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夜路(18)(2 / 2)

車子忽然顛了個大的,胃裡的食物一下子倒流到喉嚨,他趕緊捂住嘴巴,一邊忍吐一邊扯塑料袋。

水汽更重了,為了忍吐他捂住口鼻,完全呼吸不上來。他想要開窗通風,又發現窗戶按鈕根本不起作用。

“窗戶昨天壞了,開不了,還沒來得及去修。”司機道,臉上是淡淡的抱歉的笑意。

出租車完全變成了一個狹窄的密閉空間。

他還笑?有什麼好笑的?是覺得他膽小害怕的樣子太可笑,還是覺得把他當猴子戲耍很搞笑?

怒氣猝然又至心頭,孫舟齡狂拉車門,喊道:“我要吐了!我要下車!為什麼打不開?窗戶壞了門也壞了嗎?!!!”

他突然發火可把葛曼青嚇了一跳,但司機還是淡淡微笑著:“這位乘客,請您冷靜一些,我能理解您身體不適影響了情緒,但還是希望您不要做出什麼過激的行為。窗戶確實是昨天壞了,還沒來得及去修,車輛行駛中保險會自動打開,防止有人誤開車門發生危險。請您平複情緒,我們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了。”

“彆跟我扯這些鬼話!我說我要現在下車你是聾了嗎!!停車!!!快停車!!!再不停車我吐你車裡!!!!”

黑針就在他的指間,窺伺感在暴動,司機臉上掛著笑,但眸子裡卻是深不見底的陰冷。

血濺車內的場景一閃而過,葛曼青眨眨眼,突然打斷他們道:“師傅,你是不是在兜圈子呀?”

她望著窗外,手指點玻璃:“那棵被雷劈過的樹,我已經是第三次看見了。而且你說五分鐘能到,現在已經過了快七分鐘了。”

司機的笑意忽然僵住,葛曼青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刻。

“是嗎?或許是你看錯了吧,樹嘛,總是長得差不多,認錯了也正常。這裡路不好走,我開得慢,晚點到,還請您見諒。”

“沒認錯,那棵樹被雷劈過,很特彆,不可能認錯。師傅,你彆不是故意兜圈子,到地方了還要漲價。”葛曼青故意道。

“說好的一口價就是一口價,請您放心。”司機開得更慢了,目光巡視周圍無數棵相似的樹木,微笑快要保持不住。

原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兜圈子嗎?

看樣子又要熱鬨起來了。

孫舟齡也和司機一樣看著窗外,眉頭漸漸皺起。

手機倒計時00:40:57,葛曼青卻一點都不著急了,甚至比剛才還要更放鬆。

水汽越發濃重,這不屬於先前那場暴雨的遺留。來人身未顯,陣仗卻已然到位了。

也不知道這次會來幾個人。

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奇奇怪怪的人多來幾個反而可能是好事。

“姐姐?”孫舟齡忽然道。

“嗯,怎麼了?”

“不、不是……”孫舟齡磕磕巴巴,“是我姐姐……那、那裡!我姐姐!”

葛曼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前方不遠處的路邊,五個孩子正在朝他們招手。

他們中最大的約莫十一二歲,最小的大約七八歲,三男兩女,高矮參差,渾身上下濕透,就像是剛從湖裡被撈出來的一樣。

孫舟齡瞳孔緊縮,難以置信地指著站在最前麵的小女孩兒:“那、那個、是我姐姐!”

*

孫舟齡有個親姐姐,但他沒見過。

他們鄉裡河多湖多,村子也是臨湖而建,一到夏天,大人小孩就都喜歡去湖裡遊泳解暑。

老話說,被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一點也不錯。鄉下的河流湖泊大都是純天然未經開發的,早些年間環境好,水流清澈透明,能看見湖底的水草野蠻生長。每年他們鄉裡都會因為遊泳淹死幾個人,即便政府再怎麼宣傳禁止遊野泳,但總是收效甚微,除非慘痛的教訓真實地落在人們頭上。

據孫舟齡媽媽講,他姐姐從小就聰明伶俐、活潑好動,五六歲的時候就能讀書寫字了,也沒人教過她,問起來就是不知什麼地方看見過,便學會了。

那時候他們村子裡有個老頭兒,品性極壞,一天到晚淨做些偷雞摸狗占彆人便宜的事情。當時大家都窮得叮當響,他們家裡養了幾隻雞,本是留著下蛋拿去賣的,可有一天忽然少了兩隻。他媽媽急得滿村子找,路過壞老頭兒家門口,忽然聞見屋子裡飄來肉香,頓時心頭一緊,推門而入,而那老頭正捧著一隻雞啃得油光滿麵。

他們一家子都是老實人,從不與人爭口舌之辯,他媽媽當時氣得破口大罵,可顛來倒去嘴裡也就那麼幾句。

壞老頭兒向來與人爭吵慣了,不緊不慢啃完一隻雞,站在家門口就罵開了,滿口詭辯胡言、臟話不斷,氣得她媽媽捂住心口跌坐在地,差點兒暈過去。

他姐姐那年七歲,從圍觀村民中擠出小小的身子,叉著腰擋在他媽媽身前,劈裡啪啦一頓輸出,口齒伶俐、邏輯清晰,直接就把壞老頭的臉給氣紅了。

他媽媽給他講這件事情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好像女兒還站在她麵前,叉著腰的小小背影氣勢十足,稚嫩的童聲仿若就在耳邊。

悲劇發生在他姐姐八歲的夏天,一個逼近四十度的酷暑日子,蟬噪吵得人心煩意亂。

那個年代,農村隻有極少的富裕人家會裝空調,大多數普通家庭隻有電風扇,午休納涼的時候,人們躺在電風扇下邊,搖著手裡的大蒲扇,把身上黏糊糊的汗一層一層扇走。

所以野泳總禁不止,於人們而言,實在沒有比在清涼的湖水裡泡著更能解暑的事情了。

那天,他們同村五個小孩兒約好了一起去遊泳。中午日光最盛,站在室外簡直叫人睜不開眼,汗水像翻湧的泥漿糊在身上,隨便一摸就是濕漉漉的一手。

小孩子們吃完午飯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呼朋引伴,連聲再見都沒跟父母說,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大人們是夕陽下山的時候沒見著人回來,才發現不對,開始著急。幾聲呼喊,召集了一大幫人,烏泱泱分成幾隊,分頭去附近的幾個湖邊找。

在天邊隻剩下最後一抹紅霞殘照的時候,有家長在湖邊發現了新摘的菱角,往前再走幾步,草叢間有孩子們的涼鞋。

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陽再掛東方,五個孩子的屍體才都被撈上來。大大小小的身體躺成一排,家長們哭得要暈過去。

蟬噪還是跟昨天一樣吵得人心煩,可是孩子們卻都不能再言語了。

他姐姐夭折兩年後,他出生了。從他落地到現在,十七年的時間裡,他從未踏進過任何湖泊一步。

他家窮,但是他媽媽還是省吃儉用攢錢把他送到鎮裡的遊泳館裡學遊泳。他天生水性好、遊得快,在水裡像是一條自在的魚,可他媽媽仍然告誡他禁止踏進任何湖泊一步。

孫舟齡不如她姐姐伶俐,但也聰明聽話,從不忤逆父母的教誨。

死去的人的姓名並不會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成為一個家庭的禁忌。相反,常常提起才意味著常常想念。

媽媽告訴他,他姐姐叫孫舟靈,與他的名字同音不同字。他媽媽說,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每次叫他的時候,都感覺他姐姐也還在。

也因家裡人常常提起,所以孫舟齡從小就對他的姐姐充滿了好奇。

每早他媽媽坐在桌子前梳頭的時候,孫舟齡便能看見他媽媽的抽屜裡擺著一張小照片,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咧嘴笑得開心,缺了一顆門牙。這是她姐姐小學入學時拍的證件照。

七歲的孫舟齡也即將進入小學,有一次他趁著媽媽不在家,偷偷拿起照片看,然後跑到鏡子前踮起腳尖,學著照片裡的人咧嘴一笑。

缺了的牙是同一顆,照片裡、鏡子裡,極其相似的麵容重疊。

孫舟齡對著照片叫:“姐姐!”

現在,十七歲的孫舟齡坐在出租車裡,隻在照片裡見過的姐姐與他相距不過幾十米,濕漉漉的羊角辮上還在滴水,咧嘴笑得和照片上一樣,正興奮地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