脾氣、性格也並不相同,他們的經驗可能並不適用我們嗎?”
“未曾慮到此處。”崔玨麵龐隱隱發燙。
竟在自家事上隻知生搬硬套前人經驗。
紀明遙想摸他的臉,又不敢鬆開追青的脖子,更不敢亂動,隻能作罷。
“那,方才二爺已經知道了我不願意學騎馬,”她繼續問,“為什麼還非要引我上來?”
“因為我看到了夫人的確喜歡。”崔玨回答。
他留一隻手在夫人腰上,另一手握住夫人的手腕,聲音仍然輕而平和,語氣卻帶了不容置疑:
“現在,請夫人回答我吧。”
他回到最開始的問題:
“夫人為何分明喜歡,卻說不想?”
紀明遙沉默片時。
好吧!
她先向崔玨尋求承諾:“我說了,你可不能笑話我……更不能告訴彆人!對誰都不許說!”
“這自然不會!”崔玨斬釘截鐵!
“那——”
稍微動了動發僵的身體,紀明遙向下一望,隻覺得怎麼樣都很危險,連忙又問:“我、我是不說,就不能下去嗎?”
“這——”崔玨愣住,“這自然更不是了!”
回想到他的確是在夫人堅決表態要下馬後,才連翻提出疑問,確實非常不妥,他忙道:“我先抱夫人下來——”
“不不不不——”
察覺到崔玨的手有鬆開的跡象,紀明遙連聲拒絕!!
還是就維持目前的狀態吧。
可能真下去了,腳踏實地,她又說不出口。
而她現在是願意告訴崔玨的。
“二爺,你聽好,我、我隻說一次。”紀明遙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崔玨專注地等著她開口。
她說:“因為,我害怕。”
“我怕摔下去,”她說得更明白些,“我不但怕死,也怕摔得斷手斷腿斷骨頭,哪怕隻是擦破皮青了一點,我也不想!當然,我最怕死。”
她說:“騎射又非我一定要學的本事,學好了也沒多大用處,何況我又無天賦。既然學與不學都可,我自然是不學的了。”
她結束:“我說完了。”
紀明遙緊緊盯著崔玨的臉。
雖然她是膽小鬼沒錯!但如果崔玨敢笑話她,她就不理他了!她會記仇的!!
嗬!
崔玨並沒有嘲笑她。
他隻是怔在她麵前,似乎明白了,也似乎不理解,還似乎想開口,但眼中的的確確並沒有任何嘲笑意味。
他似乎斟酌好了用詞,開口說:“夫人養身惜命,自是人之常情,並無可以嘲笑輕視之處。但學會騎馬更有助於身體康健——”
“我身體很康健。”
紀明遙還想說,她並不隻是“養身惜命”,她是真的怕死,這其中區彆很大。
但她還是隻從自己身體健康的角度,嘗試駁回崔玨的建議:“成婚之前,我每五日至少有三日投壺半個時辰,若天氣合適,我便會去花園閒逛一兩個時辰。還有寶慶姐姐一年裡拽我出去幾次,每次都至少在外半日,不少坐車也不少走路,她雖遷就我,可我若次次隻會掃興,她玩得高興我卻隻在一旁喊累,她怎麼還願意總和我玩呢?”
她認真總結:“我雖然睡得很多,一天能睡五六個時辰,閒了也想睡,累了也要睡,也愛在屋裡歪著,但我的確不是手無縛雞之力、走兩步就腿軟氣喘的虛弱小姐。”
她還舉例:“十一歲那年秋天,寶慶姐姐帶我去她莊子上玩,她獵的一對錦雞還是我親手殺了拔毛烤的!”
她真的會殺雞!
那雞可活潑了,她自己就按得住!
她臂力其實還可以,畢竟這十來年投壺也不是白練的哇!
“但殺完活物身上味道太難洗了,”紀明遙歎氣,“所以之後她再怎麼哄我,我也不肯乾了。後來她也不勸我啦。”
崔玨靜靜聽著夫人的自析。
聽完,他眼中含了笑:“我今後也不會讓夫人殺活物,亦不會勸,因為夫人不喜歡。”
“可夫人舉了這許多例子,隻為說明自己身體康健,”他道,“並沒有一句是說不喜歡騎馬。”
“所以我還是要勸。”崔玨笑。
有如身在深山幽林之中,微涼清風撲麵。
又被他的笑容晃住,紀明遙明顯察覺到自己在動搖。
但是、但是——
“我會扶好夫人,一直扶著。”崔玨雙手稍稍用力,手上骨節清晰分明,“我不會讓你出事。”
“夫人彆怕,信我,”他問,“好不好?”
紀明遙覺得,是個女人就拒絕不了這樣的崔玨。
但她竟然還掙紮了一下。
“若二爺隻是在下麵扶著我,我還是會怕。”她提出要求,“除非、除非你也上來,再教我。”
她感覺到臉在發燙,其實渾身都熱。
可她堅持:“我信二爺會一直扶著我,也信真出了意外,二爺會竭力護住我。可我就是怕。二爺再是武藝高強,是關公、秦瓊轉世,能一人製得住馬,可我不信我在馬上會怎麼樣。”
她沒與人提起過,她害怕站在高處。
並不算影響生活的怕,她仍然可以登高、爬山、望遠。隻是若在一處站立太久,再向下望,她眼前會出現一些……不太和諧的畫麵。
騎馬也算坐在高處吧!這“高處”還會動來動去,還有受驚發狂的可能。
她真的不是拖懶找借口啊……
“如果不行——”
“行!”
崔玨一口應下。
隻單單這一個字,他語氣裡也竟顯出幾分自我放縱。
他通身清風不改,隻麵上添了豔紅春色。
紀明遙默默把沒說完的,“如果不行,就讓服侍的人都避開”,給咽了回去。
好、好耶?
……
兩刻鐘前。
紀明達走到了兩處田莊交界。
自有服侍的人向巡山莊漢表明她的身份。
她不許人先過去報信,給莊漢丟了兩塊銀子,讓他們也閉緊嘴,乾自己的去吧。
“我們奶奶和你們奶奶是親姐妹,姐姐來看妹妹,哪裡還用通傳?”一個婆子笑道,“再說了,這兩處原本都是太太的莊子,你們以前來去也有那麼多規矩?快去罷!”
兩個莊漢唯唯應是,紀明達隻顧往前走。
來得太晚了,她想,或許崔玨早已沒了耐性,與二妹妹不歡而散,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猛然煞住腳。
還有十幾丈就走出果林,前方樹木不多,所以林外的景象已隱約能看見。
崔玨還沒走。二妹妹也沒有。
紀明達抬起手,不許身後的人再跟隨。
她獨自走上前,慢步輕聲,腳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離果林邊緣還有約七八丈遠時,她在一棵樹旁停下,扶住樹乾。
林外眾人的情狀已經能看個大概。
二三十個奴才圍成一個大圈,都低著頭。一個小廝手裡牽著一匹棗紅馬。而二妹妹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上——她幾乎是趴在馬背上,歪歪扭扭,著實不成樣子。
崔玨正站在她身旁,不斷與她說著什麼。二妹妹卻隻是那樣坐著,任人說什麼,都一動也不肯動。
嗬。
紀明達心內一鬆,幾乎笑出來。
二妹妹果然還是從前的樣子,扶不起來的。
她對二妹妹的耐心早已告罄,就不知,崔玨對他的新婚妻子,會有多少忍耐了。
但他這種人,對妻子的耐性會超過一刻鐘嗎?
又想起她夢中崔玨的神態和言語,紀明達沒有再憤怒,更沒有驚慌與害怕。
崔玨早已不會再是她的丈夫。他已經娶了二妹妹了。
就算回門大禮,他能在妻子的娘家人麵前裝一日,現下可是隻有他們夫妻,他真能忍二妹妹多久?
紀明達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扶著樹乾的手。
她不會等多久的。
雖然距離仍然很遠,她看不清崔玨的神情,也聽不見他們的交談,但隔著這麼遠她都能看到,崔玨已經氣得麵色發紅。
比前夜……溫從陽的臉還要紅。
她不免想到,她出來了這兩天,不知家裡都怎麼樣了。
但應不會出大事。
畢竟出門之前,她可是仔細回稟過老太太和太太,她隻是想出來巡看陪嫁田莊,與溫從陽之間沒有任何乾係。
今日要回去嗎?
事情都辦完了,再住下去也隻是耽延光陰。
紀明達又向前一步,試圖將林外情狀看得更清楚些。
要不要直接露麵,給崔玨和二妹妹打個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