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玄雖以知曉,卻不故作驚訝,也無大驚失色,而是仔細看過師父的親筆,從熟悉的字跡上品到了藏匿在字裡行間的淡然,一玄借低頭疊起書信的間隙,彎唇笑了一下,抬起眼,麵對著皇帝,說道:“長安寺確有其人,便是贈我巾帕的師兄,我那師兄慈悲肅穆,博施濟眾,常有古僧活佛稱其為菩薩低眉,寶相莊嚴,為普渡眾人而生。”
皇帝垂著眼,眼角的皺紋繃著,眼裡彆有深意,緩緩念道:“……普渡眾生,如何渡?”
一玄道:“懲惡勸善是渡,救苦救難是渡。”
他仰起頭,直直看著皇帝:“海晏河清應天受命也是渡,前著渡佛門子弟,後者渡天下蒼生!”
皇帝瞳仁一縮,身體震了震,指著一玄,從齒縫裡逼出幾個字:“大荊江山,豈是爾等胡言亂語!”
話音落下,殿外的侍衛忽然衝了進來,數把銀刀扣到一玄的肩頭,將他逼跪到青石大殿上。
他直直跪下去,清瘦的骨頭撞在冷硬的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古舊的木紅珠磕到寬麵厚背的銀刀上,雪亮的刀光一閃,佛珠頃刻之間散了一地。
皇帝抬眼,看見滾動的紅佛珠像是殷紅的鮮血從那一身青裟的僧人身上流了出來,鋪開如刺目的血泊。
大殿見血,焉是不詳。
皇帝在這裡斷送了無數人的性命,卻從未有血濺出來。
如今這象征著慈悲清淨的佛珠像鮮血一樣流到了皇帝的腳邊。
龍靴碰到佛珠,驀地收了起來。
一玄跪在地上瞥見,心到天助他也,立刻朗聲道:“陛下,順應真佛天命則保往世太平,不然風起於青萍之末,而後烽煙四起,不詳將降大荊!”
皇帝雷霆大怒,將禦案上的奏折一掃而落,侍衛的刀逼向一玄的脖子,緊緊貼在他細薄的肌膚上。
皇帝撐著桌子,冷冷盯著地上的僧人,眼裡儘是嘲諷,嘶聲說:“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了你?”
一玄跪在地上,肩膀伏下,額頭貼著地麵,他感覺到脖子一疼,一道細細的血珠從脖頸流了下來,他按在地上的手隱隱發顫,直到現在才著急起來。
皇帝不相信這件事,他該怎麼辦,他如何讓皇帝將睿思公子迎進宮裡,立詔為太子,完成十九爺的計劃……
一玄額頭終於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他垂著頭,目光慌亂的看了一下周圍,看見那串師父留給他的佛珠,心裡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他閉了閉眼,不動聲色將額頭的汗蹭在袖子上,想到如果是師父在這裡會怎麼做,他會像自己一樣沒出息的跪在地上驚慌嗎,會害怕皇帝的怒意和罵聲嗎。
師父不會的,他的心像磐石一樣堅定,絕不會驚懼形勢之變,他會怎麼做,如果是師父的話,他會怎麼說服皇帝。
一玄慢慢靜了下來,他想起來了,師父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會說,如今在皇帝盛怒之下,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徒勞,於其多費唇舌,不如將此事推給皇帝,這位皇帝陛下,他生性多疑,曾親手殺害信任自己的手足,他背叛了十九爺,信任對他而言就是風乾的草,一觸星火,就燒成灰燼,什麼都不會剩下。
他終日活在太子布下的噩夢裡,即便將太子的寢宮書房改成禮佛殿,用金身佛像鎮壓,佛香日夜嫋嫋,都揮不散他心頭晦暗的陰霾。
他從不真心向神佛,神佛也不會真的偏向於他,即便他能欺騙天下百姓,欺騙史官,夜深夢回之時,他從太子索命的血海深淵裡驚醒,是永遠都欺騙不了自己的。
一玄默默的猜測著,然後用敏銳的觀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於是他撐起上身,讓侍衛的大刀在脖頸邊劃下一道更深的血口,青裟洇出大片暗色的血漬,他迎上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
皇帝怒:“你笑什麼,你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一玄搖頭,輕聲說:“於其看狼煙殘血,眾生潦倒,不如便死在陛下刀下,早日去見山月禪師。”
皇帝勃然大怒,盯著一玄,連著說了好幾個,‘你膽敢……’卻不知為何始終都沒說出下麵的話。
大殿外,從三山六水杳杳而來的鐘聲回蕩在綠瓦朱甍鎏金大殿裡,皇帝怔忪的聽著,腳步踉蹌了一下,踢到滾落的佛珠,看著一玄的目光漸漸從憤怒變成了駭然。
古往今來,沒有高位者手不染血。骨肉相殘,於帝王之家又何曾是少數,為何到了他的手裡,到了現在,隻有他怕,隻有他日夜不得安眠,成了痛苦煎熬的心魔。
皇帝扶著桌子坐了下來。
他想起來了,那些帝王殺的是異己之臣,隻有他,殺的是信任他,待他如己,視他為親兄,顧他為命的太子殿下,在那個人情冷漠,權謀相爭的囚籠裡,他親手殺了他唯一推心置腹的兄弟。
皇帝閉上眼,按住頭,揮了揮手,疲倦和蒼老爬上他的眼角:“你退下吧,讓朕、朕想一想。”
長刀撤下,一玄暗暗鬆了一口氣,撩袍向皇帝行了禮,轉身退出鑾殿,回到了禮佛堂中。
禮佛堂裡清脆悠遠的鐘聲還在回蕩,琉璃穗垂地的側室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一玄看見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十九爺手中握著茶盞,向他一笑:“辛苦了。”
一玄抿唇搖搖頭。
殷成瀾望向外麵遼闊的天空,說道,“山月倒是說放下就能放下了,什麼時候,本王也能像他一般灑脫。”
一玄垂著腦袋,用眼睛偷偷瞄他。
這時,窗外突然出現一聲嘰喳的鳥叫,懷遠王眼中一喜,仔細看去,眼裡驚鴻一瞥的喜色又如雲煙般消散的無聲無息了。
隻是一隻普通的小麻雀。
瘦削俊朗的臉上竟浮現出黯然之色,不是他的鳥啊。
看來他的小鳥崽子還沒孵出來。
臨走前沒能親眼看到崽崽的小嘴巴,真是此生大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