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的清晨。
有青草味的雨露和三兩顆梅子樣的星。
初見起床了。
和往常一樣,去井裡挑了兩桶水,把衣服洗了晾在院子裡,媽媽煮好麵條後,她用火鉗扒開土灶裡還有零星火苗的碳灰,放了兩個沒剝皮的生玉米進去,然後埋好慢慢煨。
初大鵬走了後,或許有些不習慣,但這個家裡平靜了許多,蔣鳳天天帶著初心在張記棲鳳渡魚粉店裡工作,初見按時下學。
當然,烙在這個家裡的疙瘩依然在,初見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淩晨在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情形,躺在鐵架子渾身是血的屍體,哭的幾乎暈厥的媽媽,從來不知道開口說話的初心竟然趴在旁邊吃力地叫著爸爸。
淒風厲雨籠罩了這個災難深重的家庭。
初大鵬遭遇車禍的第二天晚,那些紅山弄的親朋鄰居,初見平時稱作婆姨姑嫂爺舅叔伯的,都在屋子裡站著,翻來覆去說著那幾句話:“人死了就活不回來了。”“再說老天爺要收人,皇帝老子他自己都沒辦法。”當時她跪在院子裡燒了九斤三兩紙錢,把紙灰用布袋裝好後,給她的繼父做枕頭。院門升著六堆大火,煙彌散,火光映著人的臉,在媽媽的抽泣聲中給人一種非人間的感覺。
初見極度疲倦又極度清醒,那些天裡,整日整夜無法入睡,就這麼熬著,做她能做和不能夠做的事,一直到張雲起回來,他並不知道,見到他那一刻她心裡有場海嘯,可是她靜靜站著,不去讓任何人知道。
那天從山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媽媽像是失去了悲痛的感覺,常常坐在院子裡發呆。或許悲痛在極點持續,就不再是悲痛。初見是不能和媽媽感同身受的。為什麼這個賭徒和酒鬼會賺掉媽媽那麼多眼淚呢?
她反複的想,想不起他的什麼好來。
有一年,家裡的豬殺了,錢被他卷走,藏在鄰居家裡打牌九,三天三夜不回家。家裡沒糧食了,媽媽背著年幼的她去喊他回家,他輸得眼紅,把媽媽一頓打罵,趕了回來,自己仍舊回到賭場,後來輸到分文不剩,這才收手回來。
在她17年的人生當中,這樣的事多到讓她麻木。這個家庭曾經一度讓她覺得,生活就是忍受,悲觀是生活的基本態度,生活之中不會有長久的快樂。在很小的時候,她總喜歡一個人呆呆地看著天邊的火燒雲,在她對世界沒有形成完整的認識之前,她一直想去很遠的地方,尋找一些什麼。
她覺得天邊很遠的地方有個溫暖之處。
她想起了張雲起。
淺青色的黎明,風把天刮淨了。
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
初見吃過早餐出門前,用火鉗扒開土灶裡的碳灰,兩個玉米已經被煨熟了,冒著碳火的香味,她用袋子裝好帶著出門。
昨天放學後,雲起拉著她去逛街,在西門街遇見一個小販在賣烤玉米,他跑過去買,邊吃邊咧著嘴笑,說已經好久沒吃過老家的烤玉米了,他還說,讀小學那會兒,每年暑假紀靈都會去他老家玩,跟著他一起偷偷跑到彆人家地裡扒玉米,在山烤著吃。
來到一中,經過足球場的時候,跑道空蕩蕩的,雲起今天沒有來跑步,初見看了眼手裡的烤玉米,好像有些冷了。
她抿了抿嘴,繼續往前走,在一條林蔭道,有些意外地遇到了林子昊,她沒有想過這個男生為什麼會這麼早出現在這裡,她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正要走的時候,站在前麵一動也不動的林子昊叫了她一聲。
初見問:“有事麼?”
林子昊沉默了一會,突然說:“對不起。”
初見沒聽明白:“什麼?”
“你爸爸的事……”
“這個跟你沒有關係,你不用多想的。”
“可是……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想法嗎?”
“我明白。”
“我喜歡你。”
“我不喜歡你。”這句話初見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她直接越過了他。
“因為張雲起嗎?”林子昊聲音沙啞。
“這個和你沒有關係。”初見停下了腳步,片刻之後,她轉身從書包裡掏出了幾張紙幣,疊的整整齊齊雙手遞給林子昊:“這個錢給你。”
“什麼意思?”
“次大家讓我請客喝飲料,我沒錢,後來是你私下出錢請的吧?謝謝你,不過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錢,我現在隻有這些,實在是抱歉,本來是想多攢點再給你的,還欠多少,你告訴我,等我攢夠了就還你。”(注:本情節線索在第三十五章所願)
林子昊的身體止不住發起抖來,他突然覺得他好賤好賤。然而很多時候,最傷人的,不是對方的絕情,而是心存幻想的堅持:“如果這筆錢是張雲起出的,你會還給他嗎?”
麵對質問,初見有點不能理解林子昊的思維,她隻是覺得,欠彆人的情,就應當還。如果非要比較,那天不是他林子昊而是張雲起,張雲起是絕不會瞞著她私下以她的名義請大家喝飲料的。要這個麵子有什麼意義呢?她窮,請不起就是請不起,但她不會因為窮就覺得生活沒有意義,可是眼前這個家境優渥的男生不會明白這點,他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總是高談闊論,他不懂強行施舍給彆人的尊嚴也是一種變相的歧視!他不明白她需要的隻是一顆平等對待的平常心。
她對他說:“為什麼你什麼都要跟張雲起比呢?你們根本就不是同類人。”
林子昊眼珠子泛起了紅,其實這個男生在同齡人當中已經足夠優秀,然而少年人的成長太緩慢了,他沒有足夠多的生活經驗和成熟的眼光去看待問題,而眼前的女孩從小就在一條最艱難的道路進行人生搏鬥,對生活的認知已經達到了更深的層次,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她的心思,他的對錯因果總是很直接:“你喜歡張雲起。”
初見點頭:“是的,我喜歡張雲起。”
林子昊握緊拳頭,那張頂好看的臉變得扭曲起來,雙眼猩紅:“張雲起到底那點比我強?長相?成績?是的!不用你來告訴我,我現在知道他很有錢了,他年紀輕輕就開了公司,他認識很多當官的,但你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勢力女孩嗎?你難道不知道嗎?人家稀罕的是紀重的女兒紀靈!他就是個吃軟飯的!沒有紀靈這層關係,他張雲起能有今天嗎?你一個窮人家的女孩他會放在心嗎?!”
初見往樹林的天空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看著身前有些歇斯底裡的男生,她的臉是蒼白的,沒有血色,聲音卻平靜地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然後呢?我還是喜歡他。”
林子昊笑了,笑的叫人打冷顫,他那鋃鐺入獄的父親和崩塌的家境以及旁人的譏笑沒有擊垮這個驕傲的少年人,但這一刻,惡毒的花朵已經在他那絕望的內心深處肆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