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濃淡淡看她一眼,又擎著手中的燈籠,照了照方才被老頭兒順手撂到地上的燈籠殘骸。
那燈籠上赫然一個大窟窿,折斷的竹架子和扯壞的紙皮上還掛著殘雪,再瞧瞧門板上那兩灘雪印,便也清楚這人是如何把門叫開的了。
無論怎麼說,這可都不算是什麼禮數周全的客人。
“茲事體大,現且不要聲張,我來處置。”
*
人最容易信任的就是自己的眼睛,再就是過往的經驗。
金老二自信是雍朝西北一帶最有學問、最有見識的惡匪,但無論他看過的哪本兵書還是史書上都不曾寫過,這世上還有青藍色的火。
倒是聽說書的講過,陰曹地府裡的鬼火,就是青隱隱裡泛著藍的。
這兒是陰間嗎?
他還記得,在巷子裡,那個弱不禁風的文官一出手就抹了老大的脖子,熱騰騰黏糊糊的血噴了他和老五一身一臉,他還沒反應過來,心口就捅進了一刀。
眼睛和經驗都讓他在那一刻覺察出情況不對勁。
他想喊老五快跑,可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喊不出聲,憋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後來不知怎麼又睜開了眼,和兄弟們並排躺在一處。
他動也動不了,叫也叫不出聲,隻清清楚楚看見,兄弟們一個個全成了冰涼灰白的屍體。
再後來,他就被套進了一個麻袋裡,運走了。
也不知是被運去什麼地方,一路顛簸,他心口的傷處卻沒什麼痛感,隻覺得渾身僵麻,顛著顛著,就又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睜開眼,就是在這兒。
現在往回想想,可能,他也早已經成了屍體,和他的那些兄弟們一樣,後麵這一串折騰,隻是人死以後被鬼差帶往地府的一套流程罷了。
那也忒不講究了。
堂堂閻羅鬼差就使麻袋勾魂嗎?
但是除了陰曹地府,還能有什麼地方會是這麼個鬼樣兒?
幽暗,空闊,陰冷透骨,卻沒有一絲風,凝滯的空氣中彌漫著他最熟悉不過的死氣,還有這麼四個手裡擎著鬼火的人朝他走來……
黑袍曳地,青麵獠牙,或許,不是人。
四個似鬼非人的黑袍兩前兩後擎著鬼火走近了,金老二才訝然看見,在他們中央還有一道身影。
這人手裡沒有擎火,身形容貌皆隱沒於火光之中,看不真切,卻能看到隨著行進間的起伏,這道身影上密密地閃爍著青隱隱藍幽幽的輝芒。
好像這人便是這些鬼火的來處。
“是……是閻王老爺?”金老二掙紮著顫然出聲。
沙啞微弱的聲音一出,便在空闊的幽暗裡四處衝撞,回蕩不絕,末尾嗚嗚的餘響像極了煉獄裡幽魂的哀吟,聽得金老二自己都覺得不寒而栗。
中間那人一怔,卻笑了起來,笑聲清淺和煦,讓人不由得懷念起陽間溫暖美好的一切。
四個黑袍分行兩路,順次點亮了幾處火台,這才徹底映亮這幽暗的所在。
石壁,刑架,鐵鐐……
像個牢獄。
金老二也才看清,這些都是腳下有影的大活人。
青麵獠牙隻是他們扣在臉上的彩繪麵具,而那人身上閃爍的鬼火,不過是一件布料富貴的鬥篷上被火光映亮的層層金絲銀線罷了。
“我可不是閻王。閻王隻會把你送進停屍房,而我,可以把你送進去,再接出來。”
一個黑袍從角落裡挪來一張椅子,那人含笑說著,撥開那隨著火影竄動而粼粼閃光的鬥篷,在他對麵坐下來,舉手悠悠摘下臉上同那些黑袍一樣青麵獠牙的麵具,露出一張白如霜雪卻有些詩情畫意的麵孔。
一些比殺意更令人心驚膽寒的詩情畫意。
金老二就算一口氣把孟婆的湯鍋全喝乾也不會忘了這張臉。
“你、你……是你?!”
“是我,出刀時把握了一下分寸,使你脈息暫失,如同死人。也是我,讓人把你從大理寺的停屍房帶出來,送到這裡的。”
金老二悚然望著座上溫然而笑的人。
那一刀快得他看都沒看清,卻還包含著這人把握分寸的時間,要是無需把握這些分寸,那一刀能有多快,以金老二僅有的學識和經驗,已無法想象了。
“你……你是——”
“聽說過皇城探事司嗎?”
金老二一怔。
在雍朝任何一道上混飯吃,無論是正道還是邪道,隻要事兒乾得足夠大,這個名頭就不可能沒聽說過。
皇城探事司是個皇城裡的衙門。
這衙門原隻是個掌皇城出入禁令的,到雍朝太宗年間,這衙門一劈為二,台麵上的一半,還繼續給天家看門護院。
暗地裡的一半則被一分為九,凡總泱泱千人,匿藏在各種身份之下,負責探天下至微至密之事,平天下將生而未生之亂,便是這邪門畏之如鬼、正道敬而遠之的皇城探事司。
以他們兄弟那攤家業的大小,還遠輪不到驚動這個衙門,所以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不大明白,隻是西北那片兒都是這麼傳的。
天曉得這話裡有幾成真假。
金老二一灘爛泥似地貼靠在石壁上,使足力氣也才讓頭微微搖了搖。
隻剛一搖頭,金老二就後悔了。
他心口上有個被座上人一刀紮出來的窟窿,金老二有種奇異的感覺,這人好像能透過這個窟窿,直看進他心裡去。
“你在西北聽過的那些傳言,多半不假。皇城探事司下分九監,一至八監為耳目,第九監為兵刃,因第九監手上沾血最多,在司中又被喚作‘陰監’。這裡就是第九監的密牢。”
座上人像為一個初次登門的訪客介紹家宅似的,徐徐道來,和氣又謙遜。
“這座牢房建在地下深處,以厚石做了襯砌。好處是牢固,安全,清靜,無人打擾,也不會打擾旁人。不好處是采光不佳,通風不暢,故而特彆調配了這種礦石燃料用以照明。沒有煙氣,易燃,耐燒,唯一的不便之處,是在這青藍火光下顯不出血色,動起手來,容易失了分寸。”
金老二愕然垂目,果然,他心口那片被血浸透的衣裳隻有黑乎乎的一團,不見半分紅意。
座上人輕笑,“所以,他們也把這裡喚作是‘陰監’的‘陰間’。”
在西北為匪這麼些年,官家的牢房是怎麼回事,金老二一清二楚。
但凡是朝廷的衙門,都要照朝廷的律法辦事,無論嘴上說得再怎麼凶煞,看起來再怎麼邪性,真動起手來,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麼幾樣,比起匪窩裡的手段可差得遠了。
真正讓他心顫的還是座上的這個人。
一個修書講學的文官,有一身那麼高絕的武藝也就罷了,怎麼還能堂而皇之把他帶到這種地方,扯閒篇兒一樣地和他說這樣的話?
“你……你不是那個莊和初?”
“我是莊和初。”座上人莞爾笑笑,“翰林學士莊和初,也是皇城探事司第九監指揮使莊和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