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2 / 2)

丹陽縣主 聞檀 18451 字 2024-04-05

他看著她的眼神瞬間又有些可憐,雖然這樣比喻大不敬,但真的像隻小狗般。

元瑾忍不住笑了笑:“陛下如今是九五至尊,何必說什麼拋不拋下的。你身邊有蕭風,徐賢忠,甚至是白楚,他們在治國上比我擅長得多。陛下若真的要找我,派人傳我入宮就是了。”

“可他們始終不一樣,他們是外人。”薛聞玉看著她說,“姐姐就不怕,我無意中做了什麼錯事,身邊無人提醒,以至於禍國殃民麼?”

他明明是在開玩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眼神的那一瞬間,元瑾竟然有種,他在威脅她不要離開,並且他真的會做出這種事的感覺。

“再者,後宮既無太後,也無皇後。若姐姐再走了,那豈不是就亂成一鍋粥了。”薛聞玉最後說。

元瑾才輕輕歎了口氣,知道自己怕是走不了,況且現在還未選秀,似乎的確她不坐鎮,就沒有人管了。她才說:“罷了,不過等你有了皇後,我便一定要搬出去了。另外,你得給我個封位,否則我留在慈寧宮,也沒個說法。”

薛聞玉才笑道:“姐姐想要什麼樣的封位?”

元瑾就同他開玩笑:“我看長公主什麼的,就很合適。”

他竟然歪頭想了想,笑說:“隻要姐姐喜歡,那就,無論如何,也一定要給姐姐。”

***

至德元年,周賢帝登基,封生母為聖德皇太後,封養父薛青山為齊國公,封養母崔氏為一品齊國公夫人,封嫡姐為丹陽長公主。由此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後勵精圖治,任用賢德,廣開恩科,減輕徭役。一時間為人稱頌,留下千古賢帝之名。

而在從新獲得封號的這一天,元瑾對著鏡子看了許久。身著大妝,華貴,明豔的自己。

仿佛,看到原來的丹陽縣主,再次站在她的麵前。

寶結在身後說:“長公主殿下,轎攆已經到門口了。”

今天是她冊封的日子。

元瑾嗯了一聲,上轎攆出門。

從慈寧宮到乾清殿,不過是那麼一刻鐘的路。橘紅色的朝陽照著路、宮牆,和琉璃瓦,元瑾高高地坐在轎攆上,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在前麵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發出鈴鐺一般清脆的笑聲。又仿佛看到,少女的她坐在宮殿的門檻上,望著頭頂的天空發呆。她還看到,成年後身著華服的自己,就站在自己對麵。看著她,表情成熟而冷淡。

這些都是她的曾經,她與這座紫禁城的一生,她的孩童、少女,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時刻,竟然都跟這裡密切相和,無法分割。甚至連真正的認識朱槙,也在這裡。

元瑾又看到,成年後的自己身邊出現了一個男子,他身材挺拔,卻穿著普通的布衣,唇帶微笑,麵容英俊儒雅。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笑著很快走遠了。

元瑾突然叫一聲落轎,想要去追。但等到抬轎眾人無措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才想起這是幻覺,朱槙已經死了。

他怎麼會再出現呢!

她悵然若驚地坐了回去,手指在袖中,緊緊地握住了。

元瑾冊封之禮非常隆重,她接過金冊金寶,接過詔書,自此後便是大周的長公主。在這個國家,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她接過金冊金寶的時候轉過身,看到很多人看著自己,蕭風,靈珊,裴子清,崔氏一家,甚至是文武百官。他們都麵帶微笑,恭敬而謙遜,跪下稱她為“長公主殿下千歲。”而當她回過頭的時候,看到聞玉高坐在金鑾殿的寬大龍椅上,也在對她微笑,仿佛在告訴她,這一切已經足以寬慰,這一切已經物善儘美。

可還是差點什麼,差點什麼。

冊封大典結束,元瑾乘坐轎攆回宮。

剛回到慈寧宮時,元瑾就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庭院中。

他看著突然而至的大雪,雪落在他的肩上、頭上。

清瘦孤拔的身影,官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荏苒的味道,似乎比起上次見的時候,又瘦了一些。轉過身來的時候,是一張清俊而不失文雅的臉。這便是當年的新科狀元郎傅庭了。

元瑾皺眉,傅庭來做什麼?

曾經背叛蕭家,或者是在蕭家罹難時落井下石的奸佞之輩,也多半是朱詢的追隨者。不必元瑾他們動手,薛聞玉就會先把他們連根拔起,皆發沒充軍,或是貶官流放。如今朝廷正在大洗牌,唯獨蕭風感念舊恩,護下了曾經救過他性命的傅庭,安置於翰林院。

元瑾請他在冬暖閣坐下,暖閣內炭火燒得旺,便能驅散一些寒意。

“你來找我是為何?”元瑾問他。

傅庭握了握茶杯,他說:“丹陽,都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他抬頭,看到元瑾眼底的疑惑,便嘴唇微微一撇笑了,“是蕭風告訴我的。”

五叔告訴他這個做什麼,元瑾嘴唇微動,輕輕地點頭,“是哪一樁。”元瑾問他。

“我中舉人的那一年。”傅庭道,“你帶著徐婉在我的府上玩,我送了你一塊玉佩。你覺得水色通透,便拿著玩,不小心遺失了,再也找不到。我氣得幾個月未曾理你。”

這樣一說,元瑾就有印象了。她小時候的確很刁蠻任性,但是傅庭給她的東西,她也不是故意遺失的,她道:“我怎麼記得你後來尋到了它,並且把它送給徐婉了呢。”

“不是我送給她的。”傅庭說,“其實也不是你遺失的,是她自己從你那裡偷來的。因為她喜歡我,想要擁有我的東西。她做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他將茶抿儘了,自己也一時停頓,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在不久前,她得知自己要被處死的時候,把玉佩還給了我。她說,我把屬於你們的東西,都還給你,求求你原諒我這些年做的事。”

元瑾沉默了。

“我本來……以為我是極其厭惡她的。”傅庭的聲音突然有些壓製不住的感覺,“但是,當她剛生了我的孩子,跪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突然又心軟了。她這麼多年,一如既往的愛著我,甚至我,都做不到她那樣……我想沒有人會不被打動。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元瑾也喝了口茶。

徐婉是薛聞玉下令處死的,他可能從朱詢的口中,得知了某種事情,不然他不會下這麼多命令,比如說流放曾經陷害蕭家的人,比方說將她的封號擬作丹陽,又比方說,直接下令處死徐婉。

他並不覺得這是個女人,或者還是個孩子的母親,他下令處死有什麼不對。

元瑾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薛聞玉做這些事,都會有人告訴她。但是她沒有阻止,她沒有這麼良善,對一個前世以虛偽麵具跟她相處,並且像一條養不熟的毒蛇那樣,隨時準備咬她一口的女人有什麼同情。不好意思,她真的沒有。

她甚至,就是默許這個指令發出去的。

但是從她的角度出來,和傅庭的角度出發,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

“傅庭,你之所以得以保全官職,是因為你救了五叔。五叔感恩於你,我也惦念著在蕭家罹難的時候,暗中幫了蕭家不少。”元瑾說,“但是我與徐婉,是私人恩怨。不應該是你插手的。”

傅庭卻突然苦笑說:“可是阿瑾,一個男子,若是對給他生兒育女的妻子置之不理,也枉為人夫了。”

他站了起來,在元瑾的麵前跪了下來,他說:“長公主,我這輩子……沒怎麼跪下求過人。但是,能不能求你看在我保蕭家一脈的份上,饒了徐婉一命。”

元瑾沉默地打量著他。

這的確是,她第一次看到傅庭在她麵前跪下。

若是以前,她肯定會非常生氣,氣到跳起來打他也未必。但是人的立場始終是不一樣的,徐婉對不起她,卻未曾對不起傅庭。所以說,縱然他可能不愛徐婉,但也為之心軟了。“

她淡淡地開口了:“傅庭,我很了解徐婉。我明說我絕不會放過她,但是由於你的求情,我願意給她一個機會。不過——”她抬起頭說,“你把她叫過來,我同她單獨說話。”

很快,徐婉被宣了過來。

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緞襖,依舊是一如以前的清秀溫婉,楚楚動人。許是初為人母,更有一分從前沒有的風韻。

但是當她看著端坐在座位上喝茶的薛元瑾時,仍然變了臉色。

她最終還是跪下,給元瑾行了禮:“長公主殿下安。”

元瑾隻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笑道:“坐吧,想來哺育孩子甚是勞苦,彆累著了你。”

“殿下關心了。”徐婉道,“隻是家中一切都有乳母照料,是不必妾身操勞的。”

看徐婉仍舊容顏嬌美,氣色紅潤。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照顧得無比周到的。

“今日找你來,是為了一樁過去的恩怨。我想,你也清楚是什麼。”元瑾輕聲說,“當年你在丹陽縣主所食的湯圓中下毒,最後將她害死。這事——你可還記得?”

徐婉嘴唇一咬:“殿下說什麼,怎麼扯到了昔日的丹陽縣主身上。”

元瑾冷笑,而麵容依舊如少女般甜美,這讓徐婉想到了蕭元瑾過去,無數次用這樣的神情,殘酷地對待她的敵人。“你裝什麼傻,你早就知道我回來報仇了,不是嗎?你早知道——我就是丹陽縣主了!”

元瑾站了起來,臉色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其實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誰想要我死。是你徐婉,還是顧珩,甚至是朱詢。”

元瑾繼續道:“後來我想明白了,你們大概……沒有人想要我活下來吧。”她轉過身,目光如刀,“今天我回來,就是來報仇的,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徐婉被身後的嬤嬤,強壓著又跪到了地上。

她的眼中滿是怨毒,無論她怎麼樣,隻要她薛元瑾麵前,她永遠屈於她之下。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恐怕,將來更是如此。索性了,她還不如豁出去,將心裡話說個痛快!

“對!是我殺了你,你又能怎麼樣呢!”徐婉冷笑說,“你以為你就很正義了麼?從小到大,你真的將我當做你的閨友,不過是個跟班,是個應聲蟲。我多恨啊,明明是你犯的錯,可是大家隻責罵我,所有人都不敢說你半句。”

“每當如此時候,我都會護著你,最後沒有人敢罵你——你為何不記得這個?”元瑾漠然說。

“那又怎麼樣!”她大笑,“這又有什麼改變嗎?隻要你在我身邊,你的容貌、家世,什麼都勝過我。哪裡有人注意到我?就連我喜歡的男子,都愛的是你。我若是不去偷、不去騙,不去使計策,那這些東西永遠都不是我的。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傅庭娶你,看著你擁有一切!”

“那我又何曾對不起你?”元瑾冷漠說,“你想要的,我會儘量給你。即便我沒有,我也會為你找來。你以為,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做的事麼?隻不過是我沒有管,因為你必須要得到一些什麼,才能讓你消停。不過這卻是我錯了——你永遠都不會消停。除非,你死。”

元瑾笑著走近她:“你現在還耀武揚威,不過是覺得,我心軟,不會殺你,對吧?”

徐婉眼中閃過一絲不容易察覺的慌亂。

元瑾輕輕地拍了拍手,寶結便走了進來,她端的托盤上,放了兩個瓷瓶,一隻白色,一隻黑色。

元瑾道:“不過,我念著多年的姐妹之情,倒也不妨,給你這個機會。”

徐婉看著托盤上的兩個瓷瓶,突然有了一絲奇怪的感覺。

“白色這隻瓶子,是毒酒。”元瑾說,“喝下去就會斃命。而黑色這隻瓷瓶無毒,喝了無事。我這人見不得我的仇人百年好合,所以你選了一個,剩下的那個,會是傅庭的。”

她再次將這個選擇,說得清晰明了:“隻看你是選擇他死,還是你死。”

徐婉盯著那兩個瓶子,表情明顯地錯亂起來。

死……還是不死?

她愛傅庭,毋庸置疑,她真的很愛他。可是她也愛自己,她也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剛生了孩子,她死了,孩子怎麼辦呢?傅庭養得好孩子麼?不,他肯定會再另娶,他怎麼會照料得好孩子。

是的,他肯定照顧不好孩子!

可是,讓她選傅庭死……她也舍不得……

她抬頭,目帶怨毒地看著元瑾。

然而這樣的目光,對於元瑾來說根本沒有殺傷力。她隻是一笑問她:“想好了麼?你若再猶豫,便來這個機會都沒有了,你隻會必死無疑。”說著,她對身邊的嬤嬤使了個眼神,嬤嬤立刻去拿起那白色瓷瓶,似乎要給她灌藥的樣子。

“不!不要!”徐婉衝過去,飛快地抓起了那瓶黑色的,立刻就灌了下去。

在這個關頭,她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元瑾似乎有些驚訝:“你竟然選了傅庭死?”

“不是的,我是為了孩子。如果我死了,傅庭肯定養不好孩子。再者,再者,他本來就說過他不想活……不怪我,怎麼能怪我呢。”徐婉喃喃地說,她突然又抬起頭,恨恨地道,“薛元瑾,你真是個狠毒之人,非要讓我殺了傅庭才是,對麼?你便是要害我們夫妻兩個……你從來都是這麼狠毒……”

元瑾已經不用再聽下去了,這一切,正和她預料的一樣。她喝了口茶說:“傅庭,你還不出來麼?”

徐婉瞪大眼,才看到傅庭從屏風後走出來,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麻木冰涼的,而在此之前,她剛生下他的孩子的時候,他看她的眼神是溫柔的。恐怕他剛才在屏風後麵,已經什麼都聽到了。

傅庭什麼都不再說,隻是對著元瑾拱手道:“這次打擾長公主了,望長公主,就當我沒有來過吧。”

他說完就退了出去,一眼都不再看她。

徐婉立在原地,一股冰冷自腳心而起,讓她如墜冰窖。而同時,她的肚子也絞痛起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元瑾:“你……你……”她掉反了瓶子,她竟然,做了這個花招。

元瑾一笑:“若是你選了傅庭,我還敬重你一個情深義重,饒你一條性命。實在是可惜了,你卻選擇了自己活著,現在……”她站起來,走到痛得在地上扭曲的徐婉麵前,輕輕說,“你不僅失去了傅庭的愛,你還沒有了性命,你什麼都沒有了。這是什麼感覺?”

徐婉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的臉發青扭曲,渾身都在冒冷汗。

元瑾揮手,示意嬤嬤把她抬下去,可彆死在她這兒,晦氣。

元瑾繼續喝茶,過一會兒之後,嬤嬤才來稟報:“……殿下,她已經死了。奴婢裹了草席,叫人拖出去扔了。”

元瑾輕輕地嗯了聲,打開了白色的那瓶,將它澆在了那盆蘭花身上。

不久後,蘭花根部就迅速地枯黃。

她就根本沒想過,讓徐婉活下來。

就讓她覺得自己選錯了吧,到死的時候,還得悔恨,她是有兩全其美的機會的。

元瑾靜給自己倒了杯茶。

她靜靜地看著外麵的大雪。

她突然覺得很寂寞,這種寂寞跟以往不同,是心中空了一塊東西,用彆的無法填補。

她很清楚那是什麼,可是她能有什麼辦法。

她閉上眼,靜靜地枯坐著,而窗外,正是大雪彌漫的時候。

雪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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