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花四濺,日光銳映。潭水碧藍透徹,還有野鴨在水麵上愜意的浮遊。
謝小盈幾乎被潭光中的日影晃得睜不開眼,難怪此潭叫竊陽,隻是望著潭水,都猶如直麵正午的太陽,光輝刺目,灼得謝小盈眼眶發酸,忽然間感到臉頰有些濕熱。
抬手一抹,謝小盈恍然驚覺,她竟落了淚下來。
“……蓮月。”謝小盈開口,連聲音都帶著幾分哽咽。
蓮月嚇了一跳,幾步上前,有些緊張地問:“娘子,怎麼了?”
“我沒帶帕子。”謝小盈用手背蹭了兩下,可臉上濕了一大片,她應該是哭了有一會。
蓮月匆忙地摸出自己的手絹遞上去,謝小盈先按了按眼角,避開視線,不敢再直盯著水看,側過身子才慢慢擦臉。
謝小盈一直覺得自己在宮裡過得很好,哪怕偶爾會有些不儘如人意的小插曲,但比起她從前上班日複一日的高壓,與客戶老板間斡旋的憤懣,在擁擠城市裡的孤獨,好像穿越以後的生活並沒有多難熬。
唯有站在這山高水闊的林野之中,那一瞬間,流水的自由與蓬勃,還是觸動了她。
工作的時候再累再苦,她都是一往無前地奔赴自己的渴望。
自從穿越以後,謝小盈卻是放棄去思考追求,選擇了隨遇而安。
可能是因為她之前真的太疲憊,又可能是太清楚,這是一個容不得人去渴求什麼的時代。
所以她把手裡所有的籌碼都推向了太平,但求一世安寧。
然而滾滾紅塵,俗世之間,誰會沒有更大的野望呢?
謝小盈隻是不知道身處其間,她能去要什麼罷了。
“娘子……”蓮月看謝小盈還是怔怔的,眼淚雖止了,眼眶卻仍是紅的。她有些憂慮地扶住謝小盈的手臂,因猜不到主人的情緒而變得十分忐忑。
謝小盈朝蓮月笑了笑,“沒事,盯著水看,晃眼了而已,這裡真漂亮。”
蓮月隱約間想起謝小盈初入宮闈時的那句話,山水無情,才是最值得的。
娘子似乎是真的愛山水……她那樣想避寵,是否不全是為了自保,而是不甘被後宮困囿呢?
謝小盈沒能在她心愛的瀑布旁逗留太久,畢竟是宮嬪,趙良翰由得她四處轉悠了一會,便湊上前來規勸謝小盈回離宮去,因怕她舍不得美景不肯走,趙良翰還說:“美人若喜歡這兒的景,咱們明日、後日,都能來,這肩輿是陛下專為您備的,要想出來,咱們再傳就是了。隻是離宮外畢竟荒亂,若美人出了岔子,那小奴的命可就不保嘍!”
不過謝小盈並沒有趙良翰想得那麼執著,她很痛快地就上了肩輿,回到了養珍彆苑之中。
她很清楚,瀑布是帶不走的。
正因帶不走,所以它自由。
之後幾日,謝小盈沒再提過要出去,隻在養珍彆苑內閒逛。因宗朔提前吩咐過,說她謝小盈才是這養珍彆苑的主人。因此不論她在這彆苑之中想推開哪一道門,從來沒有人阻攔過。彆苑內回廊曲折,殿宇相連,宛若迷宮一般有趣。
山間本就清涼,走在廊下,更是不得日曬,舒服得緊。謝小盈四處溜達,倒也不覺得無聊。
這座離宮確實是從前朝重新修繕起來的,謝小盈發現好幾座偏閒的閣宇都未完全利用起來,仔細看總能找到一些破敗的馬腳。然而,正是這一重藏了風霜的破裂,愈加讓人感到曆史的底蘊,對這裡的一磚一木,都慢慢心生敬重。
彆苑內還有一藏書閣,謝小盈也推進去看了一圈,其中不少書都落了灰,有史家論傳,還有文人筆記。有個長史負責看守書閣,因知道謝小盈身份,不敢阻攔,謝小盈在其中信手翻閱,不知不覺,還真拿起一本看入了神。
她連午膳都讓人在這邊擺了,因書閣外有個廊亭,謝小盈斜靠在亭內,一手翻書,一手夾菜,吃得漫不經心,看得卻津津有味。
正這時,消失多日的宗朔並三五人從另一道回廊裡迎麵走來。
他大抵沒想到謝小盈在這裡,人快走到近前,腳步生生頓住。
離宮內除了謝小盈,並無其他宮眷,因此皇帝並沒人擺清道的規矩。宗朔大多時候見人都在山頂大殿內,今日因想送一送人,才親自走下來。常路奉命引道,原本還是特地繞開了韶音樓的方向,沒料想還是和謝小盈撞上了。
常路嘴裡有點發苦,偏臉上不敢表現,壓低聲在宗朔身側請示:“奴先去讓珍美人避一避……?”
然而宗朔已是看謝小盈看得發了怔。
這是他第一次見謝小盈持書的樣子,女孩兒穿了件淺碧輕縐大袖衫,裡麵是月白齊胸的綢裙,雖有玲瓏身段,卻被這外衫又朦朧的覆蓋起來。謝小盈一貫不愛梳高髻,許是彆苑內人少,她這回連綰發都沒有,隻編了鬢側幾簇頭發,然後與長發混亂地束在了一起。
平日看來或許草莽,但在這古樸的館閣間,很有種前魏的風雅。
她看書看得入迷,筷子夾了菜,放到碗邊又忘了。因周遭無人侍膳,自然沒人提醒她。
宗朔往日印象裡的謝小盈都是更鮮活、更宜動的,今日一見,女孩卻透出七分嫻靜怡然,當真成了這養珍彆苑的一顆熠然珍寶。
“彆去擾她。”宗朔極輕地開口。
他好半天才將目光從謝小盈身上徹底挪開,身後跟著的男子,原是外廷大臣,知道遇上了內宮女眷,因此他早已避諱地半背過了身。
宗朔指了另一條方向截然相反的廊子,對常路道:“你代朕送朱愛卿離開吧。”
很顯然,色令智昏,宗朔已改了要送近臣離開的恩典。
他看著常路把人帶走,自己終於抬步,無聲無息地朝謝小盈走去。
再謝小盈第三次伸出筷子、夾了菜、然後又忘了吃的輪回中,宗朔伸手,將謝小盈掌中書卷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