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瞬間了直了……
水花落儘,那廂身穿囚牛繡衣、麵帶黑鐵半臉麵具的挺拔身影,拄刀立在一塊木板上,呼吸急促的起伏著。
李錦成看清那道人影的時候,也恰逢那道人影朝小舢板這邊看過來。
四目相接。
李錦成不自然的移開了目光。
……
“你們連環塢認嗎?”
楊戈提刀,遙指小舢板上那六名烏衣漢子,聲若雷霆的大喝道:“不認就再來!”
李錦成暗暗的一掐大腿,咬著後槽牙就要一步上前。
就在這時,方才說話的王二一步上前,擋住了他:“江湖兒女、一諾千金,敗在楊大人這樣光明磊落的仁人君子手下,我連環塢不丟人!”
楊戈持刀未落下,再度大喝道:“好叫你等知曉,今日我楊二郎不與你們計較攔路尋釁之事,不是衝你連環塢勢大,衝的是你連環塢盜亦有道!”
“倘若再教我在汴河上遇見為非作歹、為禍一方的地痞流氓,不管他們與你連環塢是何關係,該動手我還會動手!”
“倘若某天你連環塢也不能再遵守道義,北鎮撫司的剿令下發之日,便是你我兵戎相見之時!”
“望你等好自為之!”
王二遙遙抱拳:“楊大人之忠告,我連環塢上下必銘記於心,望有朝一日,楊大人能駕臨連環塢,給我等一個略儘地主之誼的機會。”
楊戈收刀,轉身跳上座船:“同飲一江水、相交何借酒,我祝諸位善始善終、平安順遂……方恪,開船!”
王二回頭看了幾個烏衣漢子一眼,六位烏衣漢子齊齊抱拳高呼道:“送楊大人,一帆風順、馬到功成!”
小舢板徐徐飄到河岸邊,八艘萬擔船揚帆順江而下。
“哐當。”
一把鋼刀落入小舢板上,馬老六手腳並用的爬上小舢板,麵帶愧色的向李錦成抱拳道:“少當家,老六給你丟人了!”
李錦成連忙上前扶起他:“馬六叔哪裡的話,您那一刀‘千裡化澤’,小侄兒可是大開眼界啊!”
馬老六慚愧的撇下臉、未起身,自覺無顏麵對眾兄弟。
王二上前強行將他拉起來:“老六無須自責,那後生已得刀中三味,隻要不夭折,將來必成刀道大家,縱然是換了我等上,也無人能討得了好!”
“刀中三味?”
李錦成愕然的失聲道:“他是打娘胎裡就開始練刀了麼?”
馬老六失魂落魄的重重歎了一口氣。
王二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少當家以為,習武之人最緊要之物,為何?”
李錦成沉思了片刻,答道:“名師、高功、神兵!”
王二看著他,略一猶豫,還是搖頭道:“不全對。”
李錦成訝異道:“那是何物?”
王二抬手點了點太陽穴,再接著點了點胸膛:“是思想、是胸襟、是一口氣!”
李錦成愣了愣,陡然想起來,老父親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
馬老六望著揚帆遠去的船隊,低語道:“‘千裡化澤’是我最強的一刀,但方才刀還未出,我便有預感,這一刀恐怕不敵,結果果真不敵……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你不老。”
王二亦搖著頭感歎道:“是他太年輕!”
……
暮靄沉沉。
山海關內勞軍的飲酒作樂之聲,連綿十餘裡。
山海關外一座險峻的山頭之上,一麵殘破的“替天行道”大旗在深重的暮色中烈烈飄蕩。
大旗之下,閭山三兄弟並馬遠眺關內熱鬨的火光,身後是數百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漢子。
“大哥,為什麼一定要走?”
蔣奎撫摸著坐騎柔順的鬃毛,低低的說道:“俺已經升任遼東都司總兵,往後便可獨立領軍,大家夥兒都留下,往後就又可以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弟兄們也都能奔一份前程……總好過再在關外刀耕火種,受韃子和朝廷的夾板氣!”
劉猛嗤笑了一聲,撥轉馬頭走向一眾蓬頭垢麵的漢子。
蔣奎扭頭目送他遠去,目光有些黯淡。
雷橫拍了拍他的肩頭,寬和的笑道:“你又不是頭一天認識他,他就這性子,有火兒撒不出來,跟誰都過不去!”
“他不明白,俺不怪他!”
蔣奎回過頭望著兄長寬厚的麵容:“但大哥你應該明白,俺投靠朝廷、參軍入伍,不是貪圖榮華富貴、封妻蔭子……”
劉猛的刺耳嗤笑聲,都沒令他的臉色有什麼變化。
但話說到這裡時,他的聲音卻突然哽咽了一下,無法再繼續往下說。
“俺明白!”
雷橫笑著使勁兒揉了揉他的肩頭,試圖讓他放鬆一些。
但無論他怎麼捏,蔣奎的身軀都繃得如同一塊石頭一樣。
他無奈的笑了笑,收手道:“其實老五心頭也亮堂著呐,你彆瞅他成天一副怨天怨地的嘴臉,你們出兵漠北,他是最關心的一個,成天就不斷派人去打探你們的行軍路線,打探你的位置……夠了老二,這一戰咱也剁了幾千韃子了,也該是個頭兒了!”
“幾千哪夠啊!”
蔣奎大笑,笑聲裡聽不出絲毫笑意:“怎麼也得大幾萬才夠本啊!”
雷橫輕輕的歎了口氣。
“大哥,你們彆走了!”
蔣奎斂了笑容,認真道:“你帶著弟兄們留下,咱們兄弟幾個以前咋過,以後還咋過。”
雷橫看了他一眼,還是搖了搖頭,語氣雖輕,卻無比堅決:“人各有命,你的命數在軍營,俺和老五的命數在關外。”
蔣奎急聲道:“為啥呢?擱哪兒不都是報仇嗎?”
雷橫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手,指著飲酒作樂之聲傳來的方向:“你真的認為,大魏有俺們這些人的活路嗎?”
蔣奎愣了愣,臉色慢慢黯淡下來。
雷橫慢慢放下大手,輕聲道:“大魏已經老了,頭也爛、腳也爛,還滿身的褥瘡。”
“弟兄們可以死在去殺韃子的路上,也可以死在韃子的彎刀下,獨獨不能死在那些狗官的欺壓下。”
“關外的日子再苦,俺不能領著弟兄們往死路上奔啊!”
他撥轉馬頭,最後拍了拍蔣奎的肩頭:“你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遇著難處言語一聲兒,我和老五隨時等著你的信兒,啥時候累了、倦了、打不動了,就回家來,家裡永遠有你的熱炕、有你的飯碗。”
說完,他拔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呼道:“弟兄們,回家!”
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漢子們,紛紛起身,歡樂的稀稀拉拉高呼道:“回家嘍……”
蔣奎孤零零一人立在山頭上,目送著那杆殘破的大旗慢慢融入夜色中。
再回過頭來,遠眺山海關,卻隻能看見一點微弱的火光,在濃重的夜色之中搖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