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晚自習結束時,天空飄起了雨。
仲夏的雨總來的突然,鋪天蓋地的,暴裂無聲的。
這樣的天氣,這樣一個一隻腳即將踏進兵荒馬亂的高三的時候,在教室裡參加晚自習的學生卻並不多。市一中在學生管理這一塊向來鬆懈,對於自由散漫的學生來說,相較於那些為了拚成績把學生當成勞改犯一樣高壓管理的封閉式學校,這裡堪稱天堂,還沒有進入大學,就已經能夠體會到大學的悠閒生活。
江川市一中確實有這個資本。
它網羅了全市最多最頂尖的學生,也網羅了全市大量家庭條件相對優異繳納高昂建校費的普通學生,學校用這一大批普通學生所帶來的資源,傾注和供養金字塔頂端的少量頭部學生,每年的高考成績就足以笑傲江湖,至於那些成績不好的普通學生,隻要不鬨事,全部放養,大抵是愛咋咋地吧。
其實走到這個高二下學期的尾巴,絕大多數學生的成績歪好幾乎已經定了型,雖也有高三奮起直追成績陡然拔尖的,但終究是少數。總而言之,這時候,成績好的學生會更加刻苦努力,成績差的學生便開始放縱玩耍,尤其是那部分沒有父母看管一個月隻回一次家的寄宿生們,平時課睡覺,晚自習就混跡在租書店、桌球廳、遊戲廳裡,晃蕩著那無處安放的青春。
156班,這天晚來教室裡參加晚自習的大多是讀寄宿的女生,位置僧少粥多,大家可以隨便坐,有些愛講小話的女生都是三五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順帶看看書,小日子過得實在悠閒,有些用功刻苦的學生則是獨自一人選個偏僻的角落,隔絕乾擾。
初見就是這樣,坐在僻靜的角落裡。
有的時候看書做題目,有的時候看著窗外的大雨發呆,有的時候,她心裡會想她那個因為一張假彩票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繼父有沒有回家。不過既然答應了她,大概是回了吧。這樣,媽媽就不會擔心了。
初見想著這些,看著雨點劈裡啪啦地打在窗,搖了下頭,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忍不住記起下午去紅山弄麻將館的時候,他對她神神叨叨說的話:“你講,一個人乾了壞事,是不是一輩子當不得人了?”
晚自習下課鈴響後,參加晚自習的同學三三兩兩離開教室,她們沿著屋簷快跑回了宿舍,很快,教室裡隻剩下了初見一個人,那時的天空黑的深沉,教室裡全部的燈都亮著,蒼白的燈光照在她那看書的身影,風夾著雨絲從門口灌進來,帶來了冷意。
一直到接近十點半的時候,教學樓即將斷電,初見才收好課本,鎖門離開教室。
一路下樓,來到門口時,遇見了林子昊。
他大概也是沒有帶傘,在教學樓門口的屋簷下躲雨,戴著耳機,一隻手抄在褲兜裡,看見她走過來,神情卻並不顯得意外,隻是下意識把另一隻手的煙扔進垃圾桶裡,才取下耳機笑著對她說:“剛下課呀?”
初見點頭。
兩人沒有再言語。
站在門口的屋簷下,等雨變小。
身邊的女孩,似乎讓林子昊有點不知道該乾什麼,一向在女生麵前極有風度的他,身體有些僵硬,眼睛直直看著天空,拇指大的水柱仿佛貫通了天地,雨流狂落,雨點劈裡啪啦打在地,升騰起一片水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忍不住,他側頭看了身邊的女孩一眼,微低著頭,暖色的燈光映在她清澈的小臉,讓他忽然想起了法國電影《心動的感覺》裡麵的蘇菲·瑪索,他心臟跳動的厲害:“我爸馬開車來接我,到時候一起回家吧。”
初見搖頭:“謝謝,不用了。”
林子昊笑了笑,臉看不出多少失落,把手中的耳機遞給初見:“聽會歌吧?下雨的時候聽歌,感覺挺好。”
初見正要說話,這時,一輛本田雅閣出現在了路的儘頭,幾秒鐘後,車子便劈開風雨來到教學樓前。
車窗滑下,露出一張中年人白淨的臉,他的嘴唇旁邊有一顆黑黑的大痣,眼中帶著笑意:“兒子,車。”
林子昊立時把單肩背包頂在頭,冒雨湊到車窗前,指了指後邊的初見說:“老爸,這我同學,沒帶傘,你先送她回家吧。”
中年男人早就看見後麵的漂亮女孩子,伸手摸了摸林子昊的腦袋,笑得彆有深意,隨後,他十分客氣地對初見講:“這位同學,你車,我先送你回家。”
初見沉默了一下,禮貌地說:“不用了叔叔,等下我爸爸也會來接我的。”
中年男人聽初見這麼說,笑著點頭:“那就好,那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隨即收回目光,叫林子昊車。
林子昊勾著腦袋,臉似乎帶有幾分少年氣的不甘願,中年男子隻是無奈地笑,隨即升起車窗,把他的視線隔絕於雨幕之中。
初見站在屋簷下,看著本田雅閣無聲地滑入黑夜中,尾燈一閃,引擎轟鳴著離開。
那時的雨已經越來越大了,仲夏時節,本來燥熱的空氣忽然變得格外地冷。等到本田雅閣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路的儘頭後,初見抬頭看了眼黑黑的天空,她忍不住地想,省城裡津是不是也在下雨。
把書包抱在懷裡,初見抬起腳,直接踏進了雨水中,她腳下那雙繡了一朵茉莉花補丁的白色布鞋瞬間就濕了,一股涼意,從腳底傳到心間。
迎著大雨,穿過黑黑的校園。
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喘著氣的初見突然停下了腳步,望向前麵停在雨中的私家車,車窗是打開的,透過雨幕,隱約能夠看到林子昊和林爸兩個人。
林爸拍了拍方向盤,招手說:“閨女,這麼大雨,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聽叔叔的話好吧,快點車,我送你回家,等下感冒可不好呀。”
很多時候,拒絕彆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當對方誠心實意為你好,而你又似乎沒有其他選項。當然,你明白,每一份疊加的情誼都不會輕,所有贈送的禮物,早已經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本田雅閣穿行在深夜的江川街頭,初見看著窗外被風雨斬落的枝葉,想起了前幾天剛看完的《斷頭王後》。
“對了,你住哪裡?”
林爸把紙巾盒遞給後麵的初見。
初見禮貌地說:“紅山弄,我叫初見,叔叔,麻煩你了。”
林爸應了一聲好,他似是想到什麼,無意地笑著說:“初見,你這名字應該出自納蘭性德的那首什麼人生若隻如初見吧?嗬嗬,好名字呐,這個初姓我記得百家姓裡有,不過咱江川倒是挺少見的,初見,你爸叫什麼,哪裡人呀?”
初見沉默了一下:“本地人,叫初大鵬。”
林爸點點頭:“好好,有機會認識一下。”
過了會兒,他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打開車裡音樂,是陳淑樺的《夢醒時分》:“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你說你嘗儘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