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明達從來不曾想到過, 二妹妹會對她如此盛怒厲言指責。
從二妹妹被母親撫養至今,前後共是一十二年整,她常因二妹妹行為不妥有所勸誡教導。二妹妹不肯聽, 她難免生氣, 亦有言語過於尖銳之時。二妹妹有時會勉強敷衍她幾句, 有時是直接尋機躲走, 有時又會請娘來做主,但的確是從沒有過直言反駁甚至駁斥她的時候的。
如今竟也變了。
紀明達不禁先看了娘一眼。
其實不必看, 她也知道娘果然是與二妹妹一條心的, 都認為她有錯。
可她究竟何錯之有!!
二妹妹仍正冷冷看著她,看得紀明達心內煩躁怒火越燃越旺。
好啊, 她想, 她就與二妹妹好好說上一說——
“二姐姐……”
但就在紀明達也站起身之前, 紀明德又怯生生開了口。
她輕輕弱弱地說:“大姐姐是覺得咱們一家姊妹更親近, 所以話裡才沒大注意,終究也是為了二姐姐好。二姐姐……何必動這麼大的氣呀。”
“紀明德,我勸你少在這裡充好人。”紀明遙冷笑一聲,“你還真是不長記性。”
正好, 她就一起算一算這個攪事精方才挑事的賬。
她隻瞥了一眼紀明德, 仍對著紀明達問:“還要我再提醒你,今年三月初八日, 大姐姐回門那天, 你跑到熙和院都說了些什麼嗎?你忘了不怕,我還記得清楚, 要不要我一字一句再講給你聽聽?”
那天紀明德跑去熙和院,是想與二姐姐一起說一說大姐姐生活的難處……好以此拉進關係。
紀明德當然記得那天。
她臉色已經發白,手腳也涼, 卻不信二姐姐真的會在此時此刻真說出那些話。
那天四妹妹也在!二姐姐不是最擔心四妹妹在家過得不好嗎?
真全說出來,大姐姐自是會怨恨她,難道就不會怨恨當時也在場、也知道了這份難堪的四妹妹?
紀明德就仍撐著笑,多看了幾眼四妹妹,才裝作無事說:“二姐姐說的什麼,我真不記得了。”
何況口說無憑……即便真翻出來,大姐姐信誰還是兩說!她也沒說太多,不過一句話而已!
“三姐姐不記得無妨,我也記得。”紀明宜也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看了過去。
紀明遙沒有阻止。
四妹妹已經十一歲,不再是懵懂幼童,她從小在安國公府長大,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再者,這事說大其實倒也不大,不過姊妹間的口角。她這做二姐姐的,現在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的無用之人了。
算她狐假虎威吧。
——是安國公府需要崔家,而非相反。
四妹妹從來沒正麵參與過姊妹間的爭執,她的話,大姐姐很有可能會信。
紀明德手腳發麻,不敢再說一個字。
而紀明達正希望,這隻是二妹妹為了擾亂她心神故意說的謊話。
四妹妹……年紀還小,是被二妹妹哄騙了。
看了看親女兒,溫夫人開口命:“四丫頭,那天三丫頭在熙和院說了什麼話,你一字不差地說出來。”
“三姐姐說,”紀明宜聲音清脆,將當日紀明德的語氣都模仿出來,“‘聽說大姐夫還是把那丫頭留下了,過幾日就擺酒封姨娘,以前可真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人’。”
“隻這一句?”溫夫人問。
“三姐姐說出來的隻這一句。”紀明宜回答,“二姐姐與我不愛聽這話,三姐姐就走了。”
“你們說了什麼?”溫夫人又問。
“二姐姐問三姐姐,既然現在厭棄大姐夫了,那大姐夫從前送的東西,三姐姐是否已經丟了;二姐姐又提議,若三姐姐果真擔憂大姐姐,可去舅舅家裡陪伴。老太太、太太和大姐姐都一定高興。”紀明宜回答。
“好孩子,”溫夫人笑了一笑,“你先坐。”
紀明宜道謝歸座。
再看向已經站不穩的紀明德,溫夫人聲音仍平穩柔和,笑問:“你四妹妹說的,可都是真的?”
紀明德張不開口,說不出話。
“三姑娘累了,送她回去歇著吧。”溫夫人命素月。
“是。”素月垂首出列,與眾人一起扶住三姑娘,將人帶出去。
溫夫人這才又重新看向親女兒。
紀明達隻怔怔看著三妹妹的背影。
溫夫人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她向前伸手,握住明遙,含著歉意說:“熙和院還都給你留著呢,東西都沒動,日日有人打掃,你先和明宜明豐過去玩吧,中午再過來一起吃飯。”
“是。”紀明遙沒再堅持向紀明達要個說法。
四妹妹與明豐向她走過來,她一邊一個牽住,很快往自己原來的屋子回去。
正房裡服侍的人也都主動退至外麵。
溫夫人拽住親女兒的手,讓她坐下。
紀明達就怔怔坐下。
“人心多變。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未必為真。這樣簡單的道理——”
溫夫人輕聲說:“沒想到,直到今日,才有機會切身教給你。”
紀明達仍看著幾個妹妹離去的方向,一動也不動。
溫夫人疼在心裡,卻並不哄她勸她,隻說:“這些年也是我忽略了,你總是太過驕傲,除了宮中貴人和自家長輩,世上凡不如你的人,你皆不放在眼裡,總是要尋出人家的不是來教導訓誡。孟恭人再如何,也早都與你無關了,為何要私下議論貶低於她?再尤其明遙就是那個性子,卻也從沒礙著過誰,你又為何總是要與她過不去呢?”
紀明達緩緩轉向母親,仍然張不開口。
“是因為你祖母——”溫夫人咬了咬牙,才把下麵的話說出來,“是因為老太太總與你說‘嫡庶尊卑’的話,你聽得多了,就當真了,所以才看不起你這些庶出的妹妹們?”
不是看不起明遙,為什麼十幾年來,無論明遙如何退讓、卻避,明達都處處與她過不去?
不是看不起三丫頭,為什麼三丫頭那麼明顯的小心思,直到今日、直到今時,明達還不敢信?
明達在老太太跟前養了十四五年,早已與老太太最親,即便她是親娘也比不過。
所以,從前她教導明達,從不多提老太太的一句不是。
經過李姨娘的事,她還以為孩子已經長大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誰知今日一看,明達竟更執拗左性了,越發入了迷障。
“男子不論,現在哪裡還隻論女兒家的嫡庶,”溫夫人歎說,“各家結親,首要隻看女孩子的父親是誰、身份高低,看門第、看家風,再看是由誰養大、看教養如何、看家裡是否重視。嫡庶不嫡庶的,最多再看舅家是否得力,遠不如女孩子本人的人物品性要緊。”
“我知道。”紀明達終於應了一句。
這麼簡單的道理,她當然知道。
她還曾勸過三妹妹。她說,都是安國府的女兒,全大周現今隻有父親一位國公,除了皇家的人,天下男子,隻有配不上她的,沒有她配不上的。
——真是她看錯了人嗎?
可三妹妹的乖巧、懂事,她一日又一日的陪伴,難道便不是真的嗎?
溫夫人看得出來,女兒大概又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可她不能、也不敢說再多了。
孩子……終究還是和老太太更親啊。
去年對她講了從陽要過來,她說給老太太,險些釀出大禍。
若她再把今日的話也說給老太太,家裡又少不了一場大鬨。
兩個月連著辦了兩場親事,她也著實沒精神再應對老太太的生事。
於是,溫夫人幾乎是求著女兒,問她:“一會去看你祖母,這裡的爭執就彆提一個字吧。咱們清清靜靜過一天。”
她說:“再與崔家鬨起來,你父親隻怕要不許老太太的人回來了。”
母親的話語仍然溫柔,卻戳得人的心發疼。
娘在疑心她,紀明達心想。
可那時——溫從陽來的那時——她並沒想到祖母會去找崔玨過來啊!
崔玨即便來了,不是也沒退了和二妹妹的親事嗎。
連爹都答應把祖母的人叫回來了。
娘是還在怪她嗎?
又是因為二妹妹……又是因為二妹妹!
但她現在沒力氣再與娘爭執了。
她回家快一個時辰,娘到現在都沒問過她,是不是溫從陽讓她為難、給了她委屈受。
娘根本不為她擔憂。
於是,麵對母親的請求,紀明達默然許久,才說出一聲:“是。”
……
女兒去看她祖母了。
溫夫人身心俱疲,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卻還是在女兒起身後,使眼色給了她的乳母王嬤嬤,讓人留下。
王嬤嬤便先與姑娘一同出去,再和姑娘說去看看親友,尋機繞回了正堂。
溫夫人直接問:“你看姑娘和姑爺是怎麼樣?”
王嬤嬤早有一肚子話,此時連忙全倒給太太聽,又說:“奴才說得過分些:哪怕隨便一個男人,有幾個受得住媳婦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大爺到底還是國公府的爺們呢,從小捧寶貝一樣捧大的,奶奶好像言語和順,是給大爺麵子,可心裡對大爺瞧不上,哪能真瞞住?我看大爺心裡都明白,所以不願意過來,這人都不願意來,就更彆談交心了。”
她又歎道:“雖說夫妻之間一輩子都不交心的也多了,可奶奶總和大爺這樣……我隻怕,遲早成仇啊!”
早在王嬤嬤說到“奶奶隻要大爺一個月來那五天,彆的日子不管”的時候,溫夫人已經知道問題大了。
想得冒犯些……連宮裡皇帝寵幸皇後,都未必會有明達對從陽這般強硬隨心,哪怕心裡相差不大,行動上也會更尊重。何況明達是“妻”,從陽才是“夫”。明達對從陽的賢惠、尊重都隻浮在表麵,連多一絲都懶得敷衍,倒也怪不得……從陽快忍不得了。
“想給從陽捐官倒是好事,”溫夫人又問王嬤嬤一遍,“可姑娘真沒先和姑爺說一個字,就直接去找她婆婆了?”
“是啊。”王嬤嬤忙請罪說,“奶奶隻忽然說要去找太太,也沒與我們說是做什麼去,我們也是等姑娘說完才知道。”
“這事怪不得你們。”溫夫人歎道。
“你去吧。”她說,“我問你的話,你且不要告訴你姑娘。待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