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韓長暮,見此人沒有示意什麼,他腦中忽悠一瞬,便笑道:“教坊曾得了此曲的殘卷,也試著補齊重奏,但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故而漸漸就撂下了,大人若想聽,小人便喚樂妓前來一試。”
拓跋伏允興奮的搓了搓手,一疊聲的笑道:“好,好,不齊全也無妨,總好過沒有。”
薛祿又行了一禮,便告退去找能奏此曲的樂妓了。
韓長暮端著酒盞,微微眯眼,淡淡笑道:“伏允賢弟對這些金石絲竹之聲頗為熟悉啊。”
拓跋伏允哈哈一笑:“韓兄還不知道我嗎,我素來是個紈絝,帶字兒的我看到就頭疼,隻喜這些個美人舞樂的。”說著,他還真的在旁邊花娘的胸前摸了一把。
韓長暮不忍直視,低下頭咧了咧嘴。
經年不見,這人的演技大有長進啊。
他再抬頭便神情如常了,就著花娘的手咬了一口點心,淡淡問道:“你們樓裡誰會奏蘭陵王入陣曲?”
那花娘麵露不屑,但轉瞬卻又換了個嬌滴滴的笑臉:“樓裡會奏那曲子的,隻有一人,但她生的極醜,薛大人怕她驚擾了貴客們,都是讓她在後院打雜做粗活,輕易不許她上前頭來。”
韓長暮輕輕哦了一聲,頓時來了興致,聲音挑的有些高:“生的極醜?”
拓跋伏允包了滿嘴的點心,吐字不清的一連串的問道:“教坊裡不都該是美人嗎?怎麼還會有醜的,有多醜?貌比無鹽?”
花娘拿紈扇遮住臉,隻露出一雙含羞帶臊的眼,嬌嗔笑道:“哎呀郎君,可彆再問奴了,夜裡會做噩夢的。”
拓跋伏允一把把花娘摟到懷裡,哈哈哈大笑:“做噩夢怕什麼,某陽氣重,摟著你睡,保管不做噩夢。”
嬉笑說話的功夫,門外傳來叩門聲,薛祿在外頭回稟道:“韓大人,人帶來了。”
韓長暮輕咳了一聲:“進吧。”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薛祿領了個三十四五歲的樂妓進來,她發髻低垂,懸在耳畔,沒有發簪點綴,隻在發髻後頭垂下來兩條鮮紅絲絛,臉上覆著麵紗,看不出醜陋,露出來的那雙眼靜若深潭,眼角有幾絲細紋,平添了些風霜之意。
薛祿指了指窗下的位置:“阮君,你去那坐下。”
樂妓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走到窗下,懷抱著琵琶席地而坐。
風從打開的窗吹進來,微微掀起她臉上的麵紗一角。
方才已經從花娘口中得知了這樂妓極醜,韓長暮和拓跋伏允都十分感興趣的盯著她的麵紗看,那一角掀開,露出光潔小巧的下巴。
這也,不醜啊,看著還挺,精致的,阮君,名字也,挺雅致的。
二人不約而同的這般想。
薛祿其實是有些膽戰心驚的,這位名叫阮君的樂妓毀了臉,原本是該被逐出教坊,任其自生自滅的,可她於音律上頗有天分,許多來教坊的大人們,都極愛點她的曲兒,那一手琵琶恍若天籟之音,令人驚歎,他舍不得扔掉這棵搖錢樹,便給留下了,若有郎君點她的曲子,便讓她這張臉待客。
但自打她毀了臉後,許是破罐破摔了,脾氣也見長了,待客十回裡總有八回是犯倔不肯去的,幸而今日她心情好,隻提了一句,她便抱著琵琶過來了。
薛祿怕耽擱的久了,這樂妓再犯了倔病,為免夜長夢多,他急急開口,讓這樂妓趕緊奏曲,奏完了趕緊走:“阮君,二位大人要聽蘭陵王入陣曲,你奏曲吧。”
阮君沒有說話,隻是略點了下頭,風拂過那兩條絲絛,恍若兩團火不停的搖曳盤旋。
她抬手輕輕一撥,一串古樸悠揚之聲躍然指尖,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連風聲也停了。
這琵琶聲一起,拓跋伏允頓時直起身來,臉上的懶散之意褪得乾乾淨淨,越聽身子越往前傾,臉上難掩震驚之色。
韓長暮亦是呆住了。
他從前沒有聽過這隻曲,隻看書上記載過一句“遺音激越”,此番聽到這樂妓彈奏,他才知道“激越”二字為何物。
這並非尋常的金石之聲,聲色鳴囀,曼妙斐然,千軍萬馬的的磅礴氣象勢不可擋,悲壯而渾厚,滌蕩儘這天地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