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有人能來救他們。
這本就是蓄意而為的一個圈套。
漸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著痕跡地掃過這個奇怪的“沈仰”,非常懷疑他哪裡出了問題。
到底是哪裡?
他的腦袋飛速運轉,卻聽到背後陰惻惻地聲音。沈仰漫不經心,輕聲說: “專心看。”
“等等!”漸眠背後冒起一層冷汗,他試圖穩住身後這個假沈仰: “彆放箭,你想要什麼,你說。”
沈仰表情無辜,用很無害的聲音輕輕道: “怎麼會是我想乾什麼呢?是薄奚啊,是薄奚叫我來殺了傅疏的。”
他一字一頓, “殺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他緊咬著字眼,聲音輕慢落在漸眠耳邊。格外悚然。
漸眠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了!
——身後這個“沈仰”,他根本就沒有呼吸!
漸眠抬眼,與傅疏一個對視。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如今也隻能夠賭一把了。
“沈仰”他聽見自己刻意壓低的甜膩嗓音響起: “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破綻是什麼?”
沈從這個角度,漸眠能看見他眼睛裡那密密麻麻的複眼堆疊著急速旋轉。
他故作鎮定的嗓音響起: “哦?”
漸眠歪頭衝他一笑。
他唇瓣張合,講話無聲。
沈仰心領神會。他按漸眠的指示,湊近了一些: “你想說——”
那道聲音伴隨著漸眠剪腿將他勒在膝下戛然而止。
有什麼東西被傅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踢了過來。
漸眠拾起袖刀,冰涼刀刃貼在沈仰的頸骨上。他好心提醒: “刀劍不長眼,沈先生還是不要亂動了。”
在他將刀架在沈仰脖子上的一瞬,那些箭矢都改變了方向。
齊刷刷的一聲弦響。
傅疏望向那些將士們,聲調拔高: “不想他死,就都彆放箭。”
被擒住的沈仰卻老神在在,絲毫緊張都看不見。
他的唇角溢出一聲輕笑,似乎是在為這群不自量力的人類而感到可笑。
他唇瓣張合,複眼急轉。
就在一瞬,漸眠挾持的“沈仰”好像氣球一樣,一下子癟了氣,隻剩下空空皮囊。
漸眠聽見那一聲又一聲,徘徊在耳邊的慢聲細語: “你要記得,這一切都是因為薄奚,天命不可違。”
“天命不可違!”
已經來不及了。
萬箭齊發。
天空斜下箭雨,等漸眠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緊緊,緊緊地抱住了。
他聽到了箭矢破空入肉的聲音,還有抱著他的那人身上冷冷的香氣。
漸眠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箭雨停歇的時候,漸眠也已經站不住了。
“咚”的一聲,膝蓋狠狠摔在地上,抱著漸眠的那人身形晃了晃,也隨即跪在地上。
以他們為中心,蔓延鮮血無邊。
漸眠想要將傅疏抱起來,卻根本無從下手。
傅疏整個人的背後都被捅成了篩子,漸眠隻能摸到尖銳的箭矢,和滿手的鮮血。
傅疏今晨起來時穿的一身潔淨的素衣,如今已經被粘稠血液浸透。
漸眠渾身顫抖起來。
豆大淚珠從那眼眶中彙聚,像盛滿了的瓷碗,盈盈晃晃,將落未落。
傅疏艱難地抬起眼看著他,插滿箭矢的手臂動了動。
他想要為他再次抹去眼下的淚水,可是卻再也沒有力氣了。
“我的,我的小明月。”
從額頭上滑落的血流過他的眼睛,血霧之下,彙聚出漸眠的輪廓。
今日得以同生共死,鮮血染紅的衣袍,倒也有幾分喜慶的意思,二人如此,便也似拜過堂了。
他好像還想笑笑,有未說完的話在舌尖打轉,就已經沉沉,沉沉地闔上了雙眸。
傅疏死了。
那個《登極》中至清至潔的權臣傅疏,就這麼死了。
漸眠讓他免於撞柱自戕的死法,卻依舊改變不了傅疏的命運。
他是因他而死的。
“啪嗒”一滴眼淚落下,落在了傅疏的手背上,暈開一朵小小的血花。
那個沉著鎮定,潔淨至極的傅疏,已經再也無法護漸眠周全了。
可他卻是含著笑離世的。
萬箭穿心而過的那一刻,傅疏到底是在為護住了這雪封唯一的君王血脈而感到慶幸。
還是為護住了自己的心上人而寬慰,已經無從知曉了。
四月落雪。
雪花落在傅疏已經沒有生機的身體上,也落在窩在他懷裡的漸眠身上。
前路迷惘看不清,有人掌燈。
一把油紙傘落在了他們兩個人身上。那是荊山寺新任的主持大廟——善慧。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善慧低念佛法無邊,向漸眠伸出了手。
對方逃也似的躲開了。
他就縮在傅疏那已經冰冷的屍首懷抱中,享受著此刻的安寧。
善慧那眼含智慧慈悲的眼落在漸眠身上。
一滴又一滴的眼淚將傅疏胸前的衣襟染濕。他如此執念的人,終於也為他還了場淚。對於這個執迷不悟的蠢物來說,也算是得了個好結局。
畢竟他從千萬年前,執念就是被他采擷而起。
那朵蠢笨的蓮,隻因那麼一眼,就生出了心智。
昔日主持大廟尚且彌留於世時,將這因果都說與善慧聽。今日之結局,是早已被寫下的。
隻是如此智多近妖的人,竟也會相信那滑稽傳言。
將雲妝拋向後山,共飲荊山水。他又是為誰求的好姻緣呢。
他合掌念一聲佛法無邊,輕聲勸誡: “殿下,死生有命,一切不過是輪回再續罷了。”
傅疏往世本是佛院的一支蓮,因緣際會被初世還是小沙彌的主持大廟摘下,卻未得漸眠回頭再看一眼。
這朵蓮生生世世所求的執念,不過就是來續一段與他的緣罷了。
如今緣分已斷,恩怨兩清,該投胎的,就投胎去罷。
更何況——
善慧的目光落在那張癟癟的皮子上,還有更棘手的事在後麵。
…
那群酒囊飯袋終於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那些射箭的士兵竟像人間蒸發一般,看不見半點影子。
遲睡許久的漸晚舟終於悠悠轉醒,就聽到底下人彙報的噩耗。
傅疏已死。天下將亂。
漸晚舟這個做皇帝的,第一個擠出來兩滴淚,綽念自己這位居功至偉的丞相。
小太監又一臉難色地看向皇帝, “聖人…殿下他——”
漸眠不叫任何人碰他的屍首。
他麵無表情地掉著淚珠子,孟薑女比他都要遜色。
天地同籟。漸眠一支一支,將傅疏屍首上插。的那些箭矢拔下,血液已經僵稠不流動,箭尖深入骨肉,拔下來也是費些力氣的。
傅疏生平端方潔淨,再落難也不會讓自己如此狼狽。漸眠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
旁人想要幫忙,卻被他冷冷瞪了一眼。嚇退了。
待他為傅疏正衣冠時,有什麼東西卻從他身上掉下來了。
“啪嗒”落到漸眠手邊。
他拾起來。
上麵兩行密密的小字,正訴著眷眷情話,隻是已經沾了血,些許地方也模糊看不清了。
那枚雲妝,直到傅疏死前,還揣在他懷裡。
漸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人死如燈滅,再去追尋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
等到消息傳進薄奚耳朵裡,他到底遲來了一步。
起先他是不讓人葬他的。後來荊山寺的主持大廟單獨跟漸眠說了會兒話,待出來時,善慧便道: “阿彌陀佛。一切按宗製來辦吧。”
眾人心下都鬆了口氣。
漸眠隻不再發瘋搗亂,他們就念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傅疏下葬的那一日,漸眠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伺候的奴才們膽戰心驚,生怕一時不察漸眠就那麼暈死過去。
他扶著傅疏的靈柩,到底找了塊風水寶地將他下葬。
傅疏往日的那些同僚們一個個掩著袖子,還想為傅疏哭一場,卻被漸眠提著劍攔在了一丈之外。
他平靜地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為此惴惴不安時,漸眠柔聲開口: “各位大人是自己走?”
“嗡”的一聲,白弧閃過朝臣的眼。他的聲音甜蜜如常,說出的話卻又駭人如此: “還是想陪丞相再走一段路?”
眾人奔逃作鳥獸散。
隻有隱在人群中的一道黑影,腳步定在原地。
漸眠給傅疏點完香,方回頭看他。
隻是幾日不見,薄奚朝思暮想的這個孩子就已經消瘦如此。
他伶仃的身體好像再也經受不住什麼挫折苦難,薄奚多想為他遮擋風雨,可是漸眠如今的每一滴淚,都不是為他流的。
兩個男人交手時都知道對方各自懷揣的那醃臢心思,可是誰也沒有直言道出。
可是現在。
薄奚知道他贏了。
傅疏是死了,一個死人是沒法跟活人爭的,可是他卻永遠活在了漸眠的心裡。
他開始由衷地嫉妒起這個為漸眠而死的男人。如果漸眠知道一切,那麼他就會記得薄奚為了他,已經嘗過多少次的輪回苦楚。
可是漸眠不記得。
他刀尖相對,用仇視的目光看著薄奚,讓他寸步不能前進。
就在漸眠身形微動之間,薄奚終於看清了那墓碑上刻著的一行小字:
“傅疏吾夫”
————————
對小明月而言,他其實已經猜測到了傅疏的心思,雲妝掉出來的那一刻,他肯定了。
墓碑上的這行字,也算全了對於這朵癡物的一個圓滿。
至此,傅疏下線,鳴謝喜歡他的讀者朋友們。
第57章
情海
chaper57
這個被嫉妒和偏執衝昏頭腦的男人,在看見深刻墓碑的字眼時,一腔熱血被冷水兜頭澆熄。
他由衷地愛著這個總惹他生氣的小混蛋,他沒有什麼辦法了。漸眠卸去了他的氣力,教他除了痛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抬手,想將他嵌入懷裡,唇瓣輕啟,叫他: “娃娃。”
漸眠根本不買賬。
烏鴉低空盤旋,那晦暗肮臟的一對眼睛,有蒼蠅狀的複眼急速旋轉。
它,或者說它們,都在窺視。
視線落在薄奚身上,又成了垂涎。
它們嗅到了死亡與新生的力量。
啊。
多麼的美味。
漸眠的臉上沒有表情。像泥胎塑成的菩薩像。千錘火煉過後,就隻剩下那層空洞的釉色,他不能承受人間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這些個東西叫他傷了心,撞了牆,知道了付諸真心就要承受掉眼淚的風險。
薄奚喚他他也不應,就那麼癡呆呆地走。
走到薄奚身邊,男人伸手,鉗製他的力氣太大,叫漸眠不得不止步。
“放開。”
那鐵鉗似的大掌沒有鬆開半分。
“啪”的一聲,漸眠未被鉗製的那隻手反手扇到了薄奚臉上,他臉上恨意畢露: “我讓你閃開!”
薄奚瞳色幽深,被打了也沒什麼反應,一隻手捏在他後頸,像丈量從哪個位置下手掐死他好,又像是極其寵溺的愛撫。
漸眠的本能讓他覺得危險。
一直都像軟團子的薄奚,這下好像動了真氣了。
孩子可以寵,可以捧在手心裡,要什麼給什麼。
可是規矩就是規矩,是不能逾越半分的。
“娃娃。”似喟歎似無奈。
隨著這聲落下,漸眠應聲倒在他懷裡。
他可以允許他恣肆妄為,但是很顯然,雪封已經不再安全了。
薄奚已經不能再接受他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內了。
他垂眸,瞧著這個昏在自己懷裡的孩子,隻有這個時候,他才顯得乖順又安靜,半點看不出那混世魔王的樣子。
離開荊山寺的時候,意料之內的被追出來的禁衛包圍。
在他懷裡的漸眠被裹著一層外衣,隻露出的半張新月一樣的臉蛋,能夠看得清的確是小殿下。
隻是失去傅疏的雪封,就像沒頭腦的蒼蠅,並不是薄奚的對手。
再有不知好歹的,隻能是淪為屍首堆裡的一堆碎肉而已。
他的手段殘暴駭人,僅剩的戰士們圍在一處,薄奚進一步,他們退一步。
直到為他讓開一條供人通行的路,背後是屍首遍野,麵前是春風和煦,薄奚的臉上半點看不出剛剛開了大殺戒的模樣。
佛院重地,屍橫遍野。善慧師父手纏菩提珠,擋在了薄奚麵前。
“施主留步。”
善慧麵上是不辨喜怒的平和淡然,他略略低身,道: “施主,放下屠刀罷。”
他說的是放下屠刀,眼睛看的卻是薄奚懷裡的那個少年。
薄奚一臉好笑地睨了他一眼,扯了扯唇角,淡聲: “和尚,我不殺你,你讓開罷。”
善慧: “你生來立於高山之巔,想要的東西唾手可得,世人愛你敬你,又畏懼你,你已擁有太多了。”
薄奚不停他老僧念經,穿過人群往前走。
善慧: “而你二人生來為天道不容,若順應天命,尚可兩相安好無虞,若不能——”
薄奚與他擦肩而過。
那和尚唇齒輕啟,聲音隻有薄奚與他二人能夠聽見。
若不能順應天命,恐遭天打雷劈。
一條極細的紅線從善慧的脖頸間蜿蜒,而後一下暴開。
那和尚跪倒在地,腦袋骨碌碌滾了下來。
他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還沒有收起,就這麼喪命於薄奚的劍下。
他低估了他。
他從來不是什麼好人,這世上唯一的軟肋也就隻有一個漸明月而已。
這天命要他二人不容於世,那麼他薄奚就偏要看看,這天命怕不怕疼。
等他的背影徹底消失。
那座屹立於山上的荊山寺,那上一秒還在落葉的常青樹,那些遍地斷指殘骸,還有那個被薄奚親手所殺的善慧大和尚,都統統消失於無形。
像一片片碎紙,消融於天地之間,唯獨留下的,是極致的空白。
遠在禁庭中的漸晚舟,如今也懶於偽裝:他半張皮子好端端沾在身上,半張皮子剝脫出來,一個似人形非人形的東西就縮在這雪封皇帝的殼子裡,拿自己監視世界的眼睛死死盯著另一邊的薄奚。
他本以為他還能按捺性子忍一忍,沒想到薄奚連裝一裝都不願意了。
這可就麻煩了。
不過,他還有最後的張良計。誰能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那東西轉了轉自己的複眼,忽然森森地笑了起來。
…
“咻咻咻——”
鶴柳風被林中烏鴉的叫聲驚了瞬。他再回神,那個神出鬼沒的王君就已經回來了。
他懷裡還抱著個人。
鶴柳風小跑兩步迎上去,先對薄奚道: “葛大人他們都在找您,也不知您的去向,急的團團轉。”眼睛又向下撇去,
心中一驚。
行軍路上條件簡陋,帳子隨時就拔,各方麵自然算不上齊全。
最起碼是比不了漸眠自己的長秋殿的。
他是被硌醒的。
身下僅鋪了一層狐狸皮,下麵是冰涼的木板。
他的意識還停留在薄奚輕撫他的後頸,再後來——
他摸了摸那被薄奚觸碰過的地方,那裡傳來一陣麻酥酥的觸感。
“你醒了?”有人的說話聲響起,漸眠非常熟悉。
他捂著後頸抬頭,正對上一雙吊起的丹鳳眼。
——那是薄奚安插在皇帝身邊的太監,鶴柳風。
他怎麼在這裡?
不對。
漸眠眨了眨眼睛,左右打量了下自己身邊的裝潢。
應該是,我怎麼在這裡?
哦豁!
漸眠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裡是薄奚的地盤。
他被薄奚給擒了。
當他想走下榻時,卻一下摔在了地上,就更加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鶴柳風落井下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還是彆掙紮了,這卸力散一碗下去,就是頭牛也渾身無力,掙紮不能。”
漸眠被喂的劑量不多,僅僅是讓他沒有反抗的能力。
漸眠向來是個知足常樂的心態,這比他預想的什麼挑斷手筋腳筋的現狀要好上太多。
他一時不察才跌在地上。聞言就慢吞吞爬起來,滾到榻上,趾高氣揚地命令起那個陰陽太監: “去給孤加床褥子,孤知道你們窮,不要綾羅蠶被,棉被就成。”
這床榻實在是硌的人沒法熟睡。
鶴柳風嘴角抽了抽。
他陰惻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漸眠,你是不是還不清楚,自己已經是那最最下賤的階下囚了。”他緊緊咬著那些醃臢人的字眼,好像這樣就能將漸眠整個埋沒,將他踩到最低處。
漸眠沒有惱羞成怒,反而笑問: “所以呢?”
鶴柳風哽聲。
漸眠: “好了好了,快些去準備吧,倘薄奚見了孤不開心,你們也開心不了,嗯?”
鶴柳風直勾勾盯著他。
漸眠躺在榻上,一襲烏發潑墨一樣散開,雪白的膚被那黯淡的弧皮一襯,明豔似珍珠。
他篤定薄奚舍不得殺他,他也自有傲氣的資本。
鶴柳風無法反駁。薄奚臨走時的確吩咐過他。
原話是這樣,他醒了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想要什麼都打整他滿意,隻他不自殘,哭鬨隨便他。
因此,鶴柳風的確是拿他沒辦法的。
待看了他一會兒,漸眠反而香酣地熟睡。
他太累了,為著傅疏的喪事,連著幾日都沒有休息,現在是沾了枕頭就能著。
鶴柳風甚至想將他這樣掐死。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行。薄奚生性冷淡寡情,與寬容慈愛之君相去千裡,倘若他對漸眠動了什麼心思,鶴柳風背後冷汗瞬起,
他一定會讓自己付出承受不起的代價的。
夜幕深重了。
漸眠終於遲遲醒來。
他是被餓醒的。
肚子絞痛的咕咕響,漸眠想起來去找些吃的。
啊——
他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不對勁。
倘若真的跟鶴柳風所說,薄奚給他喂了藥,那藥效應當會隨著時間流逝減退,怎麼會這樣。
在暗暗的燭火中,有人打帳子。
漸眠聞到了羊肉味,還有甜果子的香。
那人一襲黑衣,整個人融進這晦暗的夜幕中。漸眠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端著食物向自己走來。
送到嘴邊的東西不吃白不吃。
漸眠嘗試自己抬起手臂拿甜果子,結果徒勞。他乾脆靠在引枕上,張著嘴享受投喂。
“我會撤兵。”薄奚開口。
漸眠吃著他撕好的羊肉條。並不回答他的話。
冷硬的指頭塞進去食物,在那軟腔中流連半刻,又一下抵到他的舌頭上, “說話。”
漸眠想吐吐不出,含糊回答: “知道了。”
薄奚又說: “跟我回川齊。”
漸眠好笑地瞧著他, “我要是說不呢。”他的眼神裡沒有半點情緒,稍稍直起身盯著薄奚,好像瞅準機會就要咬下他的骨肉來。
薄奚太了解他了。不管是初世的娃娃,還是今日的漸眠,本性都沒有絲毫分彆。
薄奚看了他良久,將手臂伸到他麵前,隨之拿袖刀劃出一道血口子。
鮮血滴答,落在了狐皮上。
漸眠起初還不明白他又是在發的什麼瘋,直到沒過多時以後自尾椎骨開始蔓延起星星點點的酥麻,猶如螞蟻輕輕啃咬,叫他渾身上下都癢的駭人。
漸眠終於察覺到是什麼地方不對。
這樣的感覺並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在啼啼山的溶洞裡,薄奚給他身上塞的那顆藥。
現在又是這樣——
在這長久的折磨中,薄奚終於肯垂憐他。
恩賞一般地伸過手,漸眠像個終於吸食到藥的癮。君子,急切地拿臉蛋貼上去。
薄奚的手冰冰的。
漸眠的身體熱熱的。
在這荒唐的情海孽障中,漸眠聽見憐憫而慈愛的聲音: “若是不願,壓的你願即可。”
第58章
娘娘
chaper58
劇情猶如脫韁野馬一去不回頭,漸眠怎麼也料不到會出現今日境況。
虎落平陽他被犬欺,漸眠暗恨恨地想,若要讓他瞅準機會,定不會再留薄奚活—— “啊!嗚……”淚光閃現,卻沒有人垂憐。
“專心些。”他一用力起來,漸眠吐著舌頭要乾噦。
他說要也不行,他說不要也不行。
漸眠變成了床榻上的歡喜佛,薄奚日日床幃禮佛,最虔誠的信徒都沒有他專心。
“大哥哥這麼著,你歡喜極了,是不是?”男人含著他的舌頭在耳邊低語,濕漉漉的氣息傳進他耳朵裡,渾身刺。激地要起雞皮疙瘩。
漸眠散開的頭發像硯海,覆在雪白背上,墨與白的極致反差,襯得那襲背都瀲灩生光。
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叫薄奚好生歡喜。
“娃娃,娃娃。”薄奚將他擁入懷裡,強烈占有欲的男性氣息覆蓋在漸眠身上,他腦袋發昏,想不起自己的“反叛”大計了。
薄奚給他用了藥。
那時在啼啼山的痛楚掙紮重現,漸眠渴望他的血,就像春日裡發。情的小母貓渴望愛情。
在留住漸眠這件事上,薄奚不介意使出一切醃臢陰私的手段。
這見不得光的世界都去他媽的吧,他就是要與漸明月做一對亡命鴛鴦,抵。磨到世界儘頭。
拔營隊伍啟程,漸眠能夠聽到遠方傳來的號角聲。
他像是一個被搶回營的戰利品,躲藏在這華貴寶輦裡,聆聽著他人的喜悅。
金銀珠寶造就了這個奢靡而空洞的蛛網,漸眠是那隻被蛛網束縛的小蟲子,沾在上麵,連掙動的力氣都漸漸消失。
對於川齊的將士們而言,他們能夠重返家園,與妻兒老母團聚,已經是最萬幸的事情。
可對於葛酉他們這些自滅國之前就追隨王君的老臣們來說,對這臨門一腳卻撤退的薄奚,隻有恨鐵不成鋼。
這些老頭子們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卻私心將薄奚撤兵的帽子都扣到了漸眠頭上。
薄奚外出的時候,漸眠都不止一次地聽見那些老頭子們喊他“狐狸精”, “禍國殃民的妖妃!”
【妖妃】
漸眠自己都覺得可笑。
這時候,有個麵生的小丫頭端著飯菜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實在很小,這樣估摸也就十一二歲。
她怯怯叫他: “娘娘,該用膳了。”
“砰——”
什麼東西被摔到馬車一腳。
小丫頭肩膀一抖,還不忘記將飯菜好好放到小幾上,才跪好: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漸眠氣急敗壞: “不要叫我娘娘!”
小丫頭: “是,娘娘!哦不,奴婢知道了,奴婢不會再叫您娘娘了。”小丫頭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直到最後細若蚊喃,像從嗓子眼裡冒出來。
他的眉頭皺的很緊,一張豔若桃李的臉蛋惡狠狠盯著小丫頭,這樣一看,倒真有幾分惡毒妖妃的模樣了。
這另一件叫漸眠氣急敗壞的事,就是薄奚竟然想將他封做川齊王妃。
笑話。
簡直是笑話。
漸眠一開始以為薄奚的腦袋瘋癲了,從他說過“他會叫漸眠嫁給他”這樣的話之後,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開始自發稱他為“娘娘”。
一問起來,就是一臉惶惶然地說這都是王君吩咐,他們不敢違逆。
漸眠一隻眼覷著下麵的小丫頭,嘴巴高的能掛油壺: “愣著乾什麼。”
漸眠指著桌子上的油糕餅: “孤不喜歡吃這個。”
小丫頭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漸眠從身後暗格中摸了摸,摸出來個空袋子扔給她: “裝起來扔了,孤說孤討厭這個!”
小丫頭看著小幾上的那疊油糕,舔了舔唇角,央求詢問他: “娘,哦不,”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奴婢能將這些糕點裝走自己吃嗎,這麼好的東西,丟了太浪費了。”
這個時間她再回住處,飯菜都早已被搶光了。漸眠若能施舍給她,那她今天就能吃上頓飽飯了。
漸眠聳聳肩,說隨你。
那小丫頭迅速拾起袋子來裝好,一臉感天謝地的樣子。
隨行路上的姊姊們都說娘娘是妖妃,脾氣也不好,還因為他杖殺了好幾個伺候的宮人,來這兒之前小丫頭還以為他是什麼豺狼虎豹,隻是這樣一看,她竟然覺得他像仙女一樣人美心善。
小丫頭在心裡補充,長得也像仙女。
等她揣著油糕回住處時,與她相好的姊姊說: “娘娘也沒那麼可怕。”
姊姊覷她一眼,左右四顧,才將她拉到了沒人的地方: “你可曾聽過那些傳聞?”
小丫頭睜著大眼睛不知所以。
姊姊告訴她: “之前的侍女意圖放跑他,與他相好一處,被王君發現了,杖殺的屍首至今還不叫人收斂,你不知道麼?”
小丫頭被嚇著了。
姊姊麵上不無嘲諷: “就你個笨丫頭,什麼事都做不好,若不是你年齡小,還沒有生了情愛之欲,能叫你去伺候貴人麼?”
小丫頭絞著手不知所措,她懷裡的油糕燙燙的。直燙的她的心也突突跳。
姊姊跟她講: “不要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會蠱惑人心的。”
*
薄奚這段時間好像格外忙,早出晚歸,通常在有星星亮起來的夜晚才會摸醒漸眠。
他身上帶著厚重的霜露涼氣,接觸到漸眠的皮膚時,凍得他一個激靈。
清醒了。
那張冷酷薄情的麵龐難得看見點兒笑意,眼睛下又有青灰的陰影,看上去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漸眠在他身上聞得到很淡的血腥味。
那是殺了太多人,刻意洗也洗不去的味道。深入到皮膚的每一寸。
漸眠被關的這些時日,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也不清楚現在外麵是怎樣的新天地了。
薄奚什麼都不告訴他,每日裡回來隻是深深,深深地將他擁入懷裡,好像這樣才能獲得一點漸眠在他身邊的實質安全感。
心事是隱藏在黑夜裡的陰影,雖然看不見,但總歸想起來就要蠶食心臟,掀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痛。
漸眠有時候還是會想起來傅疏,那個生來乾淨去也乾淨的丞相。雖然在《登極》中他隻是一個幾筆落下便繪出輪廓的紙片人,可是漸眠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傅疏吾夫】
漸眠在很小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一個意外死亡的親戚葬禮。當時人亂糟糟的,漸眠被擠過來擠過去,到處都是鋪天搶地的哭聲,漸眠鬆開大人的手,那時的他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概念是什麼,無知地掀開了靈床一邊,卻看到了女人長長的頭發。
表個捂著他的嘴從後麵將他抱走。
漸眠當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問哥哥: “那裡躺的不應該是個男人麼?”
他知道,短頭發是的男人,長頭發是的女人。
表哥先是笑話他也不知道怕的,接著又說: “那是他的家人給死去的人配的陰親。”
漸眠就問,什麼叫陰親呢?
表哥說: “未成家就死掉的人是沒辦法入族譜的,是孤魂野鬼。唯有娶了媳婦而後死的,或者是像這樣家人給配了陰親的,才可以入祖墳下葬。”
漸眠從那時候就懂得,為什麼大家都覺得光棍可憐——因為那是不配有家的人,死了也孤孤單單在黃泉路上飄零。
雖然書中世界片麵立體,漸眠也不知道傅疏下線是否隻是作者在書中描摹的一卷。可在他心裡,傅疏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甚至毫不誇張地可以稱作“人”。
漸眠就自作主張在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連同那枚雲妝,一起埋在了他的墓裡。
傅疏。
他垂低低的睫,眼神裡的情緒能夠汪成一池水。
若是真的有來生,那麼就繼續陪在我身邊罷。
漸眠的心不在焉被薄奚看在眼裡。
他尖尖的下巴被抬起,薄奚微微佝僂下身子,去找他的唇,利銳的眼睛擦過他的眸色,淡淡的聲音裡恍惚聽得見幾分哀傷來:
“漸眠,你在透過我的眼睛看誰呢。”
漸眠卻沒有像往日一樣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他直起身來,上前捧過薄奚的臉,眼睛裡盛滿了疑惑: “這是…什麼東西?”
在漸眠的眼睛裡,他看到了自己現如今的模樣。
一層層的黑色符文纏繞在他的臉上,脖頸上,甚至裸。露出的膚肉上都被爬滿小蟲子一樣的附著,叫人隻一眼就心裡發麻。
薄奚這樣泰山壓頂尚且不動聲色的人,生平第一次慌了手腳。
他伸出手,斂住漸眠的眼睛。他長長的睫毛在他掌心掃過,留下一片漣漪。
薄奚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與尋常無異,可是汗濕的掌心卻出賣了他。
“如果我變了模樣,娃娃還能認得出我麼?”他聲音輕輕落在漸眠耳邊,像是情人低啞的廝。磨,可是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卻恰合適地捏住了漸眠的脖頸。
稍稍收緊,好像從那張討人喜歡的嘴巴裡說出來半個不中聽的字眼,他就要漸眠陪他一起下地獄。
“娃娃,”一聲喟歎般的低吟。
漸眠眼前重新出現光亮時,早已經不見薄奚的人影。
不知過了多久,
窗邊的帷幕被頂。開,從外麵探出來一張頗青澀的臉龐。
漸眠覺得熟悉。
第59章
異變
chaper59
那孩子突然開口,焦急喚: “殿下!”
重華: “殿下,快跟我走!”
漸眠終於想起來他的名字。
漸眠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重華看出來他大概被下了什麼迷藥。果決翻進來,背起殿下就往外跑。
漸眠伏在他的背上,眼神複雜: “你怎麼找來的?”
重華說: “我從荊山寺就暗自跟著,一直找機會想要營救殿下。”
話音方落,重華的唇緊抿著: “大人說過,卑下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殿下。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我也不能獨活。”
漸眠反應過來重華口中的大人是誰。
他能夠嗅到青春少年身上躁動的汗味,沒想到他穿來《登極》書中這麼久,這個僅僅滴水之恩的孩子,反而能夠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他。
不過,
漸眠頓了頓,平靜地: “放我回去罷。”
重華的腳步一下刹住。
他不可置信: “殿下您說什麼?”
漸眠說: “快放我回去吧。”他的聲音很輕,落在重華耳朵裡,就成了平地驚雷: “不然再晚一點,連你也走不了。”
重華急的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殿下,殿下,我不怕死,我也有把子力氣,我摸清楚地形了,能將你背出去的,你不用擔心!”
到底還是個孩子。
漸眠在心裡歎息一聲。
重華以為他說什麼喪氣的話,乾脆也不聽他的話,背著漸眠,使出來全身的力氣背著他跑。
漸眠垂著的睫顫了顫。
【三】
【二】
就在那營地急速飛馳遠去到看不見的時候,一抹弧光閃過重華的眼前。
“嗖——”的一聲,讓他的腳步再也不能往前。
“一。”漸眠低低歎了口氣,掠過地上隻差瞬息就射穿重華腳趾的箭矢,拍拍這孩子的肩: “放我下來罷。”
重華不依。
分明駭的冷汗都浸濕後背,卻執拗不肯放開漸眠。
他拖著漸眠的手雖然瘦弱,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性的輪廓。
深深陷入漸眠的腿窩,緊抓得背上的人都覺得有些疼了。
“誰?!”重華低吼: “有本事放暗箭沒本事出來麼?!”
刻意發出的腳步聲響起,重華聞著腳步聲旋即轉身。
他見到了一個身量高大的黑衣蒙麵人。
看身形輪廓,是個男人。
若不是他刻意發出的腳步聲,重華甚至不知道他跟了他們多久。
那人麵龐遮掩在幕笠下,不清楚身份,氣場卻很強大。
開口低啞: “將他還我。”
漸眠輕聲,幾乎是哄了: “乖孩子,放我下來。”
重華一咬牙,背著漸眠,拔腿就往密林中跑。
密林錯綜複雜,隻要甩開他,就不會那麼輕易被找到。重華急速衝刺,呼吸急促到能夠聽見心臟打鼓一般的跳聲。
一下
一下
重華隻是低頭往前跑,他連頭都不敢回。
“快一些”
重華咬牙,不顧被荊棘劃傷的皮膚, “再快一點!”
“咻——”
重華的右腿被射中。他一下失力,連同漸眠,兩個人一齊摔下來。
好在下麵有重華墊背,漸眠毫發無傷。
那藥讓漸眠使不出力氣,他跌在地上,鬆鬆束起的發散落一地。
長靴踩過落葉,發出輕輕聲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這聲音落在重華耳朵裡,與閻王索命無異。
忽然
那道聲音消失。
長久的寂靜之下。重華的肩上一重。
一抹新月似的弧光反射在他那張長久風吹日曬的臉上。倒映在劍身上的臉龐還很年輕,甚至說的上青澀,那是屬於一個孩子的臉。
重劍揮下——
重華猛地閉眼。
“滴答,滴答…”血水沿著劍身滴落,那卻並不是重華的血。
重華一睜眼就看見橫空生出來一隻手,緊緊握著那削鐵如泥的劍身。
鮮血蜿蜒,一部分順著劍身落到地上,一部分沿著那潤白的膚肉滑進衣裳裡。
重華驚叫出口: “殿下!”
漸眠以一種十足柔弱的姿態抬起眼來,分明如此軟弱無能,可薄奚的劍硬是揮動不了半分了。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下。
漸眠輕輕揚起唇角,扯出個戲謔的笑來: “連孤女都收來做侍女的王君,竟也忍心對一個孩子下手麼?”
“當啷——”那劍應聲掉在地上。
漸眠掌心的傷口深可見骨。
那棄劍的男人上前兩步,單膝跪在漸眠麵前。他想伸手握住漸眠受傷的那隻手,卻不知為何,一下頓住,怯懦一般地收回手去。
重華能夠判斷出,他是在畏懼。
重華方才聽殿下喚他王君。
那他必定就是那曾在宮中作馬奴的薄奚了。當初在安置營,他跟在殿下身後,他們還曾有過一麵之緣。
這樣強大到可怕的男人也會畏懼麼?
他在畏懼什麼呢?
重華不知道。
他方才能從薄奚的劍下活命,隻虧了殿下以身相護。
他沒有想到,他這樣無關緊要的賤命一條,也值得這樣金尊玉貴的人為他受傷麼。
漸眠睨他一眼,不無嘲笑: “怎麼,連抱孤都學不會了?”縱使淪落到旁人刀下俎的地步,他仍是這樣的高高在上,好像世人就該奉他為珍寶,容不得半點猶疑。
他張開手,歪頭露出個討巧的笑來。
嗲嗲的,沒有人能抵抗的住。
而那被漸眠討抱的男人隻是沉默地佝僂下身,他穿過漸眠的膝彎,將他打橫抱起來。
對他而言,漸眠實在很輕,輕的沒有重量,好像隨時要飄起。
就是這麼一下,讓一直緊緊盯著漸眠的重華發現端倪——他從黑袍中伸出的手,竟然是被腐蝕到隻剩血肉的。
那可怖的場景叫重華心裡不安。
他掙紮著拖著傷腿,扯住漸眠落下的袍角: “殿下!”
他自顧扯著嗓子喊出自己看到的場景,絲毫沒有察覺到那瞬起的殺意。
抱著漸眠的人身體瞬間緊繃。漸眠的手輕輕搭在了薄奚的手臂上,他聲音放很的低,對這個不諳世事的小朋友: “你不知道孤與他是什麼身份。”漸眠說: “其實孤是故意跟他走的,孤厭倦了禁庭裡的壓抑,想隨他去大好河山走一走。”
重華還有話說,卻在下一秒將喉嚨裡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是怎樣的場景:
就在那萬籟俱寂的一瞬,微風吹落開男人蒙麵的幕笠,露出那張被焚火燎燒到血肉模糊的麵龐。
而那舉世無雙的美人,就那麼吻在了那雙冰冷黏膩的薄唇上。
猶如仙女親吻野獸。
不!
野獸都沒有此刻的薄奚麵容可怖。
一吻畢。漸眠對著那雙緩緩睜開的,血紅的兩隻紅眼珠。他已經不能從那對招子裡辨彆出薄奚昔日的影子。可他還是斬釘截鐵地告訴重華; “他是我的愛人,我唯一的愛人。”
薄奚的心神一顫。
漸眠使喚薄奚: “我們走吧。”
他複轉頭看向重華,不顧那孩子因震驚而大睜的瞳目,坦然笑了一下。但因生的鬼魅豔麗,再配合上那麵容可怖的男人,他自己倒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一隻豔鬼了:
“後會無期了,小鬼。”
他懶懶的聲音落在重華耳邊,待重華回過神,麵前早已經沒有了漸眠和那個男人的影子。
誰能說清楚這究竟是不是以身飼虎呢。
重華俯就下身,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這樣的殿下,這樣好的殿下,怎麼能同那樣的怪物在一起呢。
……
那符文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薄奚的皮肉。
他不知從哪兒牽來一匹馬。將漸眠抱到馬上,自己牽著馬在一側走。
他走過的地方,蜿蜒一片血跡。
滴滴答答,洇濕土地。
漸眠瞧見了,甚至還能分出心神去想,薄奚會不會就這樣流血過多而亡。
這樣的想法隻是出現一瞬,就被漸眠打消。
種種跡象說明,這樣的薄奚也不是一個普通人。
或許從頭到尾,他所能想象的,根本就是事實真相的百分之一。
不,或許他從未摸清楚過真相。
漸眠已經對這亂七八糟的劇情,亂七八糟的世界而感到適應良好了。
一看就有鬼的雪封皇帝,
看似瘋瘋癲癲,卻好像知道點兒什麼的老瘋子。
還有那個已經圓寂的和尚。
更彆說現在這樣好像剛從血水裡撈出來的薄奚。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他被蒙在鼓裡。
他們好像都知道一個共同的真相,隻有漸眠,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甚至還真的相信了所謂“穿書”的說法。
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一重難過一重關,重重將漸眠困在裡麵,連掙紮都顯得可笑,他能做的,唯獨隨波逐流而已。
好吧
漸眠的人生信條一向是打不贏就躺平。
現下看來,他好像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被做成人彘的風險,至於其他的
管他媽的呢。
“薄奚。”他趴在馬兒上,顛簸中,聽見他輕佻散漫的聲音,似放空,又好似半點不在意: “我會死麼?”
薄奚沙啞的嗓音刮過漸眠的耳道: “不會。”
薄奚好像一個才學會說話的啞巴。嗓子受了烈火灼燒,連呼吸裡都帶著血腥氣。
漸眠扯了扯韁繩,迂下馬兒。
也拉住那一直往前的薄奚。
漸眠聲音平靜,叫他轉身。
遲疑片刻。一張已經掉乾淨皮子的臉對著漸眠。
漸眠點點頭,好像已經適應良好了。
透過那空空如也的眼珠子,他好像再也找尋不到那屬於“薄奚”的痕跡了。
就是這樣的怪物,一直牽著漸眠在走。
但他就是知道。
知道麵前的人絕不會傷害他。
那細細的手指勾住了馬下人的衣襟,將他拉近了一些。
那是一副十足詭異駭人又柔情四溢的畫麵。
那國色天香的美人,微微傾下身,親吻了那醜陋無比的怪物。
第60章
篡改
chaper60
而他,猶如那得到救贖的戰俘,他戰戰兢兢,他死心塌地,他驀然抬手,想擁住他。可他渾身沾滿血水,生怕那臟汙弄臟了他的娃娃。
他虔誠跪倒在他的馬下。
天邊倏然降下轟雷,好像要將這天道所不容的一對劈死在曠野。
薄奚早已想到過今日結局。
規則是酆都大帝與他一同製造的。他率先破壞了遊戲規則,這個本就薄弱如紙張的虛假世界快要分崩離析了。
按照《登極》書中製定的劇情,他應該馬踏雪封,奪得王位,將雪封皇帝,以及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殿下做成人彘。
而這一切,唯有讓漸眠不帶一絲恨意,義無反顧地愛上他,才能得到最後的解法。
而今一切,卻都是薄奚自食惡果。
當空降下威嚴男聲: “薄奚,為何不踐諾?!”
那道聲音如同巨鐘敲響,將薄奚整個人扣在鐘下,他耳鼻滲血,不得不聽。
薄奚抬眼時,隻看到了那安靜如深海的夜幕。但他知道,隔著天上人間,有什麼一直在窺探著他們。
在不同於人力能夠扭轉的力量之下,世人皆如螻蟻。
薄奚也不例外。
身上的符文腐蝕著他的血肉,這樣的觸感他在無間煉獄已經嘗受過幾百年了,他已經連痛苦都感知不到了。他唯獨怕的,隻是娃娃看見他這幅模樣會害怕。
會心生畏怯而遠離他。
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可是他舍不得。在見到漸眠因為傅疏之死就破碎的好像要死掉的時候,他就再也沒辦法將這既定的結局往下走了。
他應該在愛裡沐浴一生,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他所守護的東西被無情踐踏。
他舍不得…
舍不得他傷心。
諸佛在上
叩問其心
有梵音高歌,似唱喏,又似喟歎: “薄奚,這是最後一世了。”
薄奚知道,若是這一世他無法讓漸眠真正愛上他,那麼他與酆都大帝的對賭自然輸掉。
薄奚賭上的,是自己的神魂俱滅。
跟消散於天地間相比,身上這被焚燒的痕跡和痛楚,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薄奚那沒有眼珠的眼眶往漸眠的方向看去。
他的呼吸勻稱,大概是睡得熟了。
微風輕輕拂過身體,將漸眠身上那甜膩膩的香吹到了薄奚身上。
去他媽的世界呢。
薄奚輕輕撫著他垂落的頭發,心想:他隻要睡得好就好了。
他隻要能睡個好覺,就像此刻他在他身邊,就已經足夠了。薄奚已經不再奢求彆的了。
這千萬年的輪回轉世,卻隻有在這虛假的世界裡,他們正正彼此依偎了這麼長時間。
隻是所有指向都在告訴薄奚:
這一切都是你偷來的。
偷來的片刻溫存。
薄奚將他藏了起來,藏到了一個沒人知道,絕對安全的地方。
猶如惡龍看守自己的珍寶,漸眠就是他掠來的公主,他最珍貴的財富。
薄奚時時刻刻都看護在漸眠身邊,漸眠不被允許離開薄奚能夠感知到的範圍之內。
漸眠起先是被硌醒的。
入目一片金燦燦,讓漸眠以為自己是還沒睡醒。
眨了眨眼,他掐了掐一邊的薄奚。
哦豁,不是假的。
抬手時才覺察出哪裡不太對勁,漸眠低頭,看見掛滿十個手指頭的寶石戒指。
那寶石比他的眼睛都大,看上去華貴的不真實。
薄奚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喜歡麼?”
難得他那粗啞的嗓音還能發出如此溫柔小意的聲音。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倘若忽略那麵目全非的可怖麵龐,這當真也是世間最動聽的情話: “這些東西漂亮,我想著你一定也喜歡。”
漸眠無語扶額。
他無奈地抬起手,那根根手指上富貴的好像暴發戶,在薄奚那看不見東西的眼眶前晃了晃: “太重啦。”
聽見這話,薄奚好像有幾分無措。
直到漸眠補充一句: “其實還蠻漂亮。”
他的唇角才重新綻起笑容,隻不過也不那麼好看罷了。
漸眠好像無知無覺,並不對自己的處境而感到擔憂,頤指氣使地吩咐他: “孤餓了。”
這裡構造奇特,好像自然形成的溶洞,卻大的不像話。
除了這遍地堆砌的珠寶黃金,入目簡陋又蔽塞,漸眠竟然沒有找到出口的位置在哪兒。不得不說,簡直是個藏寶的風水寶地。
薄奚不語,漸眠拿腳踹了踹他。
薄奚才緩緩起身,不過他並沒有轉身離開,反手從那些珍寶中扒拉一頓,才掏出個金燦燦的東西來。
漸眠起先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那黃金製成的鏈子“哢噠”,落在自己的腳腕上。
他才後知後覺——薄奚這是將他“囚。禁”起來了。
他還心存一絲僥幸: “這是哪兒?”
薄奚的聲音裡還帶著生冷的血腥氣,黏膩落在漸眠耳邊,又成了溫言軟語的低吟: “巢。”
他說: “我們的愛巢。”
他必須保證把娃娃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薄奚說: “我殺不乾淨那些一對對看向你的眼睛,就隻能把你藏起來。”
薄奚: “你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漸眠臉上刻意揚起的笑容淡下來。
隨即就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啪”的一聲。薄奚的頭被打偏。
漸眠直勾勾盯著他,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動物,也不是玩意兒,我是個人!”
“人。”他好像很久都沒有聽過這個字眼了。
薄奚哀哀地拿空洞的眼睛瞧他: “我還像個人麼?”
漸眠哽住。
不管從東南西北哪個地方來看他,薄奚這幅尊榮,實在與“人”也不太搭邊了。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他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漸眠淡淡看著他。
薄奚說: “我也愛過一個人。”在他還是年少得意的太子殿下的時候,就已經對他一見鐘情。
那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漸漸抽條,變成了世人千嬌萬寵的模樣。
唯獨薄奚,一直在身後默默地看著他。
他多希望明月能真的落入他的懷裡。夜裡幾經輾轉,他發了瘋的想,那是他最醃臢見不得人的欲。望。
他的嗓音粗啞到好像被刀片劃過,落在耳鼓膜裡,好像拿尖銳的爪子在抓撓: “可是有一天,他離開我了。”
薄奚說: “我找了很久。”
他試圖拿那血汙的手去為他拂去頰邊的碎發,可是在下一句話脫口而出之時,碎肉混合著一灘血“哇”一口吐了出來。
無形壓力讓他閉嘴。
他身上的符文明滅,更深更痛地灼傷他。
可是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比現在漸眠對他的漠視還要使他痛了。
跟被囚。禁的漸眠相比,好像薄奚才更慘烈狼狽一些。
他粗粗喘著氣,一字一句,執拗說道: “待我再度與他相見,可是他卻記不得我了。”
長久的沉寂。
薄奚胡亂擦了擦嘴邊吐出的血漬,轉身給他找吃的去了。
漸眠這才發現,原來門是被緊緊嵌合在石頭縫裡的。
可漸眠腳腕被鎖鏈拴住,行動受限,他儘管知道出去的方法也無濟於事。
忽有一陣風過。
漸眠肩膀一重,有人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你看見吧,他不是人,隻是個披著人皮的怪物。”
那雙手沿著漸眠的脊背線條流轉,聲音婉轉似黃鸝。
漸眠垂眸,看見落在自己腰間細白的手腕。
他在漸眠耳邊輕輕吐出一口氣,蠱惑般的嗓音響起: “傅疏的死是他授意的,他見不得人跟你親近。”
“他隻是想留住你,卻殘害了那麼多無辜的生命。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你還沒有看清麼?”
如果漸眠此時回頭,就能看見從身後抱住他的那東西隻有個人的輪廓,麵容的地方被密密麻麻擠不開的複眼占據。
那雙柔軟似滑蛇的手攀附向上,輕輕抵開了漸眠的唇瓣。
一口輕輕的氣宛若蛛絲一樣,從那嫩紅的唇舌裡鑽進去,向下,還要向下。
漸眠隻能感覺到飄飄忽忽像踩在棉花上。
那該是一副多詭異的畫麵。
黃金珠寶,溶洞怪物,再加上一個瀲灩多情的稀世美人。
很難有人能不駐足停留。
他一聲又一聲的勸哄鑽進了漸眠的腦子裡,好像大腦中的每個藏在深處的記憶片段都被仔細舔舐梳理過。
又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被填充進去新的記憶。
小福子慘死的臉,樞日被踏於馬下,漸眠被萬箭穿心,一樁樁,一件件。
最後是一張舉起屠刀的手。
再往上。
那是一張冷酷英俊的麵容。
一張屬於薄奚的臉。
“對,就是這樣。”身後的東西像是婦人哺育嬰孩,輕輕順著他那頭黛青色的長發: “乖孩子。”
漸眠的眼皮上翻,他掙紮著,卻又不得不接受被植入腦髓的全新記憶。
那些變換多彩的場景像走馬燈,一遍又一遍在漸眠的腦中循環播放。
直到他能夠清晰記得那舉起屠刀的人的臉。
充斥著不甘和恨意的情緒是天道最喜愛的食物。
直到那些走馬燈不知播放了千萬遍,漸眠終於從一開始的抵抗,掙紮,不解,再到順從。
他被天道徹底淨化了。
對於這樣的變化,天道是非常欣慰的。
他終於從身後轉過來,不過是整個腦袋倒吊在漸眠麵前,不過這並不重要。
那蒼蠅一樣的複眼對視著漸眠的眼珠,直到它的眼珠與漸眠的眼珠同頻轉動。
從皮膚一樣柔軟的表層上憑空生出來一張嘴巴,它的嘴巴一張一合。
漸眠就乖順地跟著他念:
“是他害死了我的親人,愛人。”
“我應該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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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完結倒計時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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