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洲的目光落在地麵上那個渺小的黑影, 神色沉沉,看不出任何喜怒。
從前他站在醫院的18層樓的窗邊,向下望去的時候,也曾想過要就這麼一躍而下, 直至成為萬千螻蟻中的一員, 徹底湮滅在這陰暗的人世間。
而現在,在地上來來回回尋找著丟失的項鏈和照片的裴冽, 已然成了萬千螻蟻中的一員, 卑微到了塵埃裡。
雲洲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想不通明明裴冽根本就沒有心,怎麼會在裴雲洲離開以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雖然他可以當裴冽是一團空氣, 但空氣總是想要來撞上他, 也不是那麼好受的, 心裡的傷可以隨著新生愈合, 但身體的本能就像難以撼動的樹, 雖然沉默卻始終紮著根。
他倒也不是對裴冽產生了原諒和擔憂,隻是單純地覺得,他們搞成這樣也挺沒意思的。雖然他怨恨裴家和裴冽對自己做的一切,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的是, 如果不是裴家將他帶離了孤兒院,雖然目的並不單純,如今的他也不可能站在這樣的高度, 一個孤兒能做的,遠比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裴家小少爺要少。
而這也是他為什麼用五個億的巨款來投資建設一座孤兒院的原因。
大雨裡,裴冽仍在翻來覆去地尋找。
他的意識越發渙散了, 高熱的體溫讓他整個人變得極度虛弱,必須咬牙憋住最後一口氣, 才能勉強不摔倒在地上。
倒也不是怕摔倒在地丟人,而是裴冽心裡隱隱知道,他若是摔倒在地上,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裡沒有,那裡也沒有,裴冽不知道自己究竟找了多久,隻知道他的衣服越來越重,腳步也越來越重。
而當冰冷的溫度終於傳遞到心口的時候,裴冽絕望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而他給洲洲帶來的邀請函,卻已經被雨水泡爛了。
……等等,他是要找什麼來著?
遲鈍的大腦很難想起更多細節,他隻知道自己是在找一樣很重要的、和洲洲有關的東西。
可是如今,那件東西的形狀都已經從大腦裡被刪除,隻剩下“尋找”這一個念頭而已。
他的腳步茫然無措,比雲洲的電影裡,那個在黑暗小巷中跌跌撞撞的背影還要虛浮,至少電影中的主人翁還有著一顆向往光明的心,還保有對生活最後一絲熱愛,還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穿過這條陰暗的小巷,不管走出去以後能不能見到陽光。
但是現在的裴冽,就連目的地都不知道了。
裴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一眼,看向雲洲辦公室的方向。
天色很陰暗,辦公室亮著燈,隻是天氣實在太差,寫字樓又幾乎高聳入雲,他就連窗戶的影子都看不見,隻能看見一團模糊的光暈。
雲洲明明理他隻有一牆之隔,可是卻在那麼高那麼遠的地方,就連仰望都很困難。
在黑暗中獨行的人向往光明,而洲洲就是光明,是漂泊在大海上的絕望旅人的燈塔。
可是如今,他離燈塔太遙遠了,夜航的小船沒有燈塔的指引,在大海上迷失方向還算小事,更要命的是,小船隨時都有可能被風浪掀翻。
“我到底在找什麼呢。”裴冽的神色落寞又溫柔,在想起“要找東西”這件事的時候甚至能覺出一絲甜意,可偏偏,就是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要找什麼,又該去哪裡找。
這樣的狀態實在太不對勁。
雲洲依舊站在窗邊,目光隨著裴冽不斷移動的身影移動著,他感覺裴冽好像隨時都要栽倒,可是又一直沒有栽倒。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幸災樂禍地想看他栽倒,還是不忍心再看這樣的畫麵了。
算了,不管他了。
雲洲閉了閉眼,再睜眼的時候,心裡那點微妙的煩躁徹底被他拋到了腦後。
“最後再為他仁至義儘一次吧,”雲洲淡淡道,“保安說的也對,人不能倒在我們這裡。”
接著,雲洲撥通了應許的電話:“事情辦的怎麼樣了,應助。”
“……您心情不好嗎?”雖然電話那頭的雲洲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語氣,應許還是敏銳地聽出了一絲不對勁,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問了出來,即便這個問題對一個下屬來說已經越界。
“沒有,”雲洲迅速道,“回答我的問題,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抱歉,是我冒昧了,”應許抿了抿唇,雖然很不滿於現在的狀態,卻也毫無辦法,隻好退回了助理的位置,“您說的幾份合同我都已經簽下來了,正在回公司的路上,您是有什麼事情要我做嗎?”
略微頓了頓,應許又狀似不經意道:“我回來的路上會經過您很喜歡的那家蛋糕店,要我給您帶一個黑森林蛋糕嗎?”
這是從前作為裴雲洲的時候,應許常常幫他帶的,自從雲洲回來以後,應許卻再也沒見他吃過。
而屬於裴雲洲的那一段經曆和時光,對兩人來說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誰都沒有主動提及,如今應許突然說起黑森林蛋糕,還是雲洲回來以後,兩人第一次提到與從前相關的事情。
應許幻想能夠更進一步,自然也就想著在雲洲不高興的時候,給他帶點甜的或許會好受一些。
然而,應許並沒有成功討到雲洲的歡心,電話那頭的雲洲語氣驟冷:“不需要,你趕快回來就好,公司外麵有個人,你回來以後把他弄到醫院去,沒有彆的事,我先掛了。”
電話被掛斷的聲音令應許怔了一下,完全沒想到自己隻是不經意地一問,卻惹來了雲洲的不快。
……可是,這不是從前的裴雲洲最喜歡的甜品,幾乎每周都會買嗎?
辦公室裡,雲洲神色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吃力地揉了揉眉心。
他的心情原本還隻能說是有些低氣壓,但在應許提到黑森林蛋糕的時候,一下子就跌落到了穀底。
喜歡黑森林蛋糕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裴冽。
他們才剛在一起的時候,他給裴冽做過一次,雖然他做甜品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裴冽還是對他說很好吃,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糕,對他說他最喜歡的就是黑森林蛋糕了。
原本裴雲洲還想著,隻要自己每周都抽出時間給裴冽做一次蛋糕,技術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隻是後來他接手裴家事務以後越來越忙,也隻好打消了這個想法,改成去甜品店給裴冽買,而這個活計自然常常是由助理來做的,而他甚至常常會因為自己隻是叫助理去買蛋糕而感到愧疚,覺得自己對裴冽不夠真心。
很久沒有買過黑森林蛋糕,雲洲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件事,如今應許提起,他本來就煩躁的心緒自然氣壓更低。
事到如今,雲洲也分不清裴冽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隻知道,從前的自己真是太傻了。
簡直傻得可笑。
雲洲趴在辦公桌上,徹底放空了思緒。
接到雲洲的電話以後,應許還以為是有公司的重要客戶身體不舒服,需要自己親自送他去醫院,結果回到了公司門口,看見的人卻是裴冽。
說實話,應許一點都不願意送這個情敵兼摧毀了裴雲洲的最大元凶的人去醫院,可是這既然是雲洲的命令,他也隻好捏著鼻子下了車。
“喂,上車,去醫院了。”
應許對裴冽沒什麼好臉色,而裴冽自然也是不搭理他的。
裴冽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多有耐心的人,很少持續不斷地做一件事這麼長時間,更彆提這根本就是看不到結果的事。
但今天他出奇地有耐心,完全就是一副不找到不罷休的架勢。
“上車,去醫院,聽不到嗎?”應許不知道裴冽不撐傘站在雨中做什麼,但結合雲洲的反應也能大概猜到,他這副尊榮大概與雲洲脫不了乾係。
“不去醫院。”裴冽言簡意賅地回答了一句,在第十次翻找了公司門口的小角落後,他終於決定放棄,去遠一點的地方找找看,哪怕他的記憶裡根本就沒有去更遠的地方的印象。
應許不知道他究竟在發什麼瘋,隻好跟上裴冽的步子。
裴冽當他不存在一樣,自顧自地在路邊的草叢裡翻找。
下了一天大雨後,泥土完全被泡爛,草籽、枯枝混合著泥水,正常人看了都會避開,但裴冽看也不看直接走了進去,彎下腰開始一叢一叢地翻開草叢。
“你這是在乾什麼!”應許不可置信道。
眼前的裴冽雖然再落魄,雖然一身濕透頭發散亂,身上也穿著名貴的西裝,依舊是跺一跺腳明城就會抖三抖的裴家的掌權人,哪怕這段時間因為沉溺在對雲洲的追回裡幾乎完全變了個人,裴氏的股票也並未因此受到太大影響。
這樣的人,實在與在草叢和泥水裡蹲下來找東西的人無法重合。
裴冽的大腦暈暈沉沉,隻剩下最後一絲清明,若不是還惦記著弄丟的不知道什麼東西,隻怕早就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全憑驚人的意誌力以及對雲洲的心心念念而已。
土黃的泥水沾在黑西裝上分外明顯,沒過一會兒裴冽的衣服就已經臟得不成樣子,褲腳和皮鞋更是重災區,不像是從辦公室裡出來的,倒像是剛下了水田一樣。
身體好像已經習慣了尋找,所以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沒看到東西的時候,還能保持平靜,還能繼續尋找下去。
“你究竟在找什麼?”雨實在是太大了,哪怕應許撐著傘,也不想陪裴冽在這裡發瘋,“雲總讓我送你去醫院,你彆不知好歹!”
“找、找我的心,”裴冽一字一頓道,“我的心丟了,我得把它找回來。”
他整個人全靠尋找丟失的東西這個執念在支撐,哪怕“雲總”這個關鍵詞,也沒能觸發他的雷達,讓他停下尋找的動作。
應許不明白這個瘋子在說什麼,但好像這瘋子的尋找終於有了進展。
下一秒,裴冽猛地俯下了身,像是努力在伸手去夠了一下,把東西握在了掌心。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他的心找到了。
用儘最後一點力氣,裴冽將那不知道是什麼的兩件東西護進了懷裡,用身體將其包裹起來,不想讓一點雨傷到他的寶貝。
意識徹底喪失的最後一秒,裴冽覺得自己鼻尖好像又一次聞到了久違的鳶尾香氣。
還沒等應許看清他找的究竟是什麼,麵前的裴冽就好像突然連最後一口氣都散去了,整個人向後跌倒在了泥裡。
第67章 卑劣心思
“喂!醒醒!快醒醒!裴冽!”見到裴冽栽倒過去的應許終於慌了神, 然而,在他大喊了幾聲後,對方依舊沒有回應。
應許握住他的肩膀,想將人扶起來, 卻發覺對方的身體燙得嚇人, 這樣的狀態,他隻曾經在裴雲洲身上見過一次。
按理衣服的厚度足夠阻止熱量散溢, 更彆提裴冽的衣物早已被水浸濕, 他感受到的應該是水的溫度而不是灼熱的體溫,隻有高燒才會是這樣的表現。
雖然很想把人就這麼扔在這裡不管,但到底雲洲有吩咐, 這又是他們公司門口, 要是真出了點事, 非鬨上社會新聞不可, 應許隻好將人扛起, 扛到了車上。
裴冽個子很高,又一直有健身的習慣,重量自然輕不到哪去,應許不得不慶幸自己車停得很近, 要是再遠一點,他很真沒那麼容易將裴冽送上車。
“要不是雲總吩咐了,我才不管你。”應許咬牙切齒道。
應許開車送裴冽到了醫院, 隻是路上裴冽依舊是昏睡的狀態,應許本打算將人送到就回公司去,沒想到雲洲發消息給他讓他留在醫院陪護兩天。
看著手機上收到的消息, 應許簡直恨得牙癢癢,心想憑什麼裴冽這樣的人都能得到雲洲的惦記, 而自己,隻是提出想給雲洲帶一塊黑森林蛋糕,卻隱隱惹惱了雲洲。
他不知道的是,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的雲洲疲憊地關掉了燈,伏在桌麵上趴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有點累,但是一下子又睡不著。
雲洲原本沒想過讓應許留在那裡,隻是剛剛應許平白無故提起黑森林蛋糕,著實觸了他的黴頭。
雲洲知道應許是無辜受到牽連,但他今天的心情實在不算好,也就不想見任何人。更何況,應許提出要給他帶蛋糕的時候,潛藏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完全越過了助理該有的邊際,雲洲不想回應,也隻好將人晾在一邊。
其實現在時間還早,不過下午三點,往常這個點他都在處理工作,但今日懨懨的打不起精神,雲洲隱約感覺自己下午其實是約了什麼人的,隻是暈暈沉沉的腦子一下子想不起來。
既然想不起來,就乾脆不想了,重活一次,雲洲壓根就沒想過將生活重心和以前一樣都放在工作上,因此,他雖然睡不著也趴在桌麵上假寐,強迫自己的大腦不要去想工作,也不要去想不該想的人。
這樣的做法還是有點用的,大概是身體真的太累的緣故,他好像真的睡了過去。
雲洲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他被關在黑暗的儲藏室裡,看不到一點光明,也沒有人能聽見他的求救。直到有人從外麵打開了門,他才得到解放。
那開門的少年不是孤兒院裡的任何一人,是從外麵來的孩子,他就住在附近,來孤兒院原本隻是想向儲藏室裡借用工具。
雖然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救被困的雲洲,但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
雲洲昏昏沉沉地看著夢境裡少年的眉眼,越看越覺出一絲熟悉。
那個人,好像下午才剛剛見過。
……是誰?
他看見夢境中的自己很快和少年成為了好朋友,少年雖然不屬於孤兒院,但在雲洲的認知裡也和孤兒差不多,他一個人住在邊上的一座房子裡,和自己一樣,沒有父母;少年對年幼的自己說,舟舟笑起來很漂亮,應該多笑笑。
再後來,就是那片熟悉的鳶尾花田,少年對自己承諾會帶他離開,但他卻再也沒有見過少年,直至被帶回裴家,都沒有見過少年。
記憶在這裡戛然而止,鳶尾花叢裡,也隻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
“阿冽……哥哥。”一聲很輕很輕的夢囈從雲洲唇齒間溢出,語氣裡半是懷念半是痛苦。
他隱約記得,自己是這麼稱呼那個少年的,而那個少年總是板著一張臉,不願接受他的親近,對自己說什麼“他命格不好”“成年前會克身邊的人”之類,在自己一次次地靠近的時候,一次次疏遠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風淋了雨的緣故,即使在睡夢中,雲洲的大腦也一陣陣作痛,冷汗自額角沁出,大顆大顆順著側臉滑落下來,墜入微開的衣領間精致漂亮的鎖骨上窩,蓄起一眼清澈漂亮的泉。
辦公室裡,正在解下自己的外套給雲洲蓋上的彥絡,動作生生一頓,在他聽清了雲洲睡夢中呼喚的名字之後。
已故的裴家小少爺裴雲洲,裴氏那位喪身在了一場大火裡的前任總裁,將大廈將傾的裴氏集團力挽狂瀾地扶正的傳奇人物,對公眾來說雖然陌生,但在上流圈子裡不是什麼秘密,彥絡從前無心商政而並不了解,但自從他對雲洲產生興趣,這些事情去查起來也不是什麼沒法弄清楚的事。
與裴雲洲相似的名字和長相,雲洲的真實身份已然一清二楚,隻是從沒有人提及,一方麵所有人都不願讓雲洲回到從前那段痛苦的時光裡,一方麵也無人敢在高高在上的雲洲麵前,提起他絕對不會願意提起的,糟糕的過去。
也正是因為知道了真相,彥絡在聽到雲洲口中的名字時,才覺得越發刺耳。
他求而不得的人,他一日要發不知道多少條消息隻為得到哪怕隻有一個“嗯”字的人,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人,卻被那個叫裴冽的家夥狠狠傷害。那個叫裴冽的人,憑什麼能出現在小洲的夢裡?
他連看見雲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想要將人抱到沙發上,都小心翼翼動作輕柔生怕將雲洲驚醒,裴冽又怎麼敢對這麼好的小洲棄如敝屣?
彥絡來到這裡,本是下午與雲洲有約,“新生”影視公司打算投資幾部新的影片,他作為音樂製作人和投資人想要借合作的機會接近雲洲,雲洲也沒有拒絕。
但他進了雲洲的辦公室時,沒等到正襟危坐的雲洲,而是一個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雲洲。
他本該叫醒雲洲商談合作事宜,但是一種名為興奮的顫栗感驟然將他整個人徹底包裹,把他最後一點理智都吞噬殆儘。
回想起剛剛抱起昏睡的雲洲時,拖在臂彎的很輕的重量,以及纖細到不盈一握的腰線,彥絡就心疼地不能自已。
可是心疼過後,他的眼底又不受控製地浮現起一團墨色。
彥絡把這歸結於雲洲實在太漂亮,也太有魅力了。
在第一次在MV裡聽到雲洲的音樂的時候,他就被勾起了興趣,而在第一次走進影院看見了口罩之下那樣驚豔的一張臉後,他的心緒就再也不能平靜。
原本以為他私下為《鳶尾》作的詞永遠不會有見光的時候,沒想到兩人這麼有緣,竟然真的讓他在金鳳百花獎的頒獎夜上,親手將獎杯送到他的手裡三次。
怎麼能有這樣完美的一個人,從才華到外貌,都受到了上天的恩賜。
彥絡從口袋裡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輕輕拭去了雲洲額角的細汗。
按理被人用過的手帕,一般人都是選擇扔掉或者拿袋子裝起來帶回去洗,有潔癖的人尤其是這樣,彥絡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卻著了魔似的,非但沒有將手帕收起,反而捧在掌心,送到鼻尖,貪戀地嗅聞起來,仿佛那上麵帶著獨屬於雲洲的香氣一樣。
彥絡隱隱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對雲洲來說可能是一種褻瀆,他雖然自詡清高,自詡因藝術與雲洲結緣,也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和那些在他看來滿身銅臭味的商人並不不同。
一樣的卑劣,一樣的見不得台麵,當著雲洲的麵是知心好友,在他睡著以後卻如此荒唐。
但是上了癮的人,從來都是戒不掉的。
熾熱的目光落在雲洲身上,描摹著對方昳麗如畫的眉眼。如果目光能化作實質,彥絡毫不懷疑,雲洲已經打上了不知多少屬於自己的印記。
哪怕隻能遠觀不可觸碰,都讓他的心底最大限度地脹滿。
“阿冽、阿冽哥哥……”雲洲也不知道又夢到了什麼,漂亮的眉心微微蹙起,看得人愈發心疼,哪怕被他在夢中呼喚名字的不是自己。
嫉妒的火自心底蔓延瘋長,彥絡鬼使神差地,對雲洲伸出了手,輕輕攥住了他纖細漂亮的腕骨。
“我在,”對專業的歌手來說,改變自己的音色和音調並不是什麼難事,彥絡大概回想了一下他聽過的裴冽的聲音,壓低了嗓子道,“洲洲,我在。”
昏睡的人好像沒有什麼安全感,哪怕腕子被熟悉的溫熱體溫攥住,指尖依舊不自覺地顫抖,像是孤獨無依的幼獸,與他平日裡清冷鎮定的模樣大相徑庭。
猶豫了一下,彥絡將手向上了些,直至完全與雲洲十指相扣。
雲洲的體溫偏低,手腳也冰冰涼涼的,握在掌心的觸感如細膩的美玉,甚至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細小紋路。
“彆怕,我在。”彥絡癡迷地凝視著雲洲的眉眼,仿佛就連擰起的弧度,都是那樣勾人。
或許是手被人握住的姿態給了雲洲很大安全感,蓋在他身上的、帶著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的外套將熱度一並傳到他的身上,他的眉心終於舒緩了些,睡得也更熟了。
就在這時,雲洲的手機響起,彥絡心知這時雲洲的隱私,自己不該看的,可是還是忍不住誘惑,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的數字。
雖然屏幕上的號碼沒有備注,彥絡卻是瞳孔皺縮。
不再遲疑,彥絡將電話接了起來。
“是裴總啊,”彥絡故作平靜,高傲道,“小洲在睡覺,一會兒再來電話吧。”
第68章 拉黑一下
雖然這個號碼被雲洲的新手機自動標記為了“陌生號碼”, 但彥絡還是一眼認出來,這個號碼是屬於裴冽的。
如果是彆人,他或許還要考慮一下自己接通是不是不太好,但既然是裴冽, 就不需要考慮了。
“小洲才剛睡下不久, 他有點累,你有什麼事就轉告給我吧, ”彥絡語氣平靜, 仿佛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隻是我不知道他要睡多久,你知道, 他身體一直不太好。”
為了讓自己的話更真實, 彥絡甚至將手機放低, 同時打開了外放, 讓雲洲清淺均勻的呼吸聲也能被錄入。
彥絡忽然就有些慶幸自己出身娛樂圈, 雖然不是演員,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了幾分演技,能夠一本正經地扯謊。
裴冽顯然聽見了電話那頭的呼吸,沒有人比曾與裴雲洲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他對那輕柔的呼吸聲更熟悉, 他的洲洲溫柔極了,哪怕是很不舒服的時候,也隻會從唇齒間溢出一點微弱又破碎的氣音。
全身血液一瞬間被凍結, 心臟都猛地停跳了一拍。
“……你是誰?!”電話那頭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就連說話對高熱的裴冽而言都很困難,但從洲洲的手機裡傳出的男聲令他的心緒激烈動蕩, 情緒爆發之下,仿佛精神都“回光返照”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彥絡冷淡道,“你隻要彆總來打擾小洲就好了,他不想見你,一點也不想。”
裴冽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彥絡沒給他機會:“就這樣,小洲還在睡覺,彆打擾他,先掛了。”
說完,回應裴冽的就是一串電話忙音。
“咚”的一聲,裴冽的手機摔在了地上。
雖然在聽到不屬於洲洲的男聲時,裴冽愣了一下,但電話裡的聲音雖然失真,依然有一絲熟悉。
再結合最近的新聞,尤其是八卦緋聞,他很快想到了那個人是誰。
他的洲洲回來以後,就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除了好運的應許,眼下竟然又多了一個彥絡,而他卻隻是一個連手機號都不配擁有的“這位先生”,剛剛之所以能撥通雲洲的電話,還是在應許那裡匆匆一瞥看見的。
想要一眼就記住一串沒有規律的數字很困難,應許在撥號的時候也就沒有避著他,可是應許顯然錯誤估計了裴冽“發瘋”的程度,也錯誤估計了裴冽的記憶力。
當年在大學裡裴冽能追求到天之驕子般的裴雲洲,本身頭腦也差不到哪裡去,更何況,那可是洲洲的號碼,他才看了一遍應許按鍵時的位置,就把那串數字印入了大腦深處,仔仔細細地保存在最美好的記憶應該在的位置。
他在醒來的第一時間,趁著應許去處理工作的間隙,就撥通了這串號碼,他已經意識到在雲洲麵前的時候自己太不冷靜,那樣的自己隻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才想著,在清醒過來以後再好好和洲洲解釋,隻要不是當著洲洲的麵,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再那麼歇斯底裡了。
裴冽自信自己是比應許還要了解雲洲的作息習慣的人,下午三點多是他雷打不動的工作時間,自己在這個時候聯係洲洲,電話最可能接通。
可他沒想到電話的確是接通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在藥店裡碰上洲洲替應許買藥,他還可以勉強欺騙自己隻是關愛下屬,雖然從前的裴雲洲斷然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但難保洲洲就是想徹底改變呢。
但是這一次,他實在沒有借口欺騙自己,哪怕再拙劣的借口都編造不出來了。
正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下午三點是洲洲工作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彥絡能與雲洲在一起甚至拿到他的手機,顯然是因為他和雲洲一起在辦公室裡。
也沒人比他更清楚,那樣的呼吸聲意味著什麼。
那是隻有他才聽過的,在睡夢中因為吃痛而發出的輕喘,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
指尖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尖銳的指甲很快刺破掌心皮膚,溢出的鮮血染紅了床單。
彥絡,彥絡!他怎麼敢!
裴冽的呼吸愈發粗重,就連心跳都亂了節拍。
飆升的心率很快引起心電監護的報警,醫生衝了進來,看到裴冽發了瘋地坐在床上,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一下一下在掌心上劃著,原本就鮮血淋漓的手心此刻簡直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裴先生!你在乾什麼!”醫生衝上去奪下了針,同時看向一旁的護士,“給他推一針鎮定劑!現在就推!”
“我很冷靜,”出乎意料的,裴冽並沒有像其他病人那樣大喊大叫,而是心平氣和地看向了醫生,“醫生,我很冷靜。”
如果不是他掌心的鮮血還在持續不斷地外湧,醫生幾乎都要相信他的話了。
“收到,馬上推注!”護士很快抽好了鎮定劑,趁著醫生按住了裴冽就往他胳膊上紮。
人的意誌再強大,也不可能比得過鎮定劑的藥效,哪怕裴冽被氣憤衝昏了頭腦,此刻也不得不在藥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沉睡。
“他怎麼突然搞成這樣,”醫生一邊給他處理掌心的傷口,一邊忍不住疑惑道,“明明剛醒的時候雖然精神差了點,但至少神誌還算正常。”
“不知道,”護士聳了聳肩,“一會兒問問他那個陪客吧,不過我看他和那陪客似乎也不太對付,陪客知不知道還真不一定。”
而在雲洲的辦公室裡,掛斷了裴冽的電話的彥絡隻覺心中說不出的快意。
這樣的行為雖然有些卑劣,但出身娛樂圈的彥絡深諳對競爭者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酷的道理,哪怕他實際上並沒有與雲洲當真發生什麼,雲洲待他與待彆人也從無任何不同,但也隻要在裴冽心裡不是這樣就夠了。
在所有人看來,最大的競爭者無疑都是裴冽。
哪怕裴冽才是傷害雲洲最深的那個人,也是最被雲洲視而不見的那個人,但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所有人都害怕裴冽不知道什麼就能在雲洲那“死灰複燃”,畢竟,他才是唯一一個真正擁有過雲洲的真心的人。
因此,在裴冽麵前擺出了勝利者的姿態,令彥絡因為從雲洲口中聽到“阿冽哥哥”幾個字而有些落寞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卑鄙地想,就算裴冽依舊會出現在雲洲的潛意識裡,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就不信,這麼多人一起,都不能徹底將裴冽的路堵死。
雲洲雖然精神很是疲乏,但實際上也沒睡多久。
這個冗長的夢,最終以那個曾和他一起在鳶尾花田上奔跑的少年消失在了天地間作結,而醒來的那一刻,他也是猛地坐起,心口不住地劇烈起伏,呼吸也急促又紊亂。
視線晃了又晃,才勉強聚焦在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待看清了坐在那裡的人是誰,雲洲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下午他本是約了彥絡談事情的。
雲洲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牆上的壁鐘,時間已經來到四點,而在與彥絡約時間的時候,彥絡曾跟他說三點半之後有事,所以將會麵的時間定在三點。
雲洲正要向彥絡道歉自己不小心睡著了耽誤了他的時間,接著又想起,他原本隻是趴在桌子上而已,現在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沙發上。
身上蓋著不屬於自己的、大了一號的外套,而辦公室裡除了他又隻有彥絡一人,不用想雲洲也大概清楚發生了什麼。
“抱歉,不小心睡著了,”雲洲抿了抿唇,唇邊雖然含著一抹溫和笑意,心底卻不自覺地變冷,“彥哥怎麼不叫我,不是三點半還有事嗎?”
他對自己居然就這樣被彥絡不知以什麼方式帶到了沙發上非常不滿意,他本以為,自從被裴冽傷透了心後,他就一直處於滿身防備的狀態,是斷然不可能任由陌生人就這麼觸碰自己的。
哪怕彥絡並不是陌生人,但在雲洲看來也差不了太多,他的心思與那些陌生人是一樣的。
“看你睡得熟,不忍心叫你,”彥絡低笑了一聲,“你的事比較重要,彆的事,都可以推掉。”
“那就麻煩彥哥了,”雲洲垂眸道,“上次和彥哥說的幾部片子,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大概的劇本,就等著和彥哥商談投資的事了。”
若是放在從前,他還說不定會為此感覺到愧疚,但現在的他不會了。他並不是不知道彥絡對自己的心思,隻是現在他終於明白,彆人的喜歡永遠不會讓自己吃虧,不懂得利用彆人的喜歡,才是讓自己吃虧。
燈光下,青年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細碎陰影,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與圈子裡所有追名逐利的人都不同,仿佛有著真正清澈的、獨一無二的靈魂和軀體。
彥絡喉頭不自覺地一緊,半晌,放艱澀開口道:“我相信小洲的眼光,你想要多少投資就告訴我就好了。”
“彥哥真是太大氣了,”雲洲唇角微勾,語氣也有意無意地帶上了幾分輕快,“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會兒就把合同給彥哥看看。”
望著青年一開一合的漂亮唇瓣,彥絡此時根本就顧不上這些所謂的“正事”了,他隻想要儘快鞏固自己的勝利成果,於是彥絡狀似不經意道:“這些商業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你看著來就好了,對了小洲,剛剛你還沒睡醒的時候,有個騷擾電話老打進來,我怕吵著你就給掛了,你一會兒記得拉黑一下。”
第69章 又搞砸了
“哦, 好的,謝謝彥哥,”雲洲拿起手機,看到果然有一條十幾分鐘前的通話記錄, 通話時間不過二十幾秒, 的確很像騷擾電話,於是雲洲也就沒有多想, “我這就拉黑。”
裴冽之所以換了一個新的號碼, 就是因為他知道雲洲一定還記得他的舊手機號,那就肯定不會接他的電話,但他沒想到, 正是因為他的“自作聰明”, 反而給了彥絡以可乘之機。
彥絡不動聲色地向雲洲的手機屏幕瞥了一眼, 見到黑名單上的確多出了那串屬於裴冽的號碼, 心頭那塊搖搖欲墜的大石終於落回了實處。
“行, 那你帶我看看合同吧,”彥絡擔心雲洲會發現端倪,在事情解決後就立刻岔開了話題,“先說好, 小洲,投資的事我隻管出錢,彆的我是一概不管的, 你知道,我一直在樂壇混,對影視圈的事不太熟悉, 其他的事情還得你多上心,需要我的地方也彆不好意思。”
“彥哥放心, 我會的,”雲洲將自己身上的外套還給他,笑道,“謝謝彥哥的外套,這兩天精神不是很好,睡了一覺感覺鬆快多了,彥哥和我來這邊吧,我們一起看一下幾個劇本。”
裴冽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冬季天黑得本來就快,更何況今天還下了大雨,天色陰沉沉的,他望向窗外的時候,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很快就回想了起來在自己昏睡過去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請問有醫生在嗎?”裴冽按了按牆上的鈴,神色疲憊地靠在床板上,等待醫生的到來。
“怎麼又弄成了這個樣子。”醫生看著裴冽就氣不打一處來,想要好好給這個不服管教的年輕人“說道說道”,但這一次,裴冽並沒有像之前那樣還會跟他回兩句嘴,而是低眉斂目地任他數落了一通。
“你現在是什麼打算。”醫生隻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感覺自己也蠻好笑的,身為醫生原本隻要治病救人就可以了,還在這裡瞎操心這些年輕人的心理問題做什麼。
裴冽沉默了一會兒,一想到自己被彥絡掛斷的電話,就感覺這麼活著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他隻要一閉眼,就會想起那天在金鳳白雞的頒獎儀式上,彥絡與雲洲肩並肩站在一起的樣子,全場觀眾都在驚呼他們“好配”,更可怕的是,就連他自己都是隱隱這麼想的。
“我也不知道。”裴冽語氣很平靜,隻是平靜得有些嚇人,好像整個病房的溫度都低了幾度。
淋了那麼大的雨,一下就會發展成肺炎,裴冽不是鐵人,自然免不了中招,哪怕掛了一下午的水體溫也沒有降下來多少,但他卻覺得自己的腦子並不像往常生病的時候那名混沌。
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
大概是被彥絡掛斷的那通電話給了他很大的危機感,讓他的大腦不得不運轉得更快,才能將一切理清。
記憶不斷倒帶,他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在大雨和泥濘中尋找什麼。
他在尋找被雲洲親手丟掉的舊照片和項鏈,也是在尋找自己的心。
洲洲的心已經丟了,他的心,不能再丟了。
在被緊急送往醫院之前,裴冽記得自己好不容易在綠化帶裡找到了他的心,小心翼翼地護在了懷裡,用西裝外套將它包裹了起來,不讓任何人任何事能傷害。
而現在,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成了標配的病號服,想必是被護士換過。
裴冽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衣服既然被換了,那留在衣服裡的東西呢?
“醫生,我放在西裝外套裡的東西,現在在哪裡。”嗓音沙啞又顫抖,與身為裴氏的總裁在大會上意氣風發地發言時的樣子大相徑庭,素來黝黑的眸子裡似乎泛著一層絕望的霧,好像把他和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了。
裴冽望向醫生的目光落寞而無助,自從他第一次住到這間病房以來,醫生還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哪怕是裴家的小少爺的死訊剛剛傳出的時候,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連眼底最後一絲光彩都失去了。
醫生不自覺地想起上一次住院時,裴冽站在窗戶邊的樣子,並且在心中展開了比較。
好像現在的他,雖然安安穩穩地躺在病床上,但心其實已經在窗邊了。
“什麼東西,我得幫你去問問,”醫生模棱兩可道,“應該會有人幫你保管起來的,如果是貴重物品的話。”
然後醫生就看見,在聽見“保管”兩個字的時候,裴冽的眼睛裡明顯亮了起來,可是當他說到“貴重物品”的時候,卻變得比一開始還要死氣沉沉。
“是一張照片和一串項鏈,”裴冽怔然道,“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
項鏈還能稱得上貴重物品,可是一張薄薄的照片卻很難說,更何況,不過是一張紙而已,他們在給他換衣服的時候要是飛走了,彆人也很難發現。
裴冽知道即便照片和項鏈丟了,他也不能怪任何人,更不能怪扔掉了這兩樣東西的洲洲。
洲洲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就是要和他徹底一刀兩斷,更彆提,如今洲洲有了彥絡陪在他身邊。
裴冽隻是在責怪自己。
他怎麼就,又把他的洲洲弄丟了呢。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怎麼就又弄丟了呢。
他可真不爭氣,可真沒用啊。
“我知道了,照片和項鏈是吧,我幫你去問問給你換衣服的護士有沒有看到,你先彆急,應該是還在的。”醫生有點被裴冽的狀態嚇到了,於是先安慰了一句。
可是他又忍不住想,項鏈還有可能被保留下來,一張照片而已,怎麼可能還找得到呢?
不過這年輕人這副樣子也怪可憐的,還是先穩住他的心比較好。
“謝謝您,醫生。”裴冽閉了閉眼,輕聲道。
他不是不知道找回來的希望渺茫,但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他也彆無他法了。
裴冽再次見到應許已經是晚上很晚,對方神色匆忙,連平素對他的怨懟都懶得維持,不甚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自己一個人能不能行?我給你請個護工好了,我一會兒就走了。”
“不必,我很好,”從某種角度上看,裴冽與裴雲洲是一樣的人,少年時孤獨一人的經曆讓裴雲洲很難相信陌生人,更遑論接受陌生人的照護,而裴冽也是一樣,“如果是洲洲找你有事,就去吧。”
“……麻煩你幫我告訴洲洲,我很好。”猶豫了一下,裴冽補充道。
“誰給你的臉這麼叫雲總,”應許脊背挺直,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幾乎是奄奄一息的裴冽,神色倨傲,“又是什麼讓你以為,雲總會關心你的安危?”
從前裴冽還在裴雲洲身邊的時候,他對裴冽尚且隻是嫉妒,嫉妒這麼一個初出茅廬的、仍生活在大學這個象牙塔裡的青年卻可以得到裴雲洲的愛,憑什麼自己卻不可以。
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裴冽才是害裴雲洲最深的人,也是被雲洲最視而不見的人,那點嫉妒又轉變成了勝利者的姿態,雖然他也沒能走進雲洲的心,但至少,他還能得到雲洲親自給他買藥不是?
“你不想帶話就算了。”裴冽懶得和他理論,他心裡清楚,與彥絡帶來的威脅相比,麵前這個助理,充其量隻是色厲內荏的紙老虎,在這場競爭中,還遠遠沒有人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說完,裴冽猛地坐了起來,神色焦急:“你不想幫我帶話無所謂,但能不能告訴我洲洲現在如何了,他還好嗎?”
今天雨那麼大,洲洲又陪自己在雨裡站了那麼久,哪怕打著傘也濕了半邊身子,他素來體弱,每逢吹風淋雨都要生一場病,又怎麼熬得住?
自己也真是昏了頭,贖罪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事情,站在洲洲辦公樓下淋雨的本意也隻是沉默地表達自己的悔恨,怎麼就害得洲洲也一起淋了那麼久的雨呢?
他總是在把事情搞砸啊。
想到這裡,裴冽對彥絡的怨恨更深一層。他不是和洲洲在一起嗎,怎麼就不知道照顧好洲洲呢,反而還累得洲洲睡著……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事情,他的反應再也不是像從前那樣,懷疑他的洲洲,而是去質疑那個和洲洲在一起的人,究竟有沒有用心。
顯然是沒有的。
這樣隻貪圖軀體和皮囊的人,與自己也沒有什麼不同。
“……這不用你管。”想到剛剛接到的電話,應許的指尖就控製不住地攥緊。
在雲洲回來以後,大概是心態徹底放鬆,心結也都解開了,工作上也不像從前那麼拚命的緣故,他的身體雖然仍舊不太好,但也不至於和從前一樣一吹風就頭疼腦熱,甚至發燒到進醫院的程度,可是今天卻“久違”地發起了高熱,被送到醫院治療了。
他本以為,從前的日子已經過去,一切都在變得更好,如今雲洲這一病,又讓應許有了些不安的感覺,仿佛從前那些屬於裴雲洲的陰霾又一次回來了。
“這不用你管。”應許重複了一遍。
他雖然這麼說,但怎麼可能瞞過出身上流社會,同樣浸淫商場已久的裴冽。
雖然應許蹙眉的動作僅僅持續了一秒,還是被裴冽精準地捕捉。
裴冽的心猛地一沉,顫抖著聲音追問道:“他、他現在在哪家醫院?”
“告訴我,應許,他在哪家醫院?”
第70章 無法接通
“我……”應許懊惱於自己的表情管理有些失控, 讓裴冽就這麼鑽了空子知道了雲洲生病的事情,明明他和那幾位商量好了,要把裴冽拘在醫院,不讓他知道的。
應許並不想告訴裴冽雲洲住在哪裡, 直覺告訴他一旦泄露了雲洲所在的醫院, 就會有超出他們預料的事情發生,可是裴冽周身的氣勢實在太強, 完全不像一個臥病在床、才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人應該有的。
應許一直都很看不上裴冽, 覺得裴冽不過是仗著裴雲洲給裴家鋪好了路,才能成為如今的裴總,裴家如果沒了裴雲洲為他們做出的一切, 簡直什麼也不是。
可是眼下, 裴冽周身所爆發的氣勢, 一瞬間好像又讓他回到了當初在裴雲洲的病房裡看見裴冽時, 那種一閃而過的冷冽感覺。
原來, 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應許自詡跟著雲洲這麼長時間,也在很多場合上見過大世麵,心理素質即便比不上雲洲,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也是佼佼者, 至少在他接觸過的其他公司的總裁特助裡,他沒有見過比自己更冷靜也更理智的。
但現在,他的冷靜好像都要維持不住了。
在那句話之後, 裴冽什麼也沒有說,就這麼定定地注視著他,可是應許的耳邊卻不斷回放對方剛才叫自己名字時的聲音, 那麼冰冷,那麼斬釘截鐵, 好像臥病在床的人是自己,高高在上地俯視的人,才是他。
應許試圖彆開目光,通過避免與裴冽對視來讓自己恢複冷靜,可是他又發覺,就連回避目光這一招,也隻是枉然。
裴冽周身散發的凜冽氣勢,哪怕回避了他的目光,也依舊占據了整個病房空間,將應許包裹在內,徹底喘不過氣。
“……在中心三院,17層的VIP病房。”應許終於忍不住壓力,開口道。
“謝謝你,我知道了。”出乎應許意料的,裴冽並沒有當即就有什麼動作,而是依舊靠在床板上,好像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並不是想去找雲洲,而隻是單純地關心雲洲罷了。
“他們幾個都不是會照顧人的人,”裴冽甚至還能冷靜地給出建議,“洲洲又不喜歡護工陪著他,你還是趕快過去吧,我這裡不要緊的,洲洲更需要你。”
“應許,”裴冽語氣鄭重其事,“替我照顧好洲洲。”
“是,我知道了。”有那麼一瞬間,應許甚至覺得,裴冽身上的氣勢很像他的雲總,以至於應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是,雲總”了,就好像,病床上那個人才是真正的上司一樣。
可是明明,他對裴家這位新晉總裁全無半點好感,更從來不認他就是裴總,這才在裴氏一換了總裁,裴雲洲一出事,就立馬請辭離開了裴家。
裴家真正的總裁,在他看來永遠隻有裴雲洲一人而已。
……不對,他怎麼開始糾結這些了,真正的問題,明明是裴冽哪有資格說出“替他照顧好洲洲”這幾個字?
明明他才是傷害雲洲最深的人,他才是最不應該說這句話的人。
“這些事不用你管,”應許強迫自己不要被裴冽的命令所影響,恢複了先前倨傲的姿態,“我們自然會照顧好雲總的,您就在這裡好好休養生息吧。”
“裴冽,裴總。”應許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這個稱呼,好像這是一個可笑到了極點的稱呼一樣。
應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給裴冽的,隻是“嘭”的一聲門被摔上的聲音。
病床上的裴冽再也維持不住先前的冷靜鎮定,頹然地閉上了眼,好像就連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抽離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裴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能大度地說出“希望他們照顧好洲洲”這樣的話來,明明這件活計,從前是專屬於自己的。
病中的洲洲是全世界最溫柔漂亮也最脆弱的寶貝,隻有自己才見過平素在外麵強大又理智的人,露出的這一麵。
但是現在,就連去見一見病中的洲洲,似乎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應許在他麵藏也不藏,就這麼直白的說出了“我們自然會照顧好雲總”,“我們”這個詞語深深刺傷了裴冽,不用想他也知道,所謂的“我們”究竟有哪些人。
除了從前就覬覦裴雲洲,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的陳哲、秦冉峰與林岩等人,除卻一直跟在雲洲身邊的應許,現在還要加上那個討厭的彥絡,哦,說不定洲洲的病房裡,還會有的金鳳百花獎的頒獎夜上,因為雲洲而與影帝獎杯失之交臂的沈時序與徐曉,可能也在其中。
裴冽忘不了在頒獎夜的當晚,他們的臉在大屏幕中一閃而過的時候,眼中不經意間流瀉出來的癡迷,儘管對演員、尤其是像他們這個水平的演員來說,表情管理已經是必修課,但喜歡與愛永遠是藏不住的,他們眼睛裡的目光出賣了他們自己。
現在這些人中,又會以誰為“領導”呢?是原本地位就占據主導的市委林岩,是跟著雲洲最久,在很多細節上最有發言權的應許,還是如今屢屢有意無意地曝出與洲洲的緋聞,還替睡著的洲洲接了自己的電話的彥絡?
冰冷的液體不斷自輸液器流入血管,卻怎麼也降不下去裴冽渾身的熱度。
他的心被嫉妒的火瘋狂灼燒,源自精神的火,又怎麼是尋常的藥物可以澆滅的呢。
雖然他對應許說了,要他們照顧好洲洲,但也隻有他自己知道,那番話不過是強撐著說出來的罷了。
光憑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怎麼可能照顧好洲洲。
他們連洲洲喜歡什麼花都不知道。
想起不止一次在裴雲洲的墳前見到的熾烈玫瑰,裴冽的眼底就閃過一絲厭惡。
他們根本不可能照顧好洲洲,隻有自己才可以,畢竟當年裴雲洲常進醫院,可都是自己照顧的。
裴冽想要起身下床,不管怎麼說,他也要親自去一趟,哪怕被洲洲趕出來,也好過自己現在這樣,就連洲洲的安危都無法確定,隻能指望著應許透出一點消息給自己。
可是,還沒等他起身,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讓他的眼前立刻就是一黑。
他又想起了從前的時光了。
是,從前的他的確常常陪在病中的裴雲洲身邊,可偏偏是最後一次,他的洲洲心如死灰地主觀屏蔽了外界刺激,也主觀抗拒著醫生的治療的那次,他因為猜疑沒有陪在洲洲身邊。
如果當時的他能留在那裡,那一夜也就不會燃起照亮了大半個明城的大火了。
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去醫院裡陪護洲洲。
這樣的認知如一把刀將他一片片淩遲,明明是很痛的,可是他還是克製不住自己想要去見雲洲的衝動。
裴冽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他對洲洲的了解,到了這個點如果洲洲已經好起來了,是不會允許那些人留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說,如果他現在給洲洲打個電話,要是被洲洲親自接起來了,那就說明洲洲好起來了,要是洲洲沒有接,或者又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接了,至少他也能知道洲洲還沒醒。
想到這裡,裴冽撥通了雲洲的號碼。
指尖因為他的滿懷期待而不住地劇烈顫抖,若非這短短的一天時間內,他已經把這段號碼翻來覆去背了無數次,又無數次在腦海裡模擬自己按動數字鍵的畫麵,恐怕就連成功撥號都變得異常困難。
幸而大腦中反反複複的想象,同樣能夠形成肌肉記憶。
電話終於成功撥了出去,裴冽心想,以前的他真是太不爭氣了,每次給洲洲打電話不超過三十秒沒有接通就會不耐煩,而洲洲至少會等自己一分鐘,一分鐘沒有接通就會給自己發短信。
這一次,不管多長時間他都要等著,絕不會自己這邊掛斷了,哪怕沒有成功接通,也要給洲洲發一條長長的短信。
裴冽甚至忍不住開始幻想,自己要是撥通了電話,要和他的洲洲說點什麼。
他已經不奢求洲洲能原諒他,他隻要知道洲洲的身體還好,就會很滿足了。
可是,電話對麵根本就沒有給他等待的機會。
這串號碼才剛剛撥出去,他就聽到了一陣冰冷的機械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後再撥。”
裴冽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
不是不在服務區,不是已關機,不是很長時間的忙音後才提示他無法接通,也不是一撥出去就被人掛斷。
裴冽自然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這樣的結果,似乎隻剩下了一種可能,但裴冽不願意相信。
或許、或許隻是巧合呢?
對,一定是這樣的,一定隻是巧合,洲洲不可能對他這麼絕情!
裴冽勉強鼓起最後一點勇氣,再一次撥通了這串數字。
他將所有希望孤注一擲,隻想要等到一個不同的結果,如果這是買彩票,那他顯然已經用光了他所有資本。
撥打電話隻需要一秒左右的時間,而在這短短一秒內,無神論者的裴冽向所有已知的神明禱告了一遍,隻要不是再一次告訴他“暫時無法接通”就可以,哪怕差又一次被彥絡掛斷他也認了——
可是好像沒有神能聽見他的禱告。
神是不會理會罪人的,地獄才掌管罪人。
在裴冽一點一點變冷的眼神裡,他再一次聽見了那串毫無感情的提示音。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您稍後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