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國公府。
一中午沒睡,何夫人終於把丈夫給盼了回來。
理國伯今日在外吃酒,一身的酒氣,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他還算穩當地洗了手,脫下外袍,灌下一碗解酒湯,便看向又是興奮、又是著急的夫人:“家裡有什麼大事,怎麼這麼急著催?”
是從陽又不服明達的管了?
——他就該再狠狠教訓這小子一頓!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了這樣知書達禮又賢惠大度的媳婦,還有什麼不足的?滿京裡多少人想娶都娶不上!
“是有一件大事、好事想和老爺商量!”
何夫人趕緊坐在丈夫身邊,把已在心裡念叨了兩三個時辰的話說給他:“上午媳婦過來,和我說從陽已經十八了,又已成婚,行走在外倒還沒個能提的身份,隻是白身不好看。不如給他先捐個官,將來若有實缺,說不定他已經有了能為,就好頂上了!”
“給他捐官……”念了兩遍,理國伯嗤笑道,“就他那個隻愛和丫頭廝混的樣,我就給他捐了,他穿上官皮,也不像個人!還等他有能為?”
他說:“我不如等天上下金餅,砸他一屋子,讓他醉生夢死去!”
何夫人不愛聽丈夫這麼說兒子,可她也沒好話能駁回。
從陽是喜歡纏著李姨娘,不愛進媳婦的屋子。可那也不能全賴從陽啊!媳婦的模樣雖然比不得紀二姑娘——現在是紀二姑奶奶了,卻比李姨娘好了不少,還有老太太天天勸和著,盼著求著他們和好恩愛,就這樣還勾不住丈夫的心,也隻能說她自己沒本事。
不過,這話不能和丈夫提一個字,不然這人一定要翻臉。
何夫人就隻能忍了這口氣,說:“再不像個人,那也是你親兒子!”又說:“還是媳婦特特過來提的話,老爺再不喜歡,也請好好想想吧!”
比起扶不上牆的兒子,理國伯原本就更喜歡親外甥女。
夫人又眼看著真生氣了。
他酒醒了兩分,便真思量了半日,說:“捐就捐吧。”
“捐個百戶千戶容易,”理國伯在心裡算著這事去找誰辦,“再去運作運作,也好給明達求個誥命。”
說到此處,他不禁掉淚又歎氣:“好好的孩子,嫁到咱們家,真是委屈了。有個身份,她在外麵見人也容易些。”
不然,真怕人家笑話她。
何夫人在旁聽完,一句都不言語。
丈夫答應了她的話,她卻高興不起來。
連她的誥命,那都是老太爺去了之後,老爺承爵才有的!老太爺在的時候,老爺就一直是白身,出入隻稱“理國公府大爺”,那時也沒人想過給她運作運作,先求個誥命、有個身份、在外見人好看,也沒有太婆婆成日勸老爺和她好。怎麼一到媳婦身上,全都有了?
聽老爺這聲氣兒,從陽能捐官,還是托了媳婦的福?
媳婦是安國公的長女,金尊玉貴,她難道不是侯門小姐?
她就該熬上幾十年還沒徹底出頭,又被媳婦壓了一頭?
何夫人不能把心裡這股邪火發給丈夫,隻能又回頭想兒媳。
她本來還以為,媳婦提起捐官的事,是真心為了從陽好,可這麼一看,說不定就是算準了老爺心疼她,是想給自己求個誥命!
畢竟從前是名滿京中的國公府大小姐呢!
……
午飯後,紀明達隻閉目歇息了小半刻,便繼續給溫從陽寫注書。
一本《論語》詳注,用不了她多少精神。她筆下不停寫著,心裡又想起了昨夜的兩個夢。
理國公府上有外祖母與婆母,她身為小輩,自當孝順聽命。
但崔家的孟恭人隻與她平輩,崔家兄弟又早已分好家業,卻叫她不能自己掌家,隻能看著樣樣遠不如她的嫂子的臉色生活,她決不能忍。
不過,想來二妹妹是情願不用自己費神,每日隻管吃飽睡足的。
那崔玨為人傲且冷,以二妹妹平日的懶散行事,豈能真入他的眼。
紀明達略略停筆,思索兩日後回門之日,她是否要提醒二妹妹,一定要想辦法爭取把家業掌在手中,日子才好過些。
可二妹妹也未必會聽她的勸。
二妹妹一向不肯聽從她的教導,她說過就算儘心,其餘就不多管了。
至於……溫從陽。
紀明達右手提筆蘸墨,左手輕輕撫上自己寫過的字跡。
他不能不讀書。連《論語》都讀不通,將來又怎麼讀懂兵書?
雖然還不知他到底是怎麼做成的將軍,但先捐個官,讓他與軍中有所接觸,總不會錯。
這一步,她應當沒有走錯。
她終究不會過得比任何人差!
尤其不會比二妹妹差!
……
崔宅。
紀明遙睡足了半個時辰。
離上午補眠還沒過去太久,所以午覺她沒有一開始就睡得很沉,能感覺到身邊的人躺了約一刻便起身,似乎走到窗邊坐著去了。
他沒有叫人進來。她隻又聽見了很小心的、輕微的翻動書頁的聲音。
這聲音很催眠,讓她不知不覺就睡熟了。
再睜眼時,紀明遙渾身有種睡夠了的,清透的舒服。
其實她兩輩子都是很需要充足睡眠的體質。
初高中時,同班同學大多睡七八個小時就足夠,有些人睡六小時就能一整天神采奕奕,而她睡足八個小時甚至九個小時都還覺得困,非要飽睡十小時,才能保持一天的學習效率不會有太大波動。
她天生比彆人少了很多清醒的時間,所以在有限的時間裡,她付出更多努力,拚命壓縮一切娛樂活動,才不負媽媽和姥姥的期待,更不負自己十年寒窗,考上了理想的學府、報上了最好的專業。
而大學的課程難度和要求都比高中更上一層台階。
她身邊聚集了全國各地幾乎最優秀的同齡人,帶給她更多壓力和更新鮮的刺激。
在更加開放的環境中,她麵對的誘惑數量也比中學時高出了幾個層級。
一整個學期,她的睡眠時間都被壓製在八小時左右。到了期末之前,她更是連續兩個星期隻睡五六個小時複習課程準備考試。——她的舍友們比她拚命得多,有人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睜眼就看書。
考試結束,感覺還不錯,她認為自己可以有些娛樂活動了。
雖然長輩都不在了,但她並不為生活發愁。高中時她還會偶爾取一筆遺產做生活使用,到考上大學,學校、政府和數家企業都發給了她數額不菲的獎金,足夠她讀完研究生還有富餘。
她自己的兼職所得其實就足夠每月生活費。光高考後的暑假,她給人補課就收入了約四年學費。
所以上大學前,她就給自己買了配置不錯的電腦。隻是一學期全用在了學習上。
她下載了遊戲。
那是一款曆史策略回合製遊戲。
每一個回合都是全新的棋盤。
她不記得自己按了多少遍“下一回合”。
她隻記得自己眼前一黑,再有意識時還不能睜開眼睛。
她變成了一個才出生的小嬰兒。
她還記得,猝死之前,她眼前已經有些發暈,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蹦出來。
她還以為是自己玩得太累了,快到勝利時刻也太激動。哪知那就是她短暫的、不到十八年的一生的結束。
嗐。
紀明遙微微轉頭,看向坐在窗邊的崔玨。
他正翻她的話本子,稍有皺眉。
午後的日光明烈,透過窗紙照在崔玨身上,讓他清瘦的麵龐染上一層金光,也讓他似乎多出了一絲神性,連麵色嚴肅都更賞心悅目。
——都過去了。
新的一生她已經活了十六年。這次她都活到及笄成年啦!
察覺到她的注視,崔玨放下書走過來:“夫人起嗎?”
還好,夫人的午睡時間……不算太長。
“起。”紀明遙懶洋洋地說。
下午還有正事要辦,就不賴床了。
她對崔玨舉起手。
崔玨便俯身把她抱了起來,向外叫人。
青霜等魚貫而入,替姑娘穿鞋、更衣、洗臉、梳妝。
崔玨又坐回窗邊,繼續翻看話本。
他也又開始皺眉。
紀明遙便趴在椅背上,笑問:“二爺不喜歡這書嗎?”
崔玨思考了片刻怎麼回答,方說:“文采平平、故事離奇,雖然還算可讀,但——”
“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紀明遙捧著臉,笑眯眯把他沒說出口的話補充完畢。
崔玨不知該怎麼答。
說“是”,怕傷夫人的心,更怕在這些丫鬟麵前,讓夫人沒顏麵。
可說“不是”,便是扯謊了。或許夫人也不喜歡他為哄人說謊話。
但紀明遙不是一定要崔玨回答,也並非為難於他。
她隻想表達:“雖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我看了高興,於我來說,便是好書。”
她笑道:“我不強求二爺和我一起看,但二爺也彆不許我看,好不好?”
崔玨放下書,端正而坐,說:“好。”
紀明遙開心坐回去。
但崔玨仍又拿起了書,繼續翻閱。
即便無從欣賞,他也想試著探明夫人為何喜歡。
他也又想起了夫人昨晚所說:
“不愛出門,也不愛作詩作詞,更不喜歡女紅。隻喜歡看雜書、偶爾練字,或和丫頭們投壺取樂,或吩咐廚子整治酒菜。有姊妹來看我,便一起畫一張畫、下兩局棋,再多便沒有了。”
他早飯時便想到,原來夫人的這些話並非謙辭,其實都是實話嗎?
看些閒書話本並不傷天害理,倒也無妨。是他從前自己以為,夫人恬淡文雅、心如明鏡,會更喜歡詩詞古文一類文章。
果然,看人待物皆不可先入為主,這是他錯了。
隻是,夫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紀明遙梳妝完畢,便問崔玨是否現在便去正院。
崔玨不禁又細看她的發髻。
午飯時,夫人的裝飾便比清晨簡單許多,現下又比中午更少兩枚簪釵,連耳墜也從紅寶金絲樓閣換成了簡單的一對明珠。
他便說:“夫人不必特地遷就家中,請還如從前裝扮便是。”
他記得婚前幾次相見,夫人發間雖不比清晨華美繁複,卻比現下更顯瑰麗。
紀明遙握住他:“這就是從前在家的裝扮。”
她著重解釋:“戴多了沉。上午是要去見禮,所以不敢疏忽。下午要辦正事,輕省些才好。”
夫人的頸項白皙細軟,似乎的確撐不住太重的首飾。
如此一看,昨日成婚,真是辛苦夫人了。
崔玨便不再勸,隻又多說一句:“家中萬事不缺,夫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二爺放心!”
紀明遙捏了捏他的手指,愉悅地看見他耳根又紅了。
嘻嘻。
正院。
孟安然早把近十年的賬冊都理了出來。
阿玨和弟妹說要接回家事,她便忙指著賬本笑說:“那要先辛苦弟妹每天過來一兩個時辰,咱們一起細查一查,——千萬彆怕掃我的麵子。若有不對之處,咱們再一起細看,我也才能安心。”
紀明遙也坦然說好。
早乾晚乾都是乾,早完事早省心。問清哪裡是最早的賬冊,她要了紙筆,直接開始心算。
她心算更快也更準這件事不準備藏著掖著。——沒必要為了隱瞞一個無所謂的技能讓自己延長工作時間哇!
一家人圍坐桌邊,全在看她快速翻賬本,在紙上寫下一行行字。
崔瑜看崔玨。
崔玨隻看自己夫人,沒理大哥。
崔瑜又看孟安然。
孟安然和他一樣吃驚。
弟妹這就算完一本了。
妻子和兄弟都沒動作,也不理他的眼神,想來丫頭們也不敢乾,崔瑜隻能自己撅屁股伸胳膊,悄沒聲把弟妹算完的賬本摸過來,又溜到屋裡找了個算盤。
靜悄悄算完一遍,——這一年的賬竟差了五十八兩,他當年怎麼沒查出來!他又繞到弟妹身後幾尺,眯著眼睛看紙上寫了什麼。
和他算的一文不差。
崔瑜隻能服氣。
看到第三年的總賬,有一筆田莊收入紀明遙有疑問,拿給孟安然看。
這一年孟安然還沒到崔家,便問崔瑜。
崔瑜回憶一番,說:“那年小澤莊上有個邊家老太爺的兒子,諱思博,中了山東秋闈第三十一名,莊上的出息就直接送去他家做賀禮了。家裡事多,我忘了記這一筆。”
他又笑道:“辛苦弟妹替我記上。”
紀明遙一算,那年也正是崔瑜秋闈,的確事多。
見崔玨也無異議,她便應“是”,在賬冊上補寫了一句。
正有媳婦進來問:“大奶奶,該傳晚飯了。”
孟安然早已吩咐過廚上用心準備,此時便忙笑道:“弟妹也累了這半日,不如就留下用飯吧,咱們一家人一起用頓便飯,也算賀弟妹與阿玨新婚?”
說完,她又覺得唐突了。
安國公府規矩大,隻怕弟妹不習慣與大伯子一起吃飯。
其實她平日也並不與阿玨一起用飯,是逢年過節會團圓吃頓家宴。
紀明遙當然沒封建到不能和“大伯哥”吃飯。實際上,她還挺喜歡崔家這種不太講“規矩”,一家親密和樂,有話基本能敞開直說的氛圍的。
看崔玨不反對,她便答應下來:“那就多打擾嫂子和大哥了。”
孟安然忙親自收拾賬冊,叫人擺飯。
崔瑜一起幫她。
崔玨不動,紀明遙便也沒插手,隻先洗手等飯。
坐在一旁抿茶,她察覺到,崔瑜又暗中多看了她好幾眼。
她無所謂。
崔瑜對她的評估和質疑都沒有真正擺在明麵上,直接麵對她時都很有禮貌,私下還給崔玨提過促進他們感情的建議,希望崔玨能對她用心——比如那張匾。到目前為止,她也沒感覺到他有真實的惡意。再看嫂子的顏麵,她可以裝不知道他這些小動作。
畢竟她是和崔玨過日子,又不是和崔瑜。
她也不會做崔瑜希望中的那種完美弟媳。
她和崔瑜能維持客氣的和諧就很好啦。
何況——
看到崔玨用眼神詢問崔瑜,崔瑜裝傻,紀明遙趕緊低頭忍笑。
一家人不按長幼、隻按性彆和方便落座。
紀明遙左手邊是嫂子,右手是崔玨,崔玨之右是崔瑜,崔瑜和嫂子之間是兩個孩子。
桌上菜肴比中午豐盛許多,一看便知用心,還有兩壺酒。
崔瑜親自執壺,先給弟妹滿上一杯。
他並不直視弟妹,隻看著杯中笑道:“這酒雖淡得很,吃上十壺都不醉,但弟妹若不常吃酒,請不必勉強。”
紀明遙早已站起身,恭敬答道:“多謝兄長厚愛,實不敢當。這酒請許我借花獻佛,相敬嫂子。一則,謝嫂子昨日看護照顧及為我備下軟轎代步之情;二則,更要謝多年來替二爺照管家業,二爺與我銘記在心、不勝感激。”
崔瑜忙給自己妻子也滿上。
孟安然舉杯笑道:“你才來家裡,年紀又最小,自然要多顧著你,不算什麼,今後莫要再如此客氣了。還有阿玨,從前他那麼點大,難道叫他不讀書了自己去管家事嗎?至於那軟轎——”
她語氣裡便帶了些許揶揄,笑說:“也是阿玨先問過我新娘到家都要走哪些路,問新娘會不會累,我才想到備下。與其謝我,不如還是回去謝阿玨吧!”
紀明遙立刻覺得自己臉上燒起來了。
她說聲:“多謝嫂子告知。”飲乾杯中的酒,便坐下不再說話。
——那崔玨昨晚怎麼隻說是嫂子備下的!害她被取笑!!
可惡啊啊啊啊!
崔瑜看看一家人,更高興起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夫人倒滿,便把壺塞給兄弟,笑道:“自己給你媳婦倒吧。”
崔玨沉默接過,給夫人斟了九分滿。看夫人不說不動,又給夫人布了一筷雨前蝦仁。
他記得早飯時,夫人愛吃蝦仁餡的餛飩,多吃了兩隻。
崔瑜孟安然也開始動筷。兩人不時照顧著稍有拘束的孩子們,桌上倒也仍如平常和樂。
直到崔令歡拽了拽父親的袖子,讓父親看二叔和二嬸。
二嬸不愛吃那個獅子頭,二叔就把碗遞過去,讓二嬸給他呢!
崔瑜看了一眼。
那獅子頭已經被弟妹咬了一口。
他又看了一眼。
阿玨夾起獅子頭,雙耳通紅、眼神平淡地瞥了過來。
崔瑜並不震驚。
他隻是莫名覺得身上有點麻。
明天請個太醫看看吧。,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