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之間,悲歡離合,沉浮起落,芸娘於她,早已不是簡單愛恨二字能說得清。
“其實我……很害怕。”她輕輕開口。她殺了人,第一次殺人,一條人命在她手中,芸娘死前的話像個詛咒,時時縈繞在她心頭。
“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恭喜你,出師了。”
她守著這點隱秘的恐懼,但在今夜,突然厭倦藏匿,任由自己在對方麵前坦誠。
長夜漫漫,燈籠光映著皎然白雪,雲層中有一點微淡月光,照在樹下兩人身上。
“彆怕。”
一隻手伸來,輕輕捧住她的臉。
陸曈抬起頭,眼前人低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流了眼淚。
裴雲暎摸摸她的頭,微微俯身,將她抱進懷裡。
他的聲音很溫柔。
“陸大夫不是壞人。”
陸曈愣了愣。
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看穿她的惶恐與擔憂,不安與焦躁。無論是當初他們針鋒相對,還是後來心照不宣。
泥潭糾纏著人往更深處陷入,但那岸邊總是伸出一隻手。
她現在抓住那隻手了。
氅衣和他懷抱的暖意驅走所有寒意,陸曈聞到淡淡冷冽的香氣,她在夢裡曾被這氣味喚醒。她依戀這氣味,正如依戀冬日微薄的日光。
她把臉埋在他懷中,緊緊擁住了他。
“我知道。”
……
蘇南的雪停下半月後,城裡出了太陽。
氣候好轉,對疫病治理愈有好處。
天子授令,各地赤木藤和黃金覃源源不斷運入蘇南。新的救疫醫方效用顯著,城中重新安排施藥局,除了癘所的病人外,蘇南百姓每日自發去施藥局領取避疫湯藥。
蘇南漸漸有了生氣。
破廟後的刑場裡不再有新的屍體埋入,疫病平穩後,朝廷下達文令,年後另派救疫醫官來蘇南處理後務,新醫官們抵達後,原先那批醫官便要啟程回京。
就在這漸漸好轉的勢頭裡,蘇南迎來了大疫後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醫官宿處就放起了爆竹。
紅色的“滿堂彩”碎得滿院子都是,爆竹的煙氣衝淡藥氣,給院子添了好些熱鬨。常進去找人討了兩個紅燈籠,又讓紀珣寫了春聯貼在宿處大門口,林丹青見狀,道:“醫正,咱們再過幾日就要回盛京了,乾什麼多此一舉貼這個?”
“年輕人不懂,”常進指揮紀珣把春聯貼好,“這是儀式。再者平洲那頭的醫官過來不是還要幾日麼?光禿禿的像什麼樣子。”
林丹青無奈:“您真講究。”一轉頭,正瞧陸曈從屋子裡出來,登時笑逐顏開:“陸妹妹!”
陸曈走了過來。
常進聞言轉身,照例先給她扶脈,再收回手,滿意點頭:“不錯不錯,一日比一日好。”
陸曈身子好了許多。
許是林丹青那位老祖宗的醫方精妙,自打那天夜裡她嘔出黑血之後,似乎也將體內一部分沉積毒素一並帶走。之後紀珣日日為她施針,連同林丹青和常進調配新方,原本虛弱脈象已比先前強上不少。
最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藥物開始對她身體起效了。
即便那藥效比起對尋常人來說微弱不少,但能有所作用,就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蘇南還是藥材不豐,”常進歎道:“等回盛京,我同禦藥院撿幾味藥材調配方子,應當比現在更好。”
陸曈謝過常進,看向宿院門外。
外頭吵吵嚷嚷的,隱隱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傳來,其間夾雜一兩聲爆竹脆響。
“那是賣窗花年紅的。”林丹青解釋,“今日除夕嘛。”
陸曈恍然。
竟已又是一年了。
蘇南自疫病有所起色後,漸漸不再是他們剛來時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街道上也有行人經過,一些鋪麵商行也重新開張,雖比不上大疫前熱鬨繁華,但也在逐漸恢複從前模樣。
於是這個劫後餘生的新年越發顯得珍貴。
“蔡縣丞說,今夜蘇南城裡要放煙花,醫正原本也打算今夜在宿院中一起吃年夜飯,屆時還能一起看煙花。”
“年夜飯?”
“是啊,”林丹青道:“咱們在蘇南拚死拚活救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聽說往年醫官院除夕前,大家也要提前一起聚聚。吃吃飯、喝喝酒,聽聽院使暢想暢想醫官院未來,隻是今年地方換到蘇南來了。”
陸曈無言以對,又想起什麼,目光掠過門外。
林丹青眼珠子轉了一轉,湊近道:“你在找裴殿帥?”
“沒有。”
“什麼沒有,”林丹青哧道:“你倆心思就差沒寫臉上了,能騙的了誰?”
陸曈:“……”
“他和李縣尉蔡縣丞他們出去了。”林丹青熱心解釋,“過幾日咱們得回盛京,蘇南城守備人太少,他要留些人在這裡,估計這幾日很忙。”
陸曈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止裴雲暎忙,醫官們這頭也很忙。
過幾日平洲的醫官要前來接應,先前蘇南疫病各項事務也需交接。常進貼完春聯後,又回頭與醫官們整理交接文冊了。
忙起來時,時日流逝總是不明顯。陸曈和林丹青一起整理完最後一冊治疫文冊時,太陽落山了。
宿院裡的燈籠亮了起來。
李文虎和蔡方提前令人在院子裡將長桌拚了起來,也準備好飯菜,蘇南才過大疫不比盛京,縱然如今雖有救濟藥糧,仍需儉持,飯菜都很簡單,最中間放著盆元宵,聽說裡頭有的包了錢幣。
林丹青扯著陸曈到了院子裡坐下,常進特意開了屠蘇酒,不過隻允每個人喝一小盅以免誤事,陸曈因在喝藥,就隻得了杯熱水。
“大家辛苦了,”常進端著酒盅站起身,很有些感慨,“來蘇南這些日子,諸位同僚同心同德、分甘同苦,一同治疫。如今蘇南危困已解,在座諸位都是功臣,我先敬各位一杯,祝咱們呢,將來回到醫官院,無論官至何處,始終記得咱們在蘇南並肩作戰的這段日子,不忘初心,輔車相依。也祝蘇南呢,經此一疫,否極泰來,萬事皆宜!”
他還未飲酒,就好似先醉了,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林丹青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看唄,老醫官說得沒錯,常醫正果然要暢想一番未來。”
陸曈:“……”
下一刻,常進就指著林丹青道:“林醫官這回表現出色,回頭吏目考核可省三級!”
“果真?”林丹青歡歡喜喜地站起來,一掃方才嫌棄之色,端著酒盅正色道:“謝謝醫正,我敬醫正一杯!”
醫官們便“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四下一片吵嚷祝酒聲,陸曈認真拿勺子戳著碗裡的元宵。
桌上中間一大盆元宵被分給了每人一小碗,一碗四個,取四季平安之兆。
陸曈慢吞吞吃完四個,發現一個錢幣都沒有。
她拿勺子攪了攪空空的瓷碗,正有些失望,耳邊傳來聲音:“你在找錢幣?”
陸曈回頭,就見紀珣把自己的碗推了過來。
她愣了一下,紀珣輕咳一聲,解釋:“我看你一直在找……我這碗沒動過,你吃吧。”
他見陸曈對其他吃食興致缺缺,一夜也沒怎麼動筷子,唯有麵前的元宵吃得乾乾淨淨,還有些意猶未儘的模樣,略一思索倒是明白過來,陸曈大概在找錢幣。
傳說吃了包了錢幣的元宵,新的一年會有好運。
“不用。”陸曈謝過,把碗推回紀珣麵前,“我已經吃飽了。”
許是被林丹青影響,她近來很相信運氣一說。不過,雖然很想要更多的好運,但紀珣此舉未免不妥,倘若紀珣這碗裡也沒有,一連吃下八個元宵的她,今夜恐怕會撐得慌。
紀珣頓了頓,正想說話,身後突然傳來常進聲音:“小裴大人。”
二人回頭一看,就見自宿院門外,年輕人眉眼帶著笑意,視線掠過席上眾人,舉步走了進來。
“來晚了,抱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