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句話並沒有指明撞見的是什麼,但由於江稚茵自己心虛,自動把這話補成了她想的那個意思,於是舌頭像打結一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我那天……就是……”
聞祈把手裡的台燈摁亮,這點燈光恰好隻夠照亮彼此的臉,他突然輕微把眼睛眯起,笑一下,反問:“那天?”
他把台燈擱在桌子上,“小時候不是也撞見過停電?你拿著那個壞掉的手電筒,強迫大家聽你講鬼故事。”
原來說的是這檔子事……江稚鬆掉一口氣。
沒有多餘的燈能放在廚房裡,他把窗戶推開了些,窗口正對著一輪月亮,讓屋子裡透進來一點皎色的光,江稚茵晃動著玻璃杯裡的熱水,看著杯子裡出現一個小小的漩渦。
隻是把菜熱一下,用不了多長時間,聞祈就端盤上桌了,江稚茵剛拿起筷子,聽見他說:“你什麼時候開學?”
“八月二十五去報道,但我打算提前一天走。”
“在哪兒?”
“海城。”
江稚茵笑一下,接著說:“怎麼,你打算去送我嗎?”
聞祈吃東西時動作很文雅,慢吞吞嚼了幾下,眼也不抬:“不算送你,一起走吧。”
她短暫地沉默了幾秒,又向他確認:“你也考去了海城?”
“嗯。”聞祈發出短促的一聲。
非常奇怪的,江稚茵突然感覺到自己心臟上一直懸浮著的那個重物,倏忽間降落了,隨即漫上來一股踏實感,填滿了五臟六腑,讓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好。”她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大口飯,猝不及防被噎住,“那到時候我、我打電——”
被噎得實在說不出來話,她直接去拿旁邊的杯子,結果杯中的水已經空了。
聞祈遞過來一杯:“先喝我這杯吧,我再幫你接。”
江稚茵盯著那個玻璃杯,杯沿有抿過的水漬,她在短暫思考後拒絕:“不了,我接、接杯新的。”
剛把手撐在桌子上準備起身,他就輕輕摁住她手指,從表情上看不出什麼不對勁,但嗓音卻帶一點難以察覺的寒意:“我去接,你緩一會兒。”
接來的水是溫熱的,恰好入喉,江稚茵灌了半杯,那股凝噎感緩緩消退。
聞祈搭在桌沿的手指緩慢敲擊著,他似乎不打算繼續動筷,突然問:“上次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看了嗎?”
她的身子僵住,咬住筷子尖滯了一下,還是坦誠道:“還沒,那天禮物很多,我都還沒來得及拆。”
生日那天的禮物就拆了孫曄一個人的,因為那件一看就價值不菲,她當場就給拆了,其他人的都還沒來得及看。
江稚茵忙說:“今晚回去就看。”
聞祈鼻間冷嗬一聲,語義不明:“彆人送的你就看,我送的你就扔一邊。”
“都是好朋友,彆人跟你勾肩搭背你還能笑,我碰你一下你就躲,好像我是什麼臟東西。”
“算了。”他垂下眼簾,我和我的禮物一樣,本身也都值不了幾個錢。⒎_[(”
聞祈好像真的被傷了心,漆黑的小屋裡,那點微弱的薄薄燈光照亮他眼底的一點紅,又被睫毛投下的影子遮覆住,頃刻間消弭。
其實江稚茵也不是那個意思,她隻能乾巴巴解釋:“我沒有那麼想過,隻不過就是覺得……同性朋友和異性朋友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我不能拿你和陳雨婕相比,她和我還能睡一個床呢,但我和你就不行,對吧?”
她總不能說你上次喝醉的時候親過她,所以導致她直到現在心裡還怪怪的吧。
“我們以前沒有睡過一個床嗎?”他突然說。
“……那是小時候。”
“……”
他沉默不語,似乎不想回答,又拿起了筷子。
江稚茵有時候覺得和聞祈解釋這種事比教馬世聰算術還累。
回家後第一件事是問江琳自己生日當天收到的禮物去哪裡了,江琳似乎早早入睡了,房間門緊閉,沒有回應,江稚茵也不想打擾她睡覺,就自己輕手輕腳地打開各種櫃子。
禮物上都沒有署名,她也分不清哪個是聞祈送的,隻能把每個都拆了,包裝袋散了一地,她盤腿坐在一地狼藉裡,視線細細探過每個禮物。
正前方是一串風鈴,看上去是手工品,連接處的繩結都打得很笨拙,蝸牛殼比以前她撿的那些要大上一圈。
江稚茵把風鈴挑出來,然後把其它裝飾品都在書桌上擺好了以後,踩著書桌才夠到臥室的窗沿,在上麵貼了一個掛鉤,把風鈴掛了上去,比了半天的角度拍好一張照片,給聞祈發了過去。
【拉粑粑大王】:“完成!”
江稚茵倒在床上,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盯著閃動的對話框,昵稱下方一串“對方正在輸入中”。
【用戶136】:“不喜歡的話,不必勉強。”
【拉粑粑大王】:“挺漂亮的,比我以前那個做得好。”
【用戶136】:“好。”
就回了這麼簡單的一個字,也不知道信還是不信,江稚茵覺得他可能誤會自己在說客套話。
實際上真的沒有恭維的意思,她確實很喜歡。
昵稱下麵又反反複複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可始終沒有新的消息彈進來,江稚茵也猜不到對麵正在猶豫什麼。
這串風鈴一直跟著她上了去海城的高鐵,臨走前她問江琳要不要搬回海城,江琳像是嫌麻煩,擺擺手說:“才搬來半年,你媽我在這邊還有工作呢,你在那邊呢,就好好讀書,想家了就坐高鐵回來,來回才四五個小時,又不是特彆遠的地方。”
江稚茵丟下行李箱,癟著嘴叫了一聲“媽”,想最後跟她擁抱一下,江琳咧著嘴笑:“少膩歪我啊,多大人了。”
“那你注意身體,有不對勁的就給我打電話。”
“用不著杞人憂天,你媽我惜命著呢。”
鄧林卓沒考上海城的學校
,隻能留在本地念個次一些的大學③,就順路來送他們一程,陳雨婕早就訂票走掉了。
江稚茵左看看右看看,問著:“小馬沒來?”
鄧林卓移開視線,摸了下鼻子:“他家有事,幫著看廢品站呢。”
江稚茵還挺欣慰:“當初一本算數題隻能做對一頁,現在已經能算好賬了?”
“算不好也沒辦——”鄧林卓剛咕噥出聲,抬起眼睛瞥了誰一眼,又立馬止住話頭,“反正你倆就安心上學去,我在濱城也能看著點小馬。”
站台廣播通知檢票,江稚茵跟他們揮手告彆,聞祈隻簡單跟幾個朋友點頭示意。
因為是一起訂的票,兩人座位也挨在一起,前排一個女生的箱子放不上去,有點著急地拜托江稚茵:“叫你男朋友幫我放一下可以嗎?”
她一時愣然,一句“他不是”剛出口,聞祈已經順手把那人的行李箱擱在上麵了,那女生朝他倆道謝,江稚茵的解釋都變得多此一舉。
聞祈今天戴了耳釘,耳垂上是黑色圓釘,並不突兀,但細看後才發現他耳骨上還紮了兩個銀色的小環,整個人的氣質就變得不正經了一些,像夜店風,偏生長相又偏冷,不喜搭理人,那種風塵感就稍顯漫漶。
江稚茵一邊擰瓶蓋一邊問:“怎麼突然戴耳釘了?”
聞祈垂眼戳了幾下手機,簡單回答:“怕耳洞長起來,就白打了。”
她問了一個在心頭盤桓許久的問題:“為什麼會想打這麼多耳洞?”
聞祈瞭她一眼,神色變得淡漠了一些,敷衍回答著:“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好奇心沒有被填滿,但又沒法繼續問下去,江稚茵往自己嘴裡灌了一大口水。
離開海城不過半年,再度回來的時候卻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熟悉的街開了不熟悉的店,以前常去的早餐店卻倒了一個又一個。
開學有一個月的軍訓,站軍姿,踢正步,走方陣,說到時候每個院都要在校操場檢閱。
理科類院校裡的女生本來就少,江稚茵班上的女生統共就八九個,剛好湊了兩個宿舍,每天晚上軍訓完,江稚茵是第一個去洗澡的,但每個人生活習慣不一樣,宿舍裡有個熬夜黨,半夜一點才去浴室洗漱。
她的床位離洗手間最近,乒乒乓乓的動靜把她的覺吵成兩半,前半夜睡一半,後半夜睡一半,跟室友洽談過後也沒有改善,實在沒辦法,江稚茵隻能成為首個開學不到一個月就去找導員申請換宿舍的人。
但恰逢今年開始擴招,很多宿舍都變成四改六,江稚茵要是換宿舍,不僅要搬著剛鋪好的床墊和帳子去南區宿舍樓,還要住六人寢上下鋪,並且因為不是一個專業的,課程不一樣,作息什麼的更不合。
導員問她想清楚了沒有,江稚茵突覺太陽穴發疼,說再考慮一下。
晚上所有人穿著迷彩服圍坐在花壇邊上,教官是退役後考到本校的研究生,拎著藍牙音響放歌找人表演才藝,江稚茵得了空躲在一邊的花壇後邊,靠著冰涼的瓷磚,
給江琳打電話。
她告狀的時候特委屈,空出來的那隻手揪弄著花壇裡的大麗花葉子,江琳這段時間突然變得耳背起來,她一句話有時候要重複兩二遍才能被她聽清。
江琳:“那你不然就搬出去外宿吧,找個離學校近點兒的地方。”
江稚茵抿住唇:“可我每個月生活費就要花挺多了,再加上房租,那你的工資不得全花我身上了?你自己怎麼辦?”
她咬牙:“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再忍一下。”
江琳言之鑿鑿:“為什麼要說服自己忍耐?你長到這個年紀,吃了這麼多米,好不容易考上這麼好的學校,是為了去受氣的嗎?”
“彆忍嗷,不然你就直接跟她乾起來,她要是賴著不走我們就搬出去一個人住,還自在些,家裡的錢本來就是存著給你上大學用的,你媽我每天在單位食堂吃飯,能花幾個錢?不用你省。”
花壇裡的葉子被她揪得禿了一塊,江稚茵掃去身上的碎葉子,犟起來:“我先看看附近房子的租金吧,要是有合適的我就租,不用你給房租,我覺得拿個獎學金,周末再去做個家教,也能有不少錢,你彆急著給我打錢,打了我也給你退回去。”
畢竟是名牌大學高材生,而且剛高考完不久,高中知識還沒那麼快就忘。
海城這邊物價普遍高,家教開價也高,一小時好幾百的比比都是,她回頭製定個方案,再加幾個信息群問問。
軍訓休息期間江稚茵就在軟件上看看房源,這邊寸土寸金,想找個租金低的房子著實不易,江稚茵看了好幾天都沒有合適的,聞祈倒是突然給她發了消息:
【用戶136】:“江阿姨說你要找房,讓我幫你盯著點,怕你被騙。”
【拉粑粑大王】:“走中介應該不至於吧,不過中介方肯定要收傭金,就是價格上貴一點。”
【用戶136】:“附近有一些老小區,住戶都是老人,不太會操作,基本都是直接手寫一張告示貼在樓外麵,這種應該會便宜一些。”
江稚茵還在考慮,聞祈就又接了一句:
【用戶136】:“到時候我可以幫你看看。”
這個方案還不錯,主要是便宜,還能儘快解決她的困境,於是江稚茵同意了。
海城這邊地域的貧富差距很明顯,中心商圈處處是高樓大廈,寸土寸金的,隻有夾縫裡還留存著老街和老居民樓,門對門立著,中間牽好幾條晾衣繩,因為過道狹窄逼仄,直接被樓層倒下來的陰影覆蓋,透光性很差,顯得潮濕。
走進樓道的時候,江稚茵嗅見一股很濃的陰濕味,仿佛能從牆裡滲出水來,樓道的扶手有些許掉漆,牆麵斑駁了幾塊,似乎又找人重新上過一遍油漆,看上去還算乾淨,沒有那種百年老樓的破敗感。
房東是個地中海老頭,說自己要搬去跟兒子住了,這套老屋就空了下來,老人對房子有感情,又舍不得賣,就想著租出去,每個月收點租金。
老樓裡沒有電梯,隻能徒步爬上五樓,聞祈
幫忙提著她的行李箱,速度就落後他們稍許。
房東還在滔滔不絕,說建築材料不太隔音,樓上樓下有時候喜歡吵架,可能有點影響睡眠,不過一般吵到十一點就停止了。
江稚茵“嗯嗯”幾聲,房東就擰開了門,空間不算小,看上去能有六十多個平方,設施都挺齊全,還有個小陽台。
“就一個房間,以前我兒子偶爾來看我都隻能睡沙發,要是你們兩個人一起住的話可以換個大點的床。”
坦誠說自己一個人住這裡的話似乎有些不安全,怕被人找上門來,於是江稚茵敷衍著說“好”。
行李箱大概有十公斤,拎上五層樓也很累,江稚茵能聽見聞祈顯得有些粗重的呼吸聲,餘光瞥見他緩慢把上衣袖子向上挽,露出一截小臂,她遲鈍地移開視線。
房東把鑰匙遞給她:“就這一把鑰匙,有時間你再去配幾把備用的,沒事兒我就先走了啊。”
江稚茵連連道謝,目送房東下樓,關上門後摸索著使用房子裡的飲水機,給聞祈倒了杯水:“你坐著歇一會兒吧。”
聞祈接過杯子,抬眼看看她,問:“不用我幫你整理東西嗎?”
“不急。”她擺擺手,“先叫個外賣來吃,有力氣了再乾也不遲。”
他稍稍一挑眉:“我體力還可以的,不至於拎個箱子就沒勁了。”
江稚茵又想到他高中跟趙永偉打起來的事情,當時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那個場麵,但根據趙永偉身上的傷來看,他確實所言非虛。
但是連軸轉的話還是勞神費力,她肚子餓,先叫了外賣送上樓,一邊吃一邊問:“說起來好久沒跟鄧林卓和小馬聯係了,周末要不要叫他們來海城一起玩?”
“最近應該不行,鄧林卓在濱城那邊幫忙處理小馬的事。”
江稚茵手中的筷子一頓,把身子坐直:“小馬出什麼事了?”
聞祈握了握水杯,燥熱的手心觸到一股涼意,在短暫幾秒的沉默過後,他開口:
“馬爺爺去世了,交通事故,還挺棘手的,小馬又什麼都不懂,隻能靠鄧林卓留在濱城幫點忙。”
去高鐵站那天就見鄧林卓欲言又止的,最後卻什麼也不說。
江稚茵徹底把筷子放下,“你讓鄧林卓他們瞞著我的?”
他不說話。
“鄧林卓就聽你的話,不是你囑咐過,他那大漏勺怎麼瞞得住?所以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
“告訴你了你肯定說要留在濱城,那邊的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弄明白,開學怎麼辦?”
聞祈把著一副冷靜的腔調,緩慢把視線移到滿是腳印的地板上,“而且,不想因為這種事拖著你。”
江稚茵直接伸手去夠沙發靠背上的外套,聞祈皺一下眉,摁住她的胳膊製止:“那邊的事情用不著你去,你好好上學就行。”
他靠得很近,整條胳膊橫亙在她腰身,另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一個半抱不抱的姿勢,江稚茵稍微一動就能被他鉗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