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拉著乾草車的小個子男人,錯愕地駐足在巷口。
金百成認得,就是給京兆府馬廄拉乾草的那個陳九。
他一轉頭,對方也認出了他,“是……是金統領?”
此處絕非久留之地。
金百成驚弓之鳥一般把已沒了氣息的人往地上一扔,直往巷子深處跑去,閃身避過幾支窮追不舍的弩箭,翻身越牆而上。
縱身躍下的瞬間就後悔了。
三個裕王府侍衛正在牆下執弩迎候著。
這陣勢他原該再熟悉不過了。
方才那幾道窮追不舍的弩箭,就是故意把他往這裡趕的,如牧羊犬一般,將羊攆入虎口。
這是裕王府侍衛圍堵時的慣用伎倆,眼前的人,還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要是在常日裡,他一定不會中這種圈套。
可他今日實在太亂了,亂得沒了章法。
“金統領,”侍衛尚算客氣地朝他一拱手,措辭卻沒了半點兒客氣,“去莊府之前,先隨我等回趟京兆府吧。”
*
京兆府的刑房一貫是謝宗雲用的。
謝宗雲有個當太醫爹,卻沒沾上一點兒醫家喜潔的習性,自己不修邊幅,連這刑房裡的一應物什也是一樣,金百成偶爾奉命用用,都嫌臟手。
可這一回,臟的不隻是手了。
被一根臟得不知用了幾年的繩子捆縛在凝著厚厚新舊血汙的刑架上,每一呼吸,金百成都清晰地覺得,好像吸進了什麼黏糊糊的汙穢,牢牢扒在肺腑間,讓下一次呼吸越發難熬。
從前也沒覺得這裡如此駭人。
可他卻比在那巷中更坦然了。
他現在還有一口氣,全仰賴那莫名其妙就舍命為他擋箭的人,他今日活著離開這刑房的希望,也要仰賴那人。
雖不知裕王為何突然派那些侍衛來追殺,可顯然易見,那人的那些瘋話,他們全都聽見了。關係重大,情勢有變,他們不敢擅自做決斷,這才把他活著帶到這兒來,等裕王來親自發落。
隻要能麵見裕王,他就還有一絲希望。
昨夜為著從他那外宅荷池裡撈出的那堆廣泰樓的屍骨的事,裕王也把他帶進這刑房一回,進門避開一切耳目之後,裕王便給了他一個說出實情的機會。
聽他一五一十說罷,裕王就拍著他肩膀與他說,信得過他,而後,還如常交托了他今日這一樁重要的差事。
這回無論是怎麼回事,一定有誤會在其中,能當麵說清就好了。
刑房昏暗,又無天光可參照,也不知待了多久,刑房的門才沉重地吱呀一聲打開來。
剛見那道盼了半晌的身影邁進一隻腳,金百成就急不可耐地喊出聲。
“王爺!我……都是大皇子的算計,是莊和初栽害我——”話還沒喊完,金百成就喉嚨一緊,頓住了。
裕王這回不是獨自來的。
謝宗雲一身青綠官衣,如昨夜去如意巷發難那樣,隨在裕王身後走進門,便大搖大擺朝他過來。
“嘿喲,金侍衛怎麼就會說這一句啊?昨兒晚上在您那外宅裡撈出廣泰樓那些屍體,您說是謝某栽害您,今日這又說大皇子栽害您,金侍衛怎麼這麼招人栽害啊?您是不是得從自個兒身上找找原因了?”
謝宗雲駐足之處好巧不巧,正以一副虎軀把他看向裕王的視線擋了個嚴實。
金百成竭力偏過腦袋,儘力去看向那一線一言不發的身影,“王爺明察!是那莊和初莫名其妙將卑職攔下,說了些瘋話,卑職——”
“誒,金侍衛怎麼避重就輕呢?”謝宗雲又把自己挪進他視線裡,“可不是說幾句話的事兒啊,裕王府那麼多人都看見了,對,還有那個給京兆府馬廄拉乾草的陳九,他可跟您無冤無仇了吧,他也親眼看見了,莊和初是舍命以身為您擋箭。您這王府侍衛統領,都沒為王爺這麼拚過命吧?”
金百成實在不願跟這人多說一個字,可還是難忍錯愕,不禁問:“莊和初……真死了?”
“他中的那弩箭是什麼力道,金侍衛不是最清楚了嗎?太醫這會兒過去,也就是走個過場的事兒了。”
說到死上,謝宗雲忽又想起些什麼。
“啊對,今日一早,有棺材鋪子給莊府送去了一口上好壽材,是昨日莊府點明了必得今早送到的。這看著,也跟您脫不了乾係啊。”
“他買棺材與我何乾?”
“這不明擺著嗎?是昨夜您被王爺從如意巷帶到京兆府,大皇子那聽說之後就擔心您啊,幾下裡一合計,就決定,舍莊和初那麼個無用書生,保您這個在王爺跟前最得信重的人。莊和初就是懷著必死之心,才備下了那口棺材。”
明知謝宗雲在胡謅八扯,可抽絲剝繭這種事,對金百成這種向來以殺人解決問題的人來說,實在太過複雜了。
但有一點,他完全肯定。
——這番針對他的算計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張網。
一張不知何時已開始編織,隻是此刻才驟然罩下來的網。
密實得讓他無力掙脫,也無孔可鑽。
“這……這都是大皇子的奸計!”金百成在刑架上徒勞地掙動著,“王爺!定是大皇子指使莊和初,行挑撥離間之事,卑職隻對王爺儘忠,問心無愧!”
那自打進門就一言不發,隻緩步徘徊於一眾刑具前的人,終於微一清嗓,沉沉緩緩地開了口,問的卻是另一樁。
“讓你潛入大理寺去換棉袍的事,你可辦妥了?”
金百成怔了怔,才急忙道:“卑職敢賭咒發誓,一切都依王爺吩咐,卑職趁那棉袍在櫃中無人看管之機,用穿在身上的兩件將其替換,未曾驚動大理寺中任何人……那換走的棉袍,現在還在卑職身上!”
蕭明宣揚了揚手,謝宗雲便一步上前,一把拽開他外袍衣襟。
果然是那粗布棉袍。
“查查衣擺。”蕭明宣吩咐道。
去懷遠驛的差事,謝宗雲沒有隨行,但街上已經傳遍了,說大理寺卿何萬川為保平安,在給囚犯換上的棉袍裡夾了辟邪的道符,陰差陽錯生了場大誤會,好在南綏、西涼兩邊都未作計較,囚犯還是照舊交接了。
據說,那荒唐至極的道符就是大皇子從囚犯棉袍衣擺處扯出來的。
謝宗雲試探著上手一摸,不由得一頓,“王爺,有東西!”
“取出來。”
粗布棉袍,線也縫得不甚講究,謝宗雲沒使多少力氣就扽開了,從棉絮間摸出一頁紙,看著紙上內容愣了愣,忙又摸向疊在下麵的一件,
果然也扽出張一樣的紙。
金百成比謝宗雲還要愣。
昨夜裕王交代差事時,隻說讓他去做什麼,並未說為何要這麼做,他也沒有多嘴一問,所以他到這會兒也沒明白,為什麼要去換兩套看起來無甚分彆的棉袍。
剛才匆匆一眼瞥上去,那兩頁好像是……
身份憑證?
謝宗雲滿麵詫異地將那兩頁紙呈上前,蕭明宣沒伸手去接,隻垂眼往謝宗雲手上落了落。
那的確是兩頁身份憑證。
是填著完全符合那倆囚犯年紀相貌、足夠將那倆外邦囚犯偽造成雍朝平頭百姓的身份憑證。
蕭明宣緩緩沉了口氣,目光冷然一抬。
“金百成,你身上的棉袍,還是本王交代給你的那兩件。你根本沒去換,還向大皇子報了信,告訴他這棉袍下擺裡藏了東西。”
金百成愕然怔愣在刑架上,嘴張了幾張,才顫然擠出一聲比臉色還要蒼白的辯駁。
“我……卑職、卑職冤枉啊!”
“昨夜交代這差事的時候,就隻有你與本王在場,再無旁人知曉。”蕭明宣淡淡一歎,“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你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謝宗雲恍然明白,算上他瞞著裕王藏下蘇綰綰、瞞著裕王藏下廣泰樓那些人的屍體這兩宗,這一回瞞著裕王沒有換棉袍,正好是第三次了。
那人竟連裕王的這番心思都算到了。
謝宗雲一晃神間,就聽“嘩啦”一陣碎響。
蕭明宣自燒著烙鐵炭爐裡緩緩抽出了那根搗炭的鐵簽子,邊端詳著那燒得赤紅發亮的尖刃,邊寒如霜雪地朝刑架步步踱近。
“今日原也沒想殺你,差去追殺你的人,連□□都換了最普通的,就隻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會跳出來救你。沒想到,還真的有。”
“王爺——”話剛出口就斷了。
那燒得赤紅的鐵簽子“呲”一聲透穿兩重棉袍,正正沒入金百成心口。
那捆縛在刑架上的身軀猛地一挺,隻一瞬間,就仿佛被抽去了軀殼中一切堅硬的東西,軟了下去。
謝宗雲愕然間手上一抖,險些掉了那兩頁紙。
正忙不迭托穩那兩頁讓金百成斷送性命的輕飄飄的紙頁時,謝宗雲忽覺身上驀地一寒,一抬頭,就見蕭明宣已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王、王爺……”
蕭明宣從袖中摸出一方手絹,一邊慢條斯理擦拭著手上並不存在的臟汙,一邊在他身上打量。
“也不怪你不愛穿這身官服,這綠色,穿在你身上,是不順眼。”
“下官——”
“脫了吧,去王府領身侍衛統領的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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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免費閱讀.[.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