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些不傷筋不動骨的傷處,周邊的肌膚竟都隱隱泛著赤褐色。
有些破了皮見了血的傷處,色澤也不尋常。
“姑娘身上的傷……是敷過藥嗎?”
她哪裡來的什麼藥,千鐘搖搖頭,“不是藥,就是一些草根和樹皮,搗碎了揉一揉,能止血,也好得快,都是我爹教我的。”
她說得輕巧,可這也不算尋常了。
薑濃不動聲色,將手裡的毛巾沉進水中浸了浸,又輕輕擦撫回她背上。
這片脊背不但傷痕累累,還瘦得幾乎皮包著骨,一條細細的脊梁突兀得讓人心驚,似乎一次淋太多水上去都可能把它壓斷了。
薑濃小心地避開那些傷處,輕之又輕。
“這些傷看著沒什麼大礙,不過,穩妥起見,晚些還是要讓銀柳來與姑娘上些藥,免得誤了明日姑娘與大人出門辦事。”薑濃說著,又柔聲安撫道,“姑娘放心,不疼的。”
“謝謝薑姑姑!我都聽您的——”
說起上藥,千鐘忽然又想起些什麼,略一沉吟,才有些小心地問。
“莊大人他……他的病,嚴重嗎?”
一時沒聽見薑濃應聲,千鐘忙又補道:“我是盼著大人長命百歲的!要是大人的病還沒好利索,也不用明天就去給我討清白,我不著急,可以等他養好了病再去的。”
伴著輕輕撩起的水聲,千鐘聽到薑濃笑了笑。
“姑娘放心就是,謝老太醫是國之聖手,定能藥到病除。”
*
莊府的人對謝恂都不陌生。
自今上登位,這些年來,莊和初每每抱恙,但凡有太醫奉旨而來,來的必就是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醫。
三青引著謝恂進臥房時,莊和初正被三綠扶著從床上慢慢起身。
起也隻起了半身,人便虛弱地在床頭上倚靠下來。
三青上前替他撥開垂散肩頭的烏發,三綠隨後為他披上一件外袍,又仔細理好錦被,巨細靡遺的一番伺候罷,兩人才從床前退去一旁。
莊和初輕轉目光朝謝恂看去時,眉目間還有些淺淡如煙的朦朧睡意。
“謝老大人見諒,莊某病中乏力,失儀了。”
“不礙事,不礙事……”精神矍鑠的老太醫笑眯眯地走上前來,擱下手裡的醫箱,自己一絲不苟地行了禮,才道,“莊大人現下感覺如何?”
床上的人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又畏寒似地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外袍。
“已覺得好些了……今日雪重難行,還勞謝老大人深夜走這一趟,莊某戴罪之身,實在惶恐。”
謝恂和善地擺擺手,“裕王聽說了宮裡的事,已專程去向皇上解釋過了,也是裕王特意請旨,讓老夫來為大人好好診治。一場誤會,大人萬不要再為此惴惴不安,傷心勞神了,於養身無益啊。”
“謝裕王掛懷,那便有勞謝老大人了。”
二人寒暄間,三青已為謝恂挪了凳子來,謝恂卻還沒有落座的意思。
老太醫袖手環顧一番,蹙眉向三青道:“雪後濕寒之氣格外深重,莊大人氣虛血弱,難抵寒邪,不可疏忽,這房裡還要再添些炭火才是。”
地龍燒得很旺,陽春正午也不過如此,就是對養病而言,也足夠暖了,還要再添炭火?
三青略一遲疑,望向虛倚在床上的人。
“不怪他們疏忽,是莊某心口憋悶,難耐煙氣,不讓他們添的。”莊和初說著輕咳了兩聲,虛抬起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揉上心口,“不過,謝老大人既如此說,該遵醫囑才是。”
見莊和初應了,三青才應聲照辦。
直到三青退出門去,謝恂仍沒有開醫箱取脈枕的意思,又慢吞吞道:“莊大人心口憋悶,該是肺鬱所致。再取兩隻橘子來,晚些布置好炭火,就架在炭爐上慢慢烤,待烤透之後,趁熱服食,有益於宣肺止咳,燥濕化痰。”
老太醫的這一口氣喘得不長不短,剛剛夠三青走出院去,不便喚他回來,隻能再差個人去辦。
莊和初便望向那與三青麵容身形一模一樣的青綠衣衫少年,輕一點頭。
三綠會意地一頷首,也退出門去。
三青三綠一走,偌大的房裡就隻剩謝恂與莊和初四目相對了。
“莊大人就打算這麼躺著說話嗎?”
謝恂話音未落,虛靠在床上的病人已挺身坐起來,揭下披在肩上的外袍,推開被子,身輕如燕地下床,對著那轉眼間笑意儘收的老太醫頷首拱手。
“下官見過司公。”
方才還慈眉善目的老者已是一臉寒色,目光利可殺人,也再不與他寒暄半個字,單刀直入。
“說,今天這鬨的到底是哪一出?”
謝恂問今日的事,莊和初便老老實實講今日的事。
“那小叫花子不想讓下官被裕王帶去,才冒險將下官劫走,恰好皇上想避開裕王在宮中的耳目與下官談幾句,便借了這由頭。實則入宮驗身後,已有一位身量仿佛的侍衛同我換了裝束,一直是他在殿外跪候,直到皇後來求情前,才換我跪過去。”
風雪迷人眼,又有嚴旨不許任何人靠近,就連萬喜也被糊弄過去了。
那侍衛身形雖也清瘦,卻實打實一副鋼筋鐵骨,冬日在風雪裡值守本就是端牢這碗飯必備的本事,膝下又做了足夠的防護,這半日跪下來也還歡蹦亂跳,未使任何人生疑。
“下官實不曾久跪,勞司公擔心了。”
“擔心?你今天就是跪死在宮裡,也是你自找的!”
謝恂來時還的確有兩分擔心,可看見他剛才下床時的利落勁兒,就隻剩一腔毫無雜質的惱火了。
“我問你,那些惡匪是怎麼回事?”
莊和初老實巴交地應了一聲,再開口,就開到一個多月前去了。
“十一月中,裕王麾下西北軍擒得一夥惡匪,經由州府之手押至皇城,據惡匪金老二所述,裕王手下在途中尋機與他們達成交易,他們的鐵鎖重枷也是在那時便做好了手腳。入城交接之際,他們照安排殺死押送官差,在裕王庇護之下躲入已被清空的廣泰樓。裕王今日給他們的吩咐,是截殺下官的車駕。”
話說到這裡,想起青藍火光下的那雙濁目,莊和初輕歎出聲。
“他們原以為經今日之後,就能被正式納入裕王麾下,然到死才明白,裕王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
“你覺得,裕王借的,隻是他們那一把刀嗎?”謝恂問。
“自然還有下官。”
“借你乾什麼用?”謝恂再問。
“借下官奉召入宮之機,故意縱大皇子出府,與下官在馬車上相見。”
“那皇上今日對外是以什麼緣由,非要在這麼個大風大雪天,召你這麼個閉門養病的人入宮的?”謝恂又問。
謝恂越問越壓不住話裡的火氣,莊和初卻神色不改,一板一眼答話。
“昨日裕王入宮說起搜尋玉輕容的進展,因無所獲,便將大皇子醉酒生亂一事,歸咎於下官教導不善。因而皇上不得不在今日召下官入宮,做一番訓示,以周全裕王的麵子。”
“莊和初,你在九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事,九監也不是應對過一宗兩宗了,這是什麼路子,你看不出來嗎?”
樁樁件件的源頭皆在裕王,莫說是堂堂皇城探事司九監指揮使,就算是雜耍班子裡的猴,也該看得出蹊蹺所在了。
“是裕王意圖刺殺大皇子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