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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守城人

思南鄔乃是曾經凡世楚國名城。

但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當時的思南鄔可用“政通人和, 百廢俱興”一語形容,隻是後來不知何緣故,城中人竟是統統患了怪病, 日光映照在他們身上,仿若用燒得通紅的烙鐵灼燒,終是不見光日, 隻能夜間出行,白日避光。

慢慢的, 有傳言流出, 說是天降神諭,思南鄔一城之人皆是邪祟, 當避之遠之。

思南鄔大祭司可與仙人語, 他讓城主傾儘城中財力,建廟供奉,香火不斷。仙人還真被他請了來,有玄天劍宗的, 有丹修宗的,也有獸界的。

世人見仙人, 驚歎於他們的光風霽月,清冷又疏離。

也驚歎於思南鄔當真是臥虎藏龍, 一時之間,他們覺著那天降神諭, 也許是一派胡言。等仙人走了, 思南鄔也就好了。

但來的仙人,都瘋了。

從那以後, 思南鄔成了座鬼城。

埋葬老嫗後,容念風也知若沿著計劃好的路線去思南鄔, 恐是難上加難。

不願給自己找麻煩,一番喬裝,繞了個遠路。原本兩三日的腳程又多走了幾日。

倒是神奇,離得愈發近了,葉星辰身子卻是好了不少。

他們進城時,還未傍晚時分。偌大的思南鄔,空無一人。隻有風吹過空巷傳來的鬼哭聲,枯葉落滿地,風拂過,卷向上空,淒涼得如陰森的死城。

看起來實在不像能住人的模樣,容念風四處望了下,道:“還真不見人影。”

葉星辰將落在他頭上的枯葉拿下,想了想:“不若等晚上再另行打算。”

也算是入鄉隨俗了。

兩人一路風塵仆仆,趕路數日,饒是有辟穀丹,也著實狼狽得緊。

容念風點頭,歎了口氣:“也是,左右不差這一時。”

他們便又往城門去,隻是沿途路上,容念風不信邪,試探性地上前敲門。

“有人嗎?”

“可否討盞茶水喝?”

“……”

終是無功而返,容念風搓搓臉:“今日好生冷。”

葉星辰輕笑道:“和你的心一樣冷。”

容念風:“……”

還挺潮。

忽而,空巷中傳來“唰唰”的動靜,是木枝條在地上摩擦的聲音。

一穿著長袍的老者手中拿著竹掃,將落滿長街的落葉聚在一起,在一片死寂的思南鄔中顯得格格不入。

走進了些看,隻見那人被長袍遮得嚴嚴實實,獨露出一雙飽經風霜的眼來。

他也看見了兩人,朝他們微微躬身:“思南鄔多少年沒來過客人了。”

“兩位客人可是要尋落腳地?”他問。

若是此前,容念風許不會多想,但自從老嫗的事後,他心裡落了疑,道:“多謝老者了,不過我二人還想到處逛逛。”

偌大的思南鄔空無一人,卻有拿著竹掃的長袍老者,真真是讓人心覺奇怪。

老者打量了下他們,長長歎了口氣,不再說話,繼續轉身清掃一地落葉了。

隻是那背影著實落寞。

像是在漫長歲月裡,默默的守城人。

葉星辰忽而道:“老人家,您可知思南鄔裡的大祭司在何處?”

老者轉身,沉沉地望著他,帶著些冷意:“你尋大祭司作何?”

葉星辰輕咳了下,紅衣翻飛,襯得漂亮的薄唇愈發慘白:“我幼時在此處長大,卻是忘了許多事,心中有些許疑惑,還望大祭司能指點一二。”

容念風:?

他怎麼不知葉星辰在此處長大?

老者混濁的雙目閃過一絲狐疑,他的聲音完全沉了下來:“少年郎,我思南鄔的人無法見光日,更彆說像你年紀這般大的孩子……”

他倏地頓住,似乎當真想起些什麼來,默了半晌道:“原是你罷……”

容念風還在擔心如此拙劣的謊言被戳破如何是好,沒曾想老者冷不丁來了那麼一句,倒是他先發懵了。

老者將竹掃輕輕倚靠在一角,弓著腰招呼他們:“走吧,天氣冷,先喝盞熱茶。”

同剛才判若兩人,語氣都帶了絲暖意。

容念風小碎步跟上,側耳小聲道:“你幼時真是在思南鄔嗎?”

原書劇情中並未說到此,隻有寥寥幾句說了柳璃兒在鶴門宗外的森林救了葉星辰,他就一直以為葉星辰是修士的孩子。

也是迷霧森林時他才曉得葉星辰哪兒是在鶴門宗附近受的傷,分明是迷霧森林,至於他是不是修士的孩子,也就存了疑,容念風之前也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可葉星辰和老者的話,著實讓人好奇。

如果葉星辰幼時是在凡世,也就能解釋為何在修仙界與凡世的分界處遇到了他。

葉星辰忽而笑了,有種少年的驕矜氣:“容容是對我感到好奇嗎?”

容念風:“……”

說實話,他真覺著葉星辰不太對勁,說話愈發惹人心煩意亂了。

誰讓他亂喊的?!

容容也隻有他姐才會這樣喚他。

算了,他又想。

不讓喊反而有些說不上來的怪。

容念風:“嗷。”

他又說:“我以為你是權宜之計呢,未曾想你還真來過這兒啊?”

再說了,葉星辰八歲時被無極仙尊帶回玄天劍宗,也就意味著他在思南鄔最多是八歲之前。

他同葉星辰現如今姑且不說已是弱冠之年,再加上仙骨,從迷霧森林到此處都要走兩個多月,那時才七八歲的葉星辰,又是如何從思南鄔走到迷霧森林的呢?

葉星辰默了幾息,搖頭:“其實我也不知。”

他忘記了很多往事,但看著思南鄔的長街,卻覺得很是熟悉。

有些零星的片段浮在腦海中,也慢慢勾勒出孤寂的畫麵來。

他蜷在荒無人煙的空巷角落,冬日的陽光透過枯樹枝的縫隙灑下一地斑駁,猶如天然的水墨畫,那應該會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可這暖意卻是刺冷的劍,紮在他身上;味道是黏稠的,壓抑得他無法呼吸。長街幾千戶人家打開門縫,從那裡露出一雙雙眼睛來,盯著看那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小團子。

葉星辰仿若陷入了一潭死水中,回憶翻湧,妄圖把他淹沒。

“那你豈不是現成的導航?”容念風彎了眉,笑著道。

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葉星辰喘過氣來,抿唇笑笑,他聽不懂,但他應聲回:“嗯。”

老者顫巍巍地走在前麵,時不時地搭著話。

他知曉來人也是從思南鄔出去的後,發褶的眼尾都有了笑意。

老者道:“也是奇怪哦,來我們思南鄔的人啊,無論來時是否正常,最後都會受到詛咒,終日不能見日光。但你是這幾百年來,唯一一個同我們不一樣的。”

“不過當時你啊,總想從思南鄔出去。”

“我們還說讓你當下一任的大祭司呢。”

“唉,也是可惜了。”

容念風隻覺渾身血液都在這一瞬間冷了下來,兩人都沒有回話,因為他們都知道,老者說的人是葉星辰。

第52章

漂亮的妖怪仙人哥哥

老者有時說得大聲, 有時又細若遊絲,害得兩人都豎起了耳朵,生怕錯過了什麼。

“不過也無礙了, ”老者頓住腳步,渾濁的雙目黑沉沉的,盯著他們, “等今晚你們就去尋大祭司,既是思南鄔的人, 自然也是歸得大祭司管的。”

他推開眼前的木門, 發出嘎吱一陣怪叫,陰森森地道:“進去吧。”

庭院被收拾得乾淨, 和雜亂的長街不同, 若不是沿著屋角裂縫滲出的黑氣,同凡世其餘地方還真一般無二。

雖說在這老者身上並未感受到不詳之意,容念風還是頗為謹慎地操控著半大的紅衣傀儡,緊緊跟在離兩人身後的幾十米處。

老者好似未曾發覺, 或者說不甚在意。

他直直進了灶台,端了兩碗熱茶遞給兩人:“可要喝一點?”

容念風雙手接過, 望著熱茶頗為眼饞,眼巴巴望了眼葉星辰, 不知該喝還是不該喝。

葉星辰:“……”

他嘴角悠悠漾起笑來,點頭說:“喝點吧。”

容念風呼嚕呼嚕喝了口, 一副壯士斷腕的模樣, 更像是隻炸毛的貓。

“唉,”他意猶未儘地又望了眼葉星辰手中的熱茶。

葉星辰遞給他:“還要喝嗎?”

容念風幽幽道:“算了, 我惜命。”

兩人在鬥嘴之餘,老者上前, 將透光的地方用木板遮掩住,沒好一會兒,屋內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容念風張了張嘴,沉默了半瞬,假裝淡然:“這是要殺人滅口嗎?”

老者大笑出聲,很是爽朗。

他道:“小生言重了。”

說著,屋內燭火點燃,容念風悄悄鬆了口氣,餘光裡卻見葉星辰嘴角還未抿平的笑意。

容念風:“……”

他戳了戳葉星辰的腰窩:“你不會瞞了我些什麼吧?”

少年眨了眨眼,滿臉無辜:“容容指的是老人家是守城人的事嗎?”

容念風:。

他冷笑道:“我們斷交吧。”

虧得他把守城人當了一路的魔修!

老者笑眯眯地道:“你卻是像變了個人。”

他說的是葉星辰。

據老者言,葉星辰小時候脾氣就很是古怪。因和思南鄔中其餘人不同,他未有值得深交的朋友,不怕日光,與他一般大小的孩童都覺著他是妖物而孤立他。但葉星辰並不在意旁人所言,或者說是麻木了。守城人看他可憐,也常會給他帶些新鮮的玩意兒,一來二去的,兩人也算得上是相識。

他不愛說話,聲音是沙啞的,但不難聽。

思南鄔的人覺著這是仙人給他們的懲罰,故而每年朝元節皆會在河燈中放一兩盞花燈祈願。有一年守城人問他可有何想要的,葉星辰隻是望著很遠的地方說他也不知,但他有要尋之人。

守城人隻覺著好笑,他一個六七歲的孩童,怎會有要尋之人。

他未放在心上。

再後來,葉星辰不懼日光之事傳入了城主的耳中,城主覺著既出現了一人,那在他的身上,也許能破了這詛咒。

全城舉城同慶,萬家燈火通明。

又後來,守城人隻聽聞葉星辰消失了。

一晃就是十年。

容念風不知葉星辰小時候是何樣,但聽下來著實與眼前人不搭邊。

少年靜靜地聽著,長而卷翹的眼睫如鴉羽,也不搭話,仿若守城人說的話同他毫無關係一般。

守城人又看了眼葉星辰,長長歎了口氣:“回來就好。”

他掀掉身上的長袍,笑道:“還望不要嚇著你們才好。”

隻見那雙飽經風霜的臉下,大片大片的灼燒連在一塊兒,竟是無一塊完好的皮膚。

容念風微怔:“您這是……”

守城人知他心中所想,摸了摸臉,雲淡風輕道:“雖是穿了長袍,但也是無濟於事。大祭司請的仙人有語,我們一城之人皆是神魂不穩,隻要見日光,灼傷是不可避免的。”

容念風又問:“那為何還要在白日出去?”

守城人哈哈笑道:“總不能真讓思南鄔成鬼城了罷。”

他起身:“等傍晚時分,思南鄔長街熱鬨,到那時你們再去尋大祭司。”

門關上,守城人又披上衣袍離開了。

傍晚時分,長街落滿霞光。

死寂的思南鄔仿若活過來一般,歡聲笑語,還有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淒冷的空巷人來人往,好不熱鬨。

起霧的半空,平生生了座城。

兩人同守城人辭彆,一道尋大祭司。

江渡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嘰嘰喳喳道:“唉,這思南鄔中的人也是隻能夜晚才能出來,我也是,難道我也是思南鄔城中人?”

容念風、葉星辰:“……”

“思南鄔臭是臭了點,不過如此繁華倒是配得上本座的身份。”

還是無言。

“本座要吃梅花糕。”

見兩人還是不搭理自己,江渡纏上來,用絲帕捂住鼻,陰陽怪氣道:“你們為何不理我?”

容念風瞥了眼他,隻得敷衍:“前輩,你是因隻能附於小紅身上才隻能夜晚出來,與思南鄔無關。”

江渡不滿道:“你的意思是本座若想出來隻能靠那醜東西了?”

醜東西說的是紅衣傀儡,容念風剛開始還會試圖糾正,時間長了,也就不再徒勞。

他忙連連道歉,假意安撫:“怎會怎會,附身在小紅身上不過是你下下策罷了。”

江渡:“那是自然。”

忽然,三人聽到“哎喲”一聲,低頭一看,竟是三四個五歲上下的小孩兒。

撞上葉星辰小腿的小孩兒爬起身來,揉了揉發疼的額頭。見葉星辰,頓時張大了嘴,指著他同後麵的同伴道:“快看!是仙人!”

容念風心中笑道:葉星辰也能被說是仙人了,當真神奇。

少年嘴角勾著淡淡的笑,狹長的眼尾微彎,蹲下身逗那小孩兒:“疼嗎?”

小孩兒撥浪鼓似的搖頭:“不疼,”她又問,“你是仙人哥哥嗎?長得真真同話本中一般好看。”

“哥哥是吃人的妖怪。”說著,葉星辰還張了張嘴,“嗷嗚。”

容念風:。

“哈哈哈哈—”他被戳中笑點,捂著肚子笑著。

江渡更為誇張,笑得花枝亂顫,有模有樣地和葉星辰學:“嗷嗚。”

容念風、江渡:“哈哈哈哈—”

小孩兒道:“那你也是漂亮的妖怪仙人哥哥。”

他們又跑遠了。

隱約間還能聽見另一道童音:“你的魂被撞出來了,快把它塞回去。”

“我的魂在哪兒啊?”

拉長的童音道:“你的魂在這兒啊—”

隻見一小孩兒手中揪著一條白色幽魂,搗鼓著把魂塞了回去。

還碎碎念道:“沒偏吧,若是回家去被我娘發現了,我要被打死的。”

“沒呢沒呢,好得很。”

著實荒誕,饒是三人中一人是萬年樹妖,兩人是修者,此情此景也是第一次見。

江渡犯賤,他又道:“嗷嗚。”

容念風揉著臉,笑得眼尾都染了層薄霧。

葉星辰垂眸看著容念風,斂起情愫,朝他笑道:“嗷嗚。”

容念風:“哈哈哈哈—”

“禁止本人玩梗。”

江渡也笑道:“哈哈—”

靠,大爺的笑不出來。

狗男男。

他起了壞心思,心想葉星辰是不是還不知道容念風是男子而非女子。

容念風朝做生意的人打聽:“你可知大祭司在何處?”

小販抬眸看了幾人一眼,問:“你們是從城外來的嗎?”

容念風:“是的,尋大祭司有些事兒。”

他將守城人臨彆時給的玉牌拿了出來,小販定眼一瞧,給他們指了個方向:“喏,看見那階梯沒,爬上去就能見到了。”

“那階梯?!”江渡嘴一撇,抱著胳膊抖了抖,“這怕是有幾千階,爬上去本座妖就沒了。”

他蔫巴了頭,吸一口氣又吐一口氣。

隻見那階梯彎繞,盤曲著往上,竟懸在半空,讓人望而止步。

容念風朝小販道謝後,就和葉星辰往階梯那兒去。

江渡說什麼也不願和他們一道走,說了一堆累死妖雲雲後就縮進紅衣傀儡中去了。

容念風倒是覺得好奇,一路上走走停停,思南鄔景色儘收眼底。

爬了差不多三千階時,容念風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喘氣。葉星辰麵色慘白,也很是狼狽。

容念風不想動了,他癱在地上:“江渡那萬年大妖都不願爬,我倆這可不是自討苦吃。”

他枕在手臂上,仰頭看滿天星辰落入無垠的穹窿。

“不爬了不爬了,等明日再爬。照現在這模樣,怕是等天亮了我們還在半路。”

葉星辰撐著雙手,也仰頭望雲月相繞。

他忽而笑了:“不若我們做一夜仙人吧。”

容念風微微直起身,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但他還是稍有顧慮:“算了。”

若是也有修士途徑此處,怕是打草驚蛇。

說著,葉星辰站起身,從乾坤袋中摸摸索索拿出個羅盤來。

他往裡注了絲靈力,沒一會兒,羅盤消失在夜幕裡。

半晌,葉星辰收回羅盤:“從這兒往上千米,皆無一人。”

容念風臉上頓時喜笑顏開:“那我們禦劍上去吧。”

有了羅盤,不出片刻,兩人走了大半。

又往上爬了五百階梯,總算是看到了祭祀殿。

容念風鬆了口氣:“也不知這階梯修得那麼高是要作何,那思南鄔百姓若要拜訪,豈不是半路都還沒爬上來又要躲著日光,這何年是個頭?”

有道清冷的聲音落入兩人耳中:“閣下擔憂之事不無道理。”

兩人抬眼望去,隻見一人身著白色素衣,眉眼似秋水,有種渡眾生的悲憫氣質。

他坐得比兩人高,纖長素淨的手挪了兩盞熱茶:“請坐。”

他又道:“不過我思南鄔子民,隻要心夠誠,所求夠誠,在他們爬到某個階梯時可見雲梯,故而不必多慮。”

容念風:“……”

他稍微掙紮了一下:“那最少在幾階時可見雲梯?”

大祭司道:“最少踏上階梯即可見雲梯,最多嘛,不超過兩千九百九十九階。”

容念風:。

更尷尬了,這兩千九百九十九階是故意說來針對他們的吧?!畢竟他們爬了三千階,還是不見雲梯。

心不夠誠,所求也不夠誠。

真真是砸場子來了。

況且他和葉星辰後半段還是禦劍上來的。

大祭司道:“無礙,左右你們也不是思南鄔的子民。再說這一萬階梯,能上來的人也不多。”

容念風小口小口喝著茶,試圖遮住臉上的燥意。

他胡亂搭著話:“當真是兩千九百九十九階嗎?”

大祭司看了他一眼,點頭應聲:“嗯。”

他又說:“因為三千階還未到祭祀殿的,都被我踹下去了。”

容念風:。

哇哦。

第53章

兩位仙人不要打情罵俏

天地悄靜, 月色如秋水涼。

大祭司坐在圓月前,雲片漣漪,有種霧茫茫的涼寂。

他又推了盞熱茶, 笑道:“不過兩位仙人遠道而來,思南鄔應儘地主之誼,無礙。”

容念風稍稍鬆了口氣, 要不然他是真坐不下去了。

忽而,大祭司朝著一襲紅衣的少年道:“閣下倒是有幾分眼熟。”

葉星辰隔了幾息, 清冷的聲線落下:“與思南鄔卻有幾分淵源。”

他說完此行目的後, 大祭司才醍醐灌頂:“原是你罷。”

容念風雙手捧著茶杯,隻露出一雙圓潤的眼:“閣下可是想起來了?”

大祭司頗為實誠, 搖頭:“沒啊。”

容念風、葉星辰:“……”

容念風歎了口氣, 心道想來線索不在大祭司這兒。

隻得起身,躬身行禮:“打擾閣下了。”

說著,他並指結印,縹緲的靈力劃出漂亮的殘影, 寂無劍穩穩地落在兩人身側。

大祭司一愣,忙不迭道:“唉, 唉。”

他揚聲:“兩位仙人還請留步。”

茶盞上空還有些許熱氣,懸在半空的圓月被雲霧遮掩, 思南鄔落入一片陰影中。

“仙人可要問骨?”大祭司問。

容念風轉身,隔得有些遠, 但也聽了個大概:“問骨?”

“可知前世, 可看今生。”大祭司從袖口下摸出幾塊碎骨來,掀眼道, “也許能問到你們想要的答案。”

容念風默了瞬:“我不信命。”

葉星辰也道:“我也不信命。”

見兩人對問骨不感興趣,大祭司才頗有破罐子破摔之意:“仙人不若先在此休息一兩日, 等明日十五再說。”

竟要十五了嗎?容念風仰頭,望著半藏在雲霧中的月,他問:“閣下可有何難言之隱。”

大祭司:“此乃我城中秘辛。”

容念風點頭,然後用手指了指葉星辰:“他也算你思南鄔的人,不算秘辛。”

大祭司想了想:“你說得在理。”

他道:“思南鄔的每任大祭司都可繼承上一任大祭司的記憶,但我沒有。”

他似乎在說起一件不足為稱奇的事,語氣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想到守城人說過大祭司會擁有每一任大祭司的記憶,容念風稍有疑惑。還沒等他問,大祭司漫不經心道:“記憶太多了我頭疼。”

容念風:“……”

他試探性地問了問:“那你還能回憶起來嗎?”

大祭司沉思了會兒,輕輕將素白指尖夾著的棋子放在棋盤上:“嗯。”

“第一任大祭司有一仙物可暫時遺忘傳承的記憶,但每月十五皆可回憶起來。若是兩位仙人想知曉你們所求緣故,不如等明日再說。”

聞言,兩人微微躬身:“那就多謝大祭司了。”

大祭司緩緩抬頭,視線落在兩人身上,不冷不熱道:“不必,也算是為了我思南鄔一城百姓三魂四魄罷。”

說著,他起身,容念風這才發現此人竟是沒穿鞋,赤足走在地上,腳趾雪白,骨節清瘦,白色素衣隨意披在身上,懶洋洋地拿起藏在桌底的一壺酒來,灌了一口下肚。

著實是與大祭司的形象太不搭邊了。

他見容念風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不甚在意:“仙人見笑,出門急,紅燭還未點燃,鞋靴自是來不及穿。”

他小聲歎了口氣:“可惜了,若是再快些,說不一定還能踹一踹神仙呢。”

容念風:!

可惜什麼?!

三人一時無言。

大祭司稍挑眉,拿著手中的酒壺問:“仙人可是想喝些?”

容念風擺手:“不必了,多謝大祭司。”

走了一路,他們在祭祀殿外停下。

大祭司輕輕一揮手,隻聽“嘎吱——”一聲,門開了。

容念風看著祭祀殿內,又看了眼大祭司,和葉星辰小聲側耳道:“他真是大祭司嗎?”

殿內,幾座本該受儘香火的佛像被隨意擺弄著,有些甚至生了蛛網,裂了縫,好似是路過的行人歇腳處,或是經久失修的廟堂,唯獨不應該是思南鄔的祭祀殿,更彆說這祭祀殿常有人來。

相鄰的兩根屋柱係了吊床,看樣子是大祭司睡的地方,祭祀殿內還放了張小桌,三張凳,再多的就沒了,著實冷清了些。

葉星辰抿唇,隨即開口:“感覺不太像。”

大祭司懶懶散散地躺進了吊床裡,闔上眼:“仙人,我是少了三魂四魄,但還沒聾呢。”

容念風:“……原來你也知道能聽見啊。”

大祭司摸了摸鼻子,清了下嗓子,伸出隻手挑開話題:“仙人隨意,祭祀殿是有些簡陋了,不過收拾收拾也是能睡的。”

容念風:。

這何止是有些簡陋!

沒好一會兒,祭祀殿內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響動聲。

大祭司直起身子望兩人方向望了眼,差點跌在地上。

他看著在破爛的祭祀殿中橫空出來的豪華大床,想了想自己的措辭,頗為委婉道:“仙人當真是隨意。”

葉星辰道:“一點點。”

大祭司道:“一點點可不背鍋。”

容念風又被戳中了笑點:“哈哈哈——”

他笑得肚子有些疼了,蹲在地上,好一會兒,他從地上扒拉出一塊玉石來,上麵刻著字,紅燭的火微晃,有些看得不大清楚。他念出聲:“泛起柏舟,在彼河側。”

“衛……衛柏……”字有些模糊。

大祭司撐起身來:“衛柏舟。”

容念風哦了一聲:“還真是。”

大祭司:“因為這是我的名字。”

容念風手心一燙,像是拿燙手山芋一樣,丟在了衛柏舟的身上:“衛祭司還是好生拿著。”

衛柏舟彎唇:“多謝仙人。”

葉星辰忍了半晌,打斷兩人的對話,不冷不熱道:“容容,夜深了。”

還帶著一絲幽怨的味道。

不知為何,容念風竟然覺著有些心虛,他小聲嘀咕:“我也不與你一道睡。”

葉星辰眸若寒冰化開,含著笑,往裡挪了挪:“可是地上太涼。”

容念風艱難掙紮了好一會兒,搖頭:“還是算了吧,你自己睡。我熱,喜歡涼。”

心想人果然還是要不要臉才能活得長久,他還是太要臉了些。

葉星辰問:“你真的不想睡嗎?”

容念風道:“睡什麼?”

葉星辰默了瞬:“睡床。”

容念風道:“哦哦,還是不睡了吧。”

“擠一擠不行嗎?”

還沒等容念風說什麼,吊床上,衛柏舟還沒睡,他探出個頭來,幽幽道:“兩位仙人莫要打情罵俏了,我還在呢。”

容念風:“……”

衛柏舟一副看戲的模樣:“容容不想去,不如我和閣下擠一擠如何?”

葉星辰:“……”

容念風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打量來打量去,萬分震驚:“你倆,原是如此。”

“嗬,”葉星辰冷冷開口,朝衛柏舟道,“閣下還是莫要亂喚彆人名諱的好。”

說著,他突然伸手,抓住容念風的腰帶,將他撈進了床榻,然後揉了揉他的頭,歎了口氣:“彆胡思亂想。”

衛柏舟輕嘖一聲,轉頭含笑:“好好好,不喊就是了。”

空氣驟然安靜,容念風卻失眠了。

屋外群山寂靜,無垠的穹窿點點繁星閃爍,天地渺遠。

容念風有些熱,他一動不動地趴在葉星辰的懷裡,感覺自己都要被燒熟了。

他不說話,聽著自己和葉星辰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裡沉悶地跳動著,也睡不著,腦子一片漿糊。

他受不了了,又探出頭來。

葉星辰小聲問:“怎麼了?”

他也沒睡。

容念風閉眼假寐,但輕顫的眼睫著實太過明顯,故而隻得悶悶道:“我已經睡著了。”

葉星辰眉眼帶了笑意:“嗯,睡吧。”

容念風臉徹底紅了,脖頸都帶了層薄薄的粉色,心道自己真應該出去跑兩圈冷靜冷靜。

空氣又沉默了,一夜無夢。

第54章

閣下殺意收一收

容念風醒時已是午時, 身側的被褥沒了溫度,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

“彆看了,他出去了。”衛柏舟撐著臉坐在桌凳上, 百無聊賴地拿著話本翻來翻去。

容念風自是知曉他說的人是何人:“去哪兒了?”

衛柏舟像是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嘖了聲:“我怎知道。”

又在床上窩了會兒,容念風才十分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 措不及防地和雙眼烏黑的衛柏舟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他打了個哈欠,禮貌地問:“衛祭司昨日是去偷雞了?”

衛柏舟:“……”

“嗬, ”他哼笑一聲, 冷冷道,“聽了一夜心鼓, 耳朵疼, 睡不著。”

“何處來的心鼓?”

衛柏舟看了眼他,似笑非笑:“仙人你覺得呢?”

容念風忽的意識過來,臉騰的又紅了,狡辯道:“我、我那是因為餓了。”

“嗯, ”他試圖說服衛柏舟,或者說想說服自己, “我一餓肚子就容易有聲音。”

衛柏舟點頭,拖長聲音:“哦——”

容念風繃緊臉, 沒再搭話。

隻覺自己不該逞一時之快,倒顯得越來越像欲蓋彌彰了。

又過了半晌, 葉星辰從祭祀殿外進來, 容念風怕這衛柏舟是個嘴碎的人胡說八道,假裝惱火, 惡狠狠地小聲威脅:“你若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你那三魂四魄全抓起來送夜忘川去。”

“啊, 仙人若要如此說,那我就…”衛柏舟笑得賤賤的,頗有惡趣味地頓了頓,“不說便是。”

容念風:“……”

這人好生討厭!

葉星辰見兩人氣氛有些古怪,將手中的糕點遞給容念風:“怎麼了?”

“無礙,”冷不丁被塞了幾塊梅花糕,容念風眼光都放直了,抬眼望他,喜氣洋洋問,“你這是從何處尋的?”

葉星辰身子一僵,有些不自然:“我去尋守城人時他順手塞給我的。”

衛柏舟:“唔唔唔——”

葉星辰皺眉看了他一眼。

容念風一臉驚奇,往嘴裡塞了塊糕點:“沒想到守城人竟還有這本事!”

“嗯,幼時時他常給我帶些吃的。”葉星辰柔聲道,隨即小心翼翼地問,“如何?可還好吃。”

容念風仰頭看了眼他,默了片刻道:“你想試試嗎?”

葉星辰搖頭:“不了,我先……已試過了。”

“你覺著是何味道?”

葉星辰擰眉:“沒有味道。”

他的痛覺和味覺本就與尋常人不大一樣,過於遲鈍了些,故而著實有些為難。

一旁的衛柏舟一手撐頭,另一隻手堂而皇之地順了塊糕點。

然後葉星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眸中翻湧著些許陰暗潮濕的情緒。

衛柏舟毫不在意,咬了口後忙吐出來:“呸呸呸。”

葉星辰的臉色更臭了。

衛柏舟:“唔唔唔——”

容念風:。

他扯了扯嘴角:“衛祭司是生性不愛說話嗎?”

哪兒來的小火車?

衛柏舟懶散散地倚在桌上,不滿道:“分明是仙人不讓我說話。”

容念風隻覺頭都要大了:“誰不讓你說話了?”

“仙人啊。”

容念風不想同他爭,繼續吃著糕點。

衛柏舟察覺到葉星辰的情緒,咋舌:“閣下這殺意不如收斂一番。”

容念風奇怪地看了眼葉星辰,少年溫順地站在旁側,眼眸中還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笑,與衛柏舟說的殺意說得上是毫無關係。

衛柏舟看葉星辰演得爐火純青連連讚歎,就差起身鼓掌了。

他惡劣一笑:“不過這糕點真真是難吃,又鹹又齁,你倆一個嘗不出味來,一個嘗出來了不說,倒也是奇人。我也是許久不下山了,竟不知守城人何時會做這玩意兒了。”

葉星辰、容念風:“……”

不約而同地突然覺得上山來找衛柏舟是一件錯誤的決定。

好在兩人臉皮都有些厚,過了半晌,葉星辰道:“…我也是學了許久。”

語氣顯得他委屈又可憐。

衛柏舟瞠目結舌。

容念風一頓,摸了摸耳尖,囫圇道:“嗷,還挺好吃的。”

說著恨不得將頭埋進桌子裡去了。

見了鬼了。

還沒等他吃完,葉星辰從他手中拿過糕點,隔了幾息道:“下次再做給你吃。”

容念風本想說些什麼,又默默將話吞回肚子裡去了。

算了,隨他吧。

吃完糕點,又無所事事了。

話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容念風趴在桌上無精打采地嘟囔:“怎麼還沒到晚上?”

衛柏舟神經兮兮地探了個頭:“如何,可要試試問骨?”

全然不管葉星辰麵上的不虞。

容念風默了好半晌才撩開眼皮看他,從臉下把話本抽出來:“左右無事。”

衛柏舟知曉他這是同意的意思,差點蹦得一米三尺高了。

興奮道:“當真?!”

還沒等容念風說什麼,他就忙從懷中將碎骨拿出來。

容念風頓時一驚,若不是他知曉眼前人起碼是思南鄔的大祭司,就衛柏舟現在這模樣,不像是問骨,倒是像個賭徒一般,仿若下一句便是“買定離手”了。

衛柏舟:“學了數載,這還是我第一次問骨,若是這其中有何不妥,還請兩位仙人見諒。”

容念風:。

得了,感情還是個新人呢。

衛柏舟賭定容念風若是答應,葉星辰也沒什麼理由不答應,看好戲地等葉星辰坐下。

好半晌,葉星辰臭著臉坐下。

衛柏舟眯了眯眼,勾著唇將四枚碎骨擺好。

他道:“多有冒昧,兩位仙人可否告知名諱?”

葉星辰輕嗤:“你也知冒昧啊。”

衛柏舟:“……”

他轉頭對容念風說:“那不如問骨就問我和容容……”

葉星辰黑著臉看了眼他:“葉星辰。”

衛柏舟挑眉,心情很是愉悅。

容念風有些糾結自己要用何名字,他之所以不想問骨,一方麵的原因就在此處。若是他的真實姓名還好,用容念雪的,還是太過奇怪了些,另一方麵,衛柏舟要真知問骨一二,就隻說他是異世來的,恐怕都要引起軒然大波。

故而衛柏舟剛才的話無疑讓他長長的鬆了口氣。

容念風道:“容念雪。”

衛柏舟抬眼望了下他:“仙人是女仙還是男仙?”

葉星辰下意識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容念風隻覺自己後頸一涼,頓了頓道:“女……女仙。”

除非他腦子被驢給踢了才會當著葉星辰的麵說自己是男仙。

再加上近來葉星辰確實古怪得很,若是被他知曉和他結了道侶契的一直是個男人,堂堂一個龍傲天竟淪落到成了個斷袖的地步,怕不是要屠手揚了他的骨灰罷。

衛柏舟一怔,眼中閃過異色:“女仙嗎?”

三個字在嘴裡滾了一圈,尾音輕佻上揚。

他還以為男扮女裝是兩位仙人閨中情趣呢。

容念風覺著自己真的是閒得沒事蛋疼,硬著頭皮道:“嗯。”

“你們可想問何問題?”

衛柏舟雙手疊放在腦後,好不隨意。

容念風想了想:“思南鄔可有我們所求之物?”

四塊碎骨頓時仿若是活了一般,在桌上擺了個漂亮又詭異的形狀。

“有,可還想問何?”

聽到此,容念風悄然鬆了口氣,有就好。

他又問:“可知這物在何處?”

碎骨不再動,容念風一眨不敢眨地望著桌上的四塊碎骨,生怕有何變動。隻是好半晌,還是毫無變化。

容念風有些失望:“不行嗎?”

衛柏舟臉上的神情不知何時凝固的,他緩緩抬起頭來,陰森森道:“好像就在此處。”

容念風:。

若是白日裡說還好,偏偏思南鄔又是個詭異的地方,蟲鳴聲被烏鴉的怪叫取代,聒噪中又帶了些死寂。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衛柏舟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騙你們的,哈哈哈——”

容念風沒忍住,憤憤道:“大爺的,神經病啊。”

衛柏舟笑夠了,才將碎骨收回懷中:“數年沒見過像兩位仙人一般有意思的人了,倒是有意思。”

無論怎麼看都很有意思。

葉星辰也沒好到哪兒去,冷著臉出去了。

“走吧,月亮出來了。”衛柏舟抖了抖肩,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又忘了穿鞋靴。

正值寒冬,偏祭祀殿這一隅仿若是故意一般,四季長春,不冷也不熱,也怪不得衛柏舟總是赤足出來了。

天慢慢昏暗了下來,白日裡的死城又旖旎璀璨,宛若漫天流霞。

似秋水圓月懸在穹窿,衛柏舟坐下,又成了那個不染風塵的大祭司。

他微闔眼,再睜眼,已然是其餘人了。

容念風和葉星辰微微作揖,大祭司道:“仙人遠道而來,不知所求何事?”

“我有一事還望閣下解答,”葉星辰不卑不亢地坐在大祭司對麵,抬眼問,“凡是入思南鄔者,皆會無三魂四魄可否為真?”

大祭司臉上又浮現出悲天憫人的神情來:“為真。”

葉星辰又問:“那十年前城中那妖物是如何做到?”

此言一出,容念風轉頭看他,隻見少年落在身側的手微微蜷著。他才意識到,葉星辰不過也隻是十八九歲,卻好似經曆了許多不該是他這個年齡該經曆的事。

“妖物”一詞實在過於詭異,分明在思南鄔中,唯有他一人是正常的,但卻因格格不入成了異類。

容念風忽而有些後悔了,思南鄔不該來的。

若是不來,葉星辰會不會也就想不起來在思南鄔中的事。

若是不來,他是不是也不必再回憶一遍。

葉星辰又道:“那妖物幼時同大祭司見過麵,但衛柏舟卻說未曾見過妖物。或許,那位大祭司是已經仙逝了嗎?”

他也是今日下山尋守城人時才知,衛柏舟不過弱冠年紀,但已經做了數載大祭司了。

大祭司默了瞬,笑道:“不過是化成灰歸於土中罷了。”

第55章

入夢

此話一出, 殿外的氣氛霎時凝滯起來。

容念風見大祭司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就來氣,他隻想快些給葉星辰怪病治好,直言道:“那閣下可知他身上有你思南鄔一城人幾百年的三魂四魄?”

饒是大祭司見過不少奇人異事, 心中還是一驚。

他倏地睜眼,身側譚泉裡倒影的月光在他眸中浮動,隔了好幾息恍然:“難怪仙人讓人心覺熟悉。”

稍頓片刻, 大祭司輕吞慢吐道:“仙人便是那‘妖物’嗎?”

葉星辰緊繃著臉,不再說話。

大祭司歎了口氣, 從懷裡拿出那幾塊碎骨來:“此乃我思南鄔第一任大祭司所留之物, 雖說和回天鏡一般都可知前世看今生,但非陰寒之物, 且隻能看所持此物之人的前世。兩位仙人若想知其中緣由, 可願同我一道入夢?”

容念風道:“可。”

圓月蕭瑟,長街萬家燈火通明,若定眼一瞧,還能看見好幾道白色幽魂在遊蕩。

碎骨擺陣, 伴有淡淡的梅花香,再睜眼, 已是十九年前的思南鄔。

“近來也是遇了件奇事,我總能聽見幼兒哭聲。”

“你許是幻聽, 暫且不說城中最近管得嚴,幼兒出生皆有冊本記錄。要真是同你說的這般, 這幼兒日日夜夜哭泣, 我也總該能聽見罷,你這不純純胡扯嗎?!”

“我騙你作何, 當真有嬰兒啼哭聲。”

“我才不信,若真有我怎會不知。”這人說得津津樂道, 直至一旁的人用手肘撞了他幾下,“你撞我作何?”

他嗔怪地睨了眼一旁的人。

“噓,莫要再說了。”好心提醒他的這人微微垂首,食指抵住嘴邊忽然小聲道。

他皺眉:“唉你這人好生奇怪!分明是你先……”

話還未說完,他的餘光瞥見大祭司,腦子嗡地一聲,立馬跪伏在地上:“大…大祭司。”

大祭司蹲下身將人扶起:“不必行此大禮。”

許是大祭司在思南鄔宛若神一般的存在,到底是悲天憫人的。跪伏在地上那人顫巍巍起身:“小人無禮了,明日就上祭祀殿燃一炷香。”

大祭司笑著搖搖頭,他問:“兩位剛才可是在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並無要緊的事!”

“當真?”大祭司看著垂首而站那人道。

被扶起這人努嘴:“分明是有些什麼的,大祭司,剛才他還說自己在思南鄔城牆那處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呢。”

“城牆那處嗎?”聞言,大祭司頓了頓,皺眉讓兩人帶路。

“你說你,說出來作何?!若真是我幻聽怎還了得?”

“那不是你說聽到了數日嘛,近來夜間異事頗多,謹慎些也好。”

過了片刻,幾人在一處停下。

“就是此處了。”帶路這人道。

“你莫不是當真幻聽!此處哪兒有嬰兒的啼哭聲?”

兩人麵紅耳赤的爭吵著,忽而,大祭司抬手讓他們停下:“你們在此處等我。”

說完,他一人隻身沒入了黑暗中。

過了半晌,大祭司懷裡抱著個嬰兒出來。

“……還真有。”

“我就說吧,我當真是聽見了。”

大祭司望著繈褓中的嬰兒,微微彎眉,他對兩人道:“你們去查一下是誰丟棄了這嬰兒。”

“是!”

可惜數日後此事仍毫無進展。

大祭司有些頭疼,他揉了揉眉心。

“大祭司為何事煩惱?”一旁的人問。

大祭司稍頓,歎了口氣:“我年歲已高,死期將至,恐無力撫養這幼子長大。”

一旁的人想了想道:“奴倒有一策。”

“但說無妨。”他擺手。

“奴差人打聽過了,城西有戶人家膝下尚無子嗣,可將此子交予他們撫養。”

大祭司按了按眉心,閉眼道:“你看著辦吧。”

其間,大祭司下山多次,見收養人家也算疼愛後才鬆了口氣。

再一次見那幼子是在他六歲時,城中有傳言見到一妖物。

大祭司身子愈發不如從前,他坐在祭祀殿內,細細地聽著來人說的話。

“妖物嗎?”他微睜眼,一旁八九歲模樣的小孩將他扶起身來。

“是,聽聞那妖物不懼日光,乃是不祥征兆。”

大祭司神色凝重,歎了口氣,對身側的小孩道,“柏舟,你且隨我一道下山看看。”

衛柏舟恭順點頭,同他一道下山了。

一經打聽,才曉得那妖物在城中早不是什麼秘辛,倒是傳得沸沸揚揚。

“城西那戶人家膝下無子,六年前收養一子後竟有了身孕,也算是雙喜臨門的事兒,誰曾想那妖物三歲時被那小兒子鎖在屋外,等家中大人發現時,已過了一天一夜。你們說,若是你們家中小孩在屋外待了一日,你們是何反應?!”

說書的先生抑揚頓挫,中間手指夾著的驚堂木在空中稍停,然後急落直下,見下座的客官一個個都忘了喝茶,頓時喜氣洋洋,繼續道:“那城西人家本以為那小孩見了光恐是早就身亡,誰曾想半夜出門時那幼子就蹲坐在井旁,直愣愣地盯著他們。”

忽然,夜風刮過,茶館內掛著的鈴鐺發出一陣怪響,嚇得館內人魂都出來了。

說書先生笑道:“又說回那大戶人家,他們不信邪,又將那妖物鎖在屋外一日,還是一身無傷。再加上妖物不說話,也不會哭,心裡自是落了膈應,隻得將其遺棄。”

“先生,兩年過去,那妖物不吃不喝如何能活下去?”有客官喊。

“那妖物遮著臉,自然不知他是何樣貌。也許他就在此處,那也不得而知了……”

著實瘮人得緊,茶館內發出一陣陣驚呼聲。

“師父,我們不聽了嗎?”茶館外夕陽西斜,寒風寂寂,衛柏舟小跑跟上喬裝的大祭司。

“不必了,與那幼子卻有淵源。”

因不知那幼子是何麵目,兩人尋了數日,沒尋到人,倒是先等到了城主的榜文。

“快看!城主說若是能抓住那幼子可得百兩黃金!”

“你當真膚淺,榜上說了,那幼子能破了這詛咒,往後我們也不用懼日光了!”

當夜,全城舉城同慶,萬家燈火通明。

大祭司帶著衛柏舟一道入了城主殿。

這是衛柏舟八歲以來第一次進城主殿,他驚奇地望著金碧輝煌的殿內,此處便是他們祭司幾百年來侍奉之地。

等了半晌,他嘟囔道:“師父,城主大人怎還不來?”

大祭司歎了口氣,安撫地揉了揉他的頭:“再等會兒。”

直至一個時辰後,城主才姍姍來遲,左擁右抱,旁若無人地調著情,仰頭喝下懷中美人喂的酒。

大祭司麵色十分難看,他拱手道:“城主大人。”

城主分了個眼神給他,懶散散的:“大祭司今日怎有時間來我殿中?”

“殿下,稚子無辜,還望殿下將榜文撤了罷。”

“哈哈哈——”城主大笑,推開懷裡的美人,提著刀走下來,“大祭司,你這是在忤逆我嗎?”

大祭司垂眼:“不敢。”

城主眯了眯眼:“你怎不敢!怕不是背地裡早詛咒我死了罷!”

大祭司又歎了口氣:“城主大人,生死有命,不能強求。”

刀橫在大祭司的脖頸上,城主有些癲魔,衛柏舟眼眶一紅,用力推開了他。

似乎沒料到跟在大祭司身旁的幼子竟是個不長眼的,城主怒目圓睜,正要將刀砍在衛柏舟身上,大祭司忽而沉聲道:“大人!”

他又說:“此子乃下一任大祭司。”

聞言,城主頓時怒火中燒,仰頭扭著脖子,青筋暴起,想要強壓下心中的嗜血欲.望,他在殿中踱來踱去,最終終是忍不住,上前抓住跪在一側的男寵的頭發,忽略掉他的尖叫聲,一刀又一刀地砍在男寵身上,血濺了一地。

他大喊:“你不就是仗著孤不能殺你們祭司嗎?等孤尋到法子,自會將你們祭司全部殺了!”

大祭司捂住衛柏舟的眼,悲憫地看了眼他。

城主臉色一變,眼眸一點點沉了下來,捏住大祭司的臉,陰鷙地笑道:“不準用這樣的眼神看孤!孤偏要活!那位大人說了,若孤能尋到陰寒之物,孤就能再多活八百年!”

他忽地起身,笑得越來越大聲。

大祭司:“城主大人,七百年過去了,莫要再強求。”

城主陰惻惻地笑,又冷著臉,衛柏舟隻得透過大祭司手指的縫隙,看著祭祀殿內為其日夜祈福之人渾身黑色霧氣纏繞,心裡落下一片驚疑。

“孤……”城主頓了頓,轉頭看他,“大祭司,孤這幾百年來最喜歡你了。你死了,但你的記憶還在,你知道孤活了多久,孤的事你都知道。”

他喃喃:“那位大人要思南鄔一城人的三魂四魄,孤也給了,為何,為何孤還是要死了。”

他的皮膚已經變皺,頭發已然蒼白,如樹皮般粗糙的手還在發抖。

他老了。

“大祭司,你為孤想一想,那人是不是說過,隻要孤能尋到陰寒之物,就再讓孤活七百年還是八百年來著?孤好像有些忘了。”

大祭司垂眼道:“城主大人,那稚子非陰寒之物。”

城主雙眼流出血淚:“那你告訴孤什麼是什麼不是?那位說了,思南鄔一城人沒了三魂四魄,思南鄔就是一座死城,除非有陰寒之氣更重的人,才不會一踏入此地就丟掉魂魄。”

他陰沉沉道:“他是,大祭司。他是陰寒之物啊,哈哈哈——”

城主拂袖離去。

“走吧,柏舟。”大祭司歎了口氣,“我們要在城主之前尋到那幼子。”

衛柏舟愣愣地坐在地上,眼中掛著淚。

“師父,他便是我們侍奉之人嗎?”

大祭司稍頓:“等我走了,你繼承我的記憶,便都知曉了……”

夜幕似水,翻雲攪亂了平靜,忽而霜花漫天。

思南鄔下雪了。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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