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觸碰到之前,夫人改了方向,隻將吻印在了他另一側臉上。
這次,似乎比上午那次實了些許。
“二爺快去吧。”紀明遙笑。
“……嗯。”
崔玨放開了夫人的手,卻捧住她的臉,憐惜地摸了摸。
他心中那些無奈與焦躁已都似被微風吹散。
“我回來用飯。”他說。
“我等著二爺!”紀明遙應諾。
走到門邊,崔玨又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已經換了一個姿態躺好,重新拿起話本了。
他不由笑了笑。
今日就這樣吧。
崔玨走出房門。
送走姑爺,青霜等忙都湊到姑娘身邊。
春澗也已經洗了筆回來,頭一個開口說:“我看剛才姑爺是不高興了。”
“他應該是不高興了。”紀明遙輕輕推走丫鬟們,笑問,“乾什麼呀都圍著我,擋我看書的光了!”
丫鬟們互相看看,青霜問:“那我們去預備明日出門?”
“去吧——”紀明遙一頓,坐了起來,“就咱們這幾個人可出不去,我得去找嫂子說。”
在安國公府時出門都是太太安排,隻在城內還簡單些,兩三輛車,二三十個人。若是出城,就算隻她一個人,加上車夫也有至少五十人跟隨。
但崔家的規矩必與安國府的不一樣。若她已經接回產業,自然會自己酌情安排,但現在還是嫂子管著家事,她就得聽嫂子的。
就算將來分家,隻要還同住一宅,她和崔玨要出城,也該提前與兄嫂打好招呼。
先叫人去通傳一聲她要過去,又理了理身上衣服、抿好鬢角,多戴一根碧玉釵,等通傳的人回來說大奶奶有空閒,紀明遙才向正院過去。
孟安然也是頭一回安排國公府出身的弟妹出城,心裡不大拿得準主意,便先問:“不知弟妹在安國府上是怎麼樣?”
“我人都在崔家了,就不論以前是怎麼樣了吧?”紀明遙笑道,“我和二爺都聽嫂子的。”
孟安然便與她說:“出城不比就在京裡,難免更小心。我自己去城外莊子上,多是帶三四個人隨身,六到十個婆子,再有二十個趕車的、圍隨的小廝男人,加上拉行李的車,約是六七輛。若同大爺一起出去,再帶上孩子們,人就多一倍。我就照這規矩給弟妹安排?”
紀明遙一聽,這排場也就隻比她在安國公府時略減了兩三分,可見崔家在不該節省之處完全不會吝嗇。
她也並不覺得少十個八個人個跟著是受委屈了,便笑說:“那我自己挑幾個隨身的人,多帶幾個陪房,餘下請嫂子安排吧。隻怕要多兩輛車。麻煩嫂子了。”
“行!”孟安然笑道,“我現在就給你安排人車。”
她拿來人口名冊,順便就和弟妹說:“等你和阿玨把產業接回去,家裡的下人也該分好。現不算莊子上的人和在老家的人,咱們在京裡共有四十七房人口,算上不成房的小廝丫頭——不算弟妹和我的陪房,共是二百八十八個,弟妹先和阿玨想想,是先隻分西院服侍的人,還是連廚房、門戶、出入等事一並分清?是要家裡原用的管家,還是自己另有要用的人?”
紀明遙光聽著就不想乾了。
但擺爛的話她也隻在心裡想想,對嫂子仍是笑,答應著:“等我和二爺商議好了就來說。”
孟安然一麵點著人,一麵和她說各人的脾氣秉性,又叫領頭的幾個來拜見。
那幾人來行禮磕頭時,紀明遙並沒立刻叫起。
她靜靜坐著,從左至右,將每個人都看了片刻。
直到看清每個人的衣著、儀表,見所有人都不曾多動一動,她才說:“明日我與二爺出門,就全交給你們伺候了。”
屋內安靜得能聽見廊下樹枝搖動。
分明二奶奶並無疾言厲色,幾人心內卻不知為何都生出畏懼,又行了禮,才敢應聲:“請二奶奶放心!”
等聽見二奶奶輕輕一聲:“起吧。”幾人才敢站起來,也無人敢抬頭看二奶奶的金麵。
看弟妹無話,孟安然才叮囑他們幾句,令出去安排。
幾人走後,紀明遙笑說:“明日出行大事,我在嫂子麵前擺了個派頭,嫂子彆怪罪。”
“這有什麼!”孟安然忙笑道,“你年輕麵嫩,不先拿出當奶奶的款兒來,震一震他們,難免叫人看輕。哪怕他們原來再是好人也一樣。”
她不禁一歎:“這些,我都是經過的。”
紀明遙忙關心問:“嫂子受委屈了?”
“說是委屈,也算自找的吧。”孟安然歎道。
長久不提從前的事了,今日是與投緣的弟妹談起,她難免多說幾句:“咱們家以前是侯門之家,又是宰相、尚書府邸,幾輩子服侍的老人自然心高些。可惜公婆去得早,隻剩他們兄弟互相扶持。我嫁過來的時候,大爺才是翰林院庶吉士,還無有品級,囑咐我和家裡行事要慎而又慎,不許張揚自大,又單叮囑我,若奴才有不聽命的,不要管是幾輩子的老人,有過什麼功勞,當罰就罰,一定要先立起威嚴。”
說起丈夫,她麵上又有了笑,語氣也輕快了:“可我那時傻啊。大爺又是守孝三年考中了才娶的我,上次和他見都是四五年前了,說是十三四就定的親事,可二十才成親,哪兒還敢指望剩多少情分?他的話我不敢不聽,可我也不敢真罰到婆婆奶嬤嬤的兒子、他的奶嬤嬤的姊妹身上,又怕讓他知道家裡亂,真是沒有一天心裡能安靜下來。”
說到此處,孟安然紅了臉。
稍停一停,她才又說:“後來到底被他知道了,手把手教著我攆了幾個奴才,家裡才算安生,我也有膽量了。”
聽了一回大哥與嫂子的愛情故事,紀明遙心裡也甜滋滋的。
她給嫂子倒了杯茶,就勢也湊在嫂子身邊坐下,還想再問問家裡的舊事,外麵有人報:“大爺和二爺過來了。”
“呦!”喝了一口弟妹倒的茶,孟安然笑道,“是不是阿玨知道你在這,來接你回去的?”
若隻孟安然自己在房中,崔瑜回來,她早不起身迎了。
紀明遙也沒有出門迎崔玨的習慣。
但今次是兄弟兩個一起回來,妯娌倆也在一處,還不知彼此的行事,不免都裝一裝,就都站了起來。
“阿玨是來接弟妹回去?”孟安然笑問。
“是我有話想問弟妹,”崔瑜笑嗬嗬說,“本來想請弟妹過去,聽見人在你這,我們就一起過來了。”
“是什麼話?”孟安然把人往裡請。
崔瑜隻笑不答。
待弟妹安坐,服侍的人都退出去,他才先與自己夫人說明淑妃與廣宜公主之事。
他夫妻二人離得很近,都沒注意彆處,紀明遙便也向崔玨探身,拽他的袖子,用口型問:“大哥要問我什麼話?”
嗨呀,還要她問!
崔玨將身體移向夫人。
他輕聲說:“是因你在家裡,家中才有機會提前得知陛下之意,所以大哥也想知道你的看法。”
她的看法?
紀明遙向他確認:“真的要我說嗎?”
“都是——”望著夫人的眼睛,崔玨誠懇說,“都是一家人,夫人但說無妨。”
“或許我的看法與你們大相徑庭呢。”紀明遙垂下眼眸。
而且,真的是一家人了嗎?
“夫人胸有丘壑、洞明時局,即便看法態度皆與我不同,我也想從夫人身上有所學習。”崔玨認真道。
嗯……這話說得可真好聽。
紀明遙便抬頭看他,玩笑說:“那就讓二爺學學?”
夫人高興了。
崔玨也不禁揚起唇角。
“咳咳!”崔瑜清清嗓子,“嗯嗯!”
兩人飛一般分開。
弟妹兩頰飛紅,垂首不言,崔瑜便不多看,隻看著自己兄弟,笑問:“你與弟妹都說清楚了?”
崔玨問:“夫人?”
“大哥,”紀明遙站起身,問崔瑜,“我當真說什麼都可以?”
崔瑜忙也站起來,對她垂首一揖,笑道:“請弟妹暢所欲言!”
“那我想先問,”紀明遙直接說,“大哥與二爺究竟是支持立嫡,還是反對淑妃立後?”
被問到的兩人不禁相視。
“請弟妹詳說此中區彆。”崔瑜道。
“我與大哥一直不曾參與其中,立後又是近日才提,所以還並未十分細想。”崔玨又在其後補充。
崔瑜多看了兄弟幾眼,也忙笑道:“正如阿玨所說。所以先請弟妹解惑。”
紀明遙忽略兩兄弟的眉眼官司,隻說正事:“大哥和二爺不願見淑妃立後,無非是因現今隻有六殿下是嫡子,若淑妃娘娘得以立後,秦王與二殿下、四殿下、七殿下便皆為中宮嫡出,元後所出的六殿下便再無立嗣之可能了。”
“正是此話!”崔瑜忙道。
“但陛下是決心要立秦王,又尚不願與群臣太過為難,所以才想出此等迂回之法。”紀明遙說,“元後所出為嫡,繼後所出亦為嫡,先立後再立嗣,更是名正言順,再無可置疑。”
“而立後,是陛下家事。”她強調。
“這道理我與阿玨亦懂得。”崔瑜歎道,“弟妹著重說陛下已在退讓,是以為此事不可阻攔嗎?”
“自然不可阻攔了。”紀明遙笑。
她看向崔玨:“今早我便與二爺提起過,陛下並非軟弱無能的君主。現下我更要再說,陛下更非連皇後都不能自己擇立的傀儡之君。昔年高宗立武皇,武皇曾為太宗才人;真宗繼立章獻明肅皇後,劉後更為民間二嫁之女;宣帝亦有“故劍情深”之典流傳。可見帝王之心既定,便無人可以阻攔。何況淑妃娘娘正經宮人出身,與陛下相伴二十餘年,生育四子兩女,多年來侍上恭謹、待下慈和,從未聽聞有何劣跡,又如何能攔?”
“但這也隻是我一人之言。”
紀明遙笑道:“是大哥與二爺讓我說的,你們若不讚同,也請彆教導我。”
她過來是和嫂子說明天出門的,不是來上課的哇!
崔玨不能從夫人身上移走分毫目光。
借古鑒今時,夫人語氣依然平和柔軟,雙目中卻迸發出比窗外日光還耀目的神采。
可說完之後,那神采也迅速淡了下去,便如日光隱在青山深潭之外,再也看不見了。
“弟妹……請坐,請坐!”崔瑜上前三步,躬身相請。
紀明遙看看崔玨,坐下了:“大哥不必如此……”
“弟妹一席話,真如撥雲見月,拂去了我心中迷霧。”崔瑜笑道,“分明這些道理自己也都懂得,卻迂腐自守,不肯理清其中利害。”
“大哥是有文人的清高之氣。”紀明遙隻能說。
其實皇帝立誰做太子,都不影響崔家的利益。不似安國公府等勳貴之家天然便為聯盟,若想重振昔日榮光,再得手握權柄,自然要擁立齊國侯之姊、先皇後所出的六皇子。若崔家一心媚上,隻圖高位,隻需讚同皇帝就好,完全不必要為六皇子可惜。
“身在名利場中,還何談清高二字。”崔瑜搖頭一笑。
他並未表態今後會如何,紀明遙也沒有追問。
出來很久了,她想回自己屋裡躺著去了。
今天能量消耗過度,明天還要出門,得早點睡……
可就在她想找個機會告辭的時候,孟安然突然開了口。
“但六殿下畢竟是元後之子啊。”她抿唇問,“我是不如弟妹對朝局了解甚深,我隻覺得,若叫侍妾之子越過元後之子立嗣,元後與六殿下豈不可憐嗎?”
……
京郊。
紀明達已經在陪嫁莊子裡一整個下午了。
她沒見莊子上的管事,也沒去查看田莊各處,隻獨自躺在草草收拾出來的臥房床裡,看丫鬟婆子們忙碌擺設東西,心裡不斷回憶著她的夢,思索著她從夢到將來至今日的生活。
她沒有走錯任何一步。
但一切似乎都與她的目的背道而馳。
為什麼?
溫從陽真似瘋了一般!這樣的人,究竟將來是如何立功封將?是她教得不對嗎?
她現在看著這個人的臉就惡心——
紀明達一日未進水米,此時也隻能乾嘔。
王嬤嬤忙跑過來服侍。看自家姑奶奶臉色蒼白雙目發紅,眼裡蓄滿了淚水卻忍著不肯落下,她自己先忍不住哭了,哀哀說:“奶奶也不肯請太醫,隻要往這裡過來,可真有個意外,叫我怎麼過得去呢!奶奶的月事才來過十天,也不像是有喜了——”
“不是有喜。”紀明達緩緩躺回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我就是在京裡太悶了,”她說,“出來散幾日就好。”
王嬤嬤隻得自己擦了淚,又攢出笑,問:“方才廚上說,晚飯已做好了,奶奶便沒胃口,好歹也吃上些,這莊子上出的瓜菜最好,從前在家裡,奶奶最喜歡了。”
是啊。
紀明達坐了起來。
這是母親的陪嫁莊子,因她愛吃那一眼泉旁邊出的蔬果,所以給了她陪嫁。
娘……還是疼愛她的。
她也該看看這莊子。
讓人把飯擺去堂屋,她下床整理衣襟,重梳發髻,說:“我記著旁邊莊子也是太太的。在這多住幾日,索性把那個莊子也看了,回去和太太說,就不必再來這裡費事了。”
半晌沒人答話。
紀明達疑惑轉身,看向自己的乳母。
“奶奶……”王嬤嬤隻得開了口,“下午有人問出來,旁邊那個莊子,太太已經給了二姑娘了。”
“什麼?!”
紀明達霍然起身。
她想再問清楚些,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眼前開始發黑。,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