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眉目所在,最能傳情。
梅重九目盲,又使緞帶蒙著眼睛,正是神情最富變化之地被遮去,所以常日裡看著總是一副平靜淡漠的樣子。
便是如此,千鐘那一句話在這張臉上砸出的波瀾,仍是一目了然。
那雙眼睛要是能看見,怕是要一下子從她身上看出對窟窿來。
“你說什麼?”那清越如山溪的話音被掠過這園子的寒風一凍,入耳也又冷又硬,活像是冰淩子一樣了。
千鐘心頭一抖,又小小地往後挪了挪腳,也把昨夜就已經思量好的話又往軟處裡拐了拐。
“我是說……您想甩開莊大人,肯定有您的道理,您不想跟我直說,也一定有您的難處。我原本想著,您可是皇城裡頭一號的說書先生,見識多,照您說的辦,肯定錯不了。可我又一琢磨,就發現,您那主意有個大漏洞。”
梅重九果然一怔,“漏洞?”
“您說,您八字跟大皇子犯衝,天家也不會殺了您,最多就是把您關去寺廟道觀一類的去處。可誰說得準,等您被關到廟裡去以後不會悄悄地害您呀!”
千鐘在兩步開外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已然被她的這通編排拐跑的人,又趕忙趁熱打鐵,一本正經地言辭鑿鑿道。
“可不是我瞎編亂造嚇唬您,一樣的事兒,先帝朝不就有過嗎?”
她這一道彎連著一道彎,拐得實在是突然,這一拐竟還拐到先帝朝去了,梅重九一張臉上沒被緞帶蒙住的部分儘是一片跟不上趟的怔愣。
“先帝朝,什麼事?”
四下無人,園子裡除了雀鳥的啁啾,就隻有風掠枯枝的碎響。
千鐘還是壓低了嗓音,“您沒聽人說過嗎?先帝朝的睦貴妃,就是從北周嫁過來和親的那個公主。當年她嫁來的時候,先帝就信了北周是要跟咱雍朝正經講和了。誰能想到呀,北周打的就是讓咱雍朝放鬆警惕的主意,根本不管他家那個公主的死活,那公主才嫁來沒幾年,他們說打就一下子打起來了。”
這團在先帝朝猝然燒起的戰火,是由當時還是寧王的今上親自帶兵在北境與之糾纏數年,幾度於險境中扭轉敗勢,才將之徹底撲滅的。
大皇子也正是誕生在這場大戰最終告捷的那日。
是以雖時過境遷已久,近些年街上人在談論大皇子入朝之事的時候,還會順口把這事兒也翻出來一起嚼一嚼。
那場於北境持續數年的殺伐也在這皇城裡掀起了不小的烽煙,這裡頭陰謀疊著陰謀,詭算纏著詭算,血海屍山,白骨累累,要是攤開了說,就是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千鐘就隻在那些話裡撿著些跟眼前掛上關係的說。
“那個時候,先帝氣得胡子都直冒煙兒呀,但還是顧著情分,隻把那睦貴妃削了封號,關到廟裡去了。可是,人被送進那廟裡沒待上幾天,就死了。街上人都說,那就是先帝叫人殺的。”
許是這話說得著實過於直白了,也許是千鐘本就站得有點遠,又有意壓低了嗓音,隔著冬日凜風聽著,真像是從那段渺遠又慘烈的過去傳過來的。
光天化日下,梅重九臉色隱隱發白,唇微繃著,攥著竹杖的手也收緊了。
“您彆怕!彆怕……”千鐘說這些當真不是為了嚇唬他的,“您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一句都沒說給皇後娘娘,也一句都沒透給莊大人知道,您再好好籌謀籌謀,找個彆的法子就是。那些,您隻當從沒說過,我也隻當從沒聽過。”
“我跟皇後娘娘討那手諭,也是為著您能更踏實地籌謀您這事。”千鐘趁梅重九還沒回過神來,又換上個苦口婆心的調調。
“廣泰樓已經毀了,等您想好法子甩開莊大人,也沒人給您寫新本子了,您往後日子還長,生計總還得有個著落。這宅子原就是賞給梅知雪的,您住在這兒才是天經地義的,雖然挨著先帝的旨意,不能落在您名下,可現下有了皇後娘娘發話,您一輩子住在這兒都行,誰也不能攆您。往後,等您主意成了,這就是您容身落腳的地兒。”
單憑這份情真意切的思量,梅重九該也不好意思再往她身上打主意了吧?
大概是她這話說得實在懇切,梅重九默然片刻,到底一歎道:“多謝你如此費心為我思量。”
可算是把這篇安然無事地揭過去了。
千鐘好好鬆了口氣,才笑著湊上前,“怎麼說,我都喊您一聲兄長呢,您為我思量,我自然也該為您思量。”
“不過,有件事你思量錯了。我不是要甩開莊和初。”梅重九淡聲說著,又一歎,“我是要甩開你。”
“我?”千鐘一愣,轉瞬忽地反應過來。
她還真是思量錯了。
入宮前思量時,她隻想著這些話說到皇後那去,皇後會如何應對,可萬沒有想到,裕王的那一雙手也是能一把直伸到皇後麵前去的。
若以梅重九的見識,早能料到昨日皇後宮中會是那般光景的話,那麼,他那一番說辭,就壓根不是說給皇後聽的了。
而是說給皇後和裕王兩人一起聽的。
梅重九給她出主意的原話是說,她若嫁給莊和初,以他們的兄妹關係,和莊和初與大皇子的師生關係,他那八字命格就會害到大皇子。
皇後一時難以拆了這樁婚事,為了大皇子,自然是要從梅重九身上著手,讓他遠離大皇子。
千鐘當時隻是想著,梅重九遠離了大皇子,也就一定遠離了莊和初,便從這兒推定了梅重九繞著一個大彎子就是為了甩開莊和初。
可要是算上裕王,那就不一樣了。
那時她若當真把梅重九那一套話原原本本說出來,皇後略一表示作難,裕王為了保全這樁他一手促成的婚事,當即就能拿出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