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最大的水流直衝而下,拍擊在掌心有一點點的麻和癢,但是沒有痛。
傷口處溢出的血液隨著水流想洗刷從暗紅轉為粉紅,接著轉為澄清的、隻帶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顏色的水。
裴雲洲的心緒,也連同不斷被衝刷走的血漬,一點一點地被撫平了。
隻是,當他關掉水龍頭的那一瞬間,掌心又變成了紅色。
血壓根就沒止住。
他隻好再一次打開水龍頭,又將那一點紅衝走,然後關閉,然後又打開,如此周而複始幾回以後,裴雲洲終於想起一個常識。
要是不止血,是肯定衝不乾淨的呀。
隨手扯了一團餐巾紙按在掌心,腦海裡的暈眩也愈發明顯,不得不扶著洗手台才能堪堪站穩。
好像真的搞不乾淨了。
裴雲洲有些失魂落魄,回到床上的時候甚至眼前全是黑的。
好冷,真的好冷。
就連剛剛衝過熱水都不再管用。
身體對另一個可以擁抱他的人的渴求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指尖在未經主人的允許的前提下,就擅自撥通了那個號碼。
在城市的另一端,熱鬨的包廂裡,裴冽的手機振動了幾下。
最近需要打他電話的合作夥伴都在桌上,父母也剛剛才聯係過。
這個電話會屬於誰不言而喻。
裴冽的眉心不自覺地有些擰。
之前那晚因為裴雲洲的事,他已經提早離席過一回,在都是長輩的酒桌上,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實在有些不合規矩。
而且,今天自己離開病房的時候,裴雲洲的狀態明明好了很多,監護都撤掉了。
自己才離開沒幾個小時,怎麼又給他打電話?
口袋裡的振動持續了近一分鐘,裴冽終於遲疑了片刻,起身向桌上的人們告了聲罪,出門接起了電話。
以他對裴雲洲的了解,隻要不是很要緊的事情,裴雲洲隻會給他打半分鐘的電話,如果半分鐘內他沒有接,就會很乖巧地改成發短信,表示自己沒什麼事情,隻是有些想他,等他有空了再打電話也不遲。
而他隻需要一個理由,在圖書館,就能完美地敷衍所有事情。
“怎麼了洲洲,又不舒服了嗎?”裴冽尋了一個相對安靜的樓梯間,“我在圖書館,接的有點慢了。”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令裴雲洲愣了一下。
這是……阿冽?
可是,他沒有給阿冽打電話啊。
他這副糟糕、肮臟又可怕的樣子,怎麼敢見阿冽呢。
“洲洲?”裴冽微微蹙眉,半晌,才從電話裡聽到幾句雜七雜八的電視音。
“我就是有些想你,沒事了阿冽,沒事了。”裴雲洲逼迫自己的聲音裡勉強帶上了些笑意,企圖讓這句話變得更可信一些。
“你……不舒服嗎?”裴冽遲疑道。
雖然電話那頭的裴雲洲掩飾得極好,他還是能從對方的嗓音裡聽見一絲難以察覺的細喘,像是壓抑,像是忍痛。
至於他為什麼知道——
實在是裴雲洲的身體一向不好,但在某些時候又寬容得驚人,總是縱著他,即便吃痛也隻會像現在這樣,從齒尖溢出一點微不可察的、很輕很輕的喘息。
“沒有啊,你走的時候,我不是還……”說到這裡,一陣刺骨的冷意突然自脊骨上湧,令裴雲洲不禁打了個冷顫,險些沒能忍住,但好在潛意識裡不想讓裴冽看到自己這個樣子的念頭占了上風。
“我不是狀態很挺好的嗎,你聽,我現在都還在看電視呢,”裴雲洲覺得自己的大腦從未有這般清明過,甚至還知道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來證實自己的話語,旋即,又想起自己是個需要做“正事”的人,於是接著補充道,“當然,我已經把工作做完了,這才開始看電視的。”
“我就不打擾你在圖書館複習啦,晚安阿冽,早點睡。”
“明天等我回去做飯,你想吃什——”
裴雲洲等到的不是對方的回答,而是漫長的安靜。
鐘表的分針又轉過一圈,裴雲洲遲疑地將手機從耳邊移開,想要看看是自己不小心開了靜音還是信號不好。
卻在看到手機屏幕的那一瞬,麵如死灰。
手機的音量已經開到最大,信號也是滿格。
是電話被掛斷了。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從自己哪句話起被掛斷的。
“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啊。”裴雲洲將手機抵在心口,微微發燙的手機似乎帶著戀人的體溫,比他冰冷的身體溫暖得多。
他不該打擾阿冽看文獻的,阿冽一定是思考到很重要的關頭,被自己打斷了吧?
他最近,怎麼總是把事情搞砸呢。
又是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裴雲洲下意識裹緊了被子。
但被褥隻能保存身體產生的熱量,卻不能帶給他熱量。
冰冷的被子覆蓋著冰冷的身體,脫離了避風港的小舟無遮無攔,根本抵不住夜裡的疾風驟雨和不斷降低的氣溫,在離冰山還有很遠、很遠的時候,就能感受到那裡所散發的寒意。
如果,自己是一艘強大的遊輪就好了。
但自己隻是一葉無助的小舟。
掌心那團紙巾已然吸飽了血,但那道傷口仍有滲血的跡象。
裴雲洲想拿開紙巾,好好看一看傷口的情況,但染血的紙巾愣是糊在了皮膚上,撤下來的時候碎成一條一條,並不能取得多麼乾淨。
到了這會兒,暈沉的大腦終於能感受到一絲痛意。
好像,是疼的。
隻是分不清這樣的疼痛到底是從哪裡蔓延到大腦,是腳踝,是掌心,還是那顆跳動得愈發紊亂的心臟。
真的好冷啊,好想被人擁抱啊。
裴雲洲的意識愈發朦朧了,好像隨時都要睡著,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簾不受控製地向下垂落,試圖為他關掉那一扇窗讓他好好休息。
實在是,太難受了。
耳邊的嗡鳴一聲勝過一聲的作響,胸廓也跟著劇烈起伏,小舟在巨浪滔天之下毫無辦法,隻能任由波濤推著自己,撞向一片又一片的暗礁。
他還應該做什麼來著……
對了,醫生,難受了該叫醫生。
用儘最後一點力氣,裴雲洲按響了床邊的呼叫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