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北鬥石(十九)(1 / 2)

第二日一大早, 連按歌就在臥房外敲門了,得到允許,他走進來, 頂著兩隻黑眼圈,看起來一夜未睡, 手裡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湯藥, 放到桌子上,轉身嚴肅的說:“爺, 昨天放了十三隻信鴿,今晨收到消息,鬼孤老人進中原了。”

殷成瀾靠在床頭, 長發未束, 身上披了件玄色的外袍:“多久了?”

連按歌臉上一閃而過的愧色:“半月有餘。”

殷成瀾嗯了一聲, 慢條斯理的整理著袖口, 說:“我昨夜......”卻頓住了。

連按歌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後半句,撩起眼皮看他,就見他精明卓絕的十九爺臉上出現一瞬間的空白, 大總管心裡吃了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再仔細看去,殷成瀾已經恢複了常態, 說:“昨日我們遇見的易了容的‘季玉山’很有可能就是鬼孤老人, 你今日再去城中打聽一下……不, 不需要了,他會主動來找我們的,等著就是了。”

連按歌應下,往門外瞥了一眼,小聲說:“爺,昨天帶回來的那個人是?”

殷成瀾的目光從連按歌臉上落到被子上,他不動聲色的拉了下被角:“以後再解釋,你先去吧。”

連按歌心裡一空,果然,他這件小棉襖舊了,是不是都不暖和了。

交談完畢,見他還在原地不走,殷成瀾挑起眉梢,手按在被角上,好脾氣的問:“還有什麼事?”

連按歌唇角翕動,這叫他怎麼說,指責他喜新厭舊了,還是說自己想爭風吃醋了?

無論說哪句話都詭異。

連按歌肩膀一鬆,揉了揉眉心,撿一旁桌上的涼水灌了一口,搖頭道:“沒事,就是覺得......爺最近不太一樣。”

殷成瀾哦了一聲,一縷頭發掉到了眼前,他伸手攏到耳後,舉止之間俊逸瀟灑氣質非凡,他笑了一下,好整以暇的問:“有什麼不一樣?”

連按歌環住手臂斜倚到牆上,看到桌上他親手端進來還溫熱的湯藥,說:“之前爺每回情緒大動時,非待要服下兩三日湯藥才能遏製,我昨夜見爺隱有毒發之狀,雖出言提醒,但按照爺的脾氣,夜裡也定然心緒雜亂輾轉難眠,可今早一來,卻見爺精神很好,似乎昨夜睡得格外安穩,這......不太像爺。”

殷成瀾愣了一下:“我非要夜不能寐,想他們想的毒發身亡才合適?”

連按歌忙道不是:“這樣挺好的。”

殷成瀾便甩給他一個‘既然如此,你還站在這裡廢什麼話’的眼神,將連大總管哄走了。

待人走後,殷成瀾忽然沉默下來,但他並不像往常那般陰鬱冰冷,反而眉間竟是出奇的平靜,他自然知道連按歌想說什麼,就在他猝然頓住的那句話時,他就注意到了。

是了,他昨夜本不該睡得那般安穩的,因為前路已經豁然劈開,製毒的人、下毒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抬手就能碰到自己廢了的雙腿,抬眼就能看見複仇之路上的荊棘和尖銳的石頭,轉身就是逼仄著他苟延殘喘的兩味下落不明的藥引子,可他就這麼平靜安寧一夜無夢的睡了一覺。

不該是這樣的,殷成瀾心裡想著,聽見一聲哼唧從自己壓住的被角下響了起來。

殷成瀾移開手,看見自己的被角被頂開,一隻茸毛亂翹的耗子似的小鳥爬了出來,抬頭和他對上眼,折過一隻翅膀抵在胸口‘啾啾’的咳了兩聲,幽幽抱怨道:“你壓住我傷口了。”

殷成瀾毫無誠意道:“抱歉。”

靈江幻化出人形來,從殷成瀾的被窩裡盤腿坐起來,將他仔細看了一遍,見他眼底一派清風,又聽見他與大總管清晨的一番對話,便知曉昨夜自己這麼一摻和,還真沒白費,於是心滿意足的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剛伸手,就被殷成瀾一把攥住手腕,往前猛的一拉。

靈江預料不及,撲到殷成瀾腿上,正撞住胸口的傷,他嗚咽一聲,很快便被殷成瀾扶住後背換了個麵。

仰麵躺在殷成瀾身前的錦被上,靈江臉色有些蒼白的喘了兩口氣,待氣息平下之後,他皺眉指責道:“你手輕點,彆把我弄壞了。”

殷成瀾低頭看著腿上的青年,好笑道:“這句話用在這裡不合適。”

靈江撇了撇唇角,並不打算懟回去,而是微微仰起頭專注的望著男人,他眼裡黑亮的驚人,像是沉了一把星子,光影流轉時總能泛過一抹微光。

殷成瀾從未見過這樣凝望自己的眸色,收斂起唇角的笑意,近乎耳語的低聲說:“故意的?”

他沒頭沒尾來一句,靈江卻聽懂了,舒服的枕著他的腿,抬手抓住他鬢角的青絲纏在指間,滿不在乎道:“逗你開心唄,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作甚麼?”

殷成瀾緩緩眨了下眼,按住他不老實的爪子:“我開不開心重要嗎?”

靈江便認真點了點頭。

殷成瀾看著他,沉默了,一雙平日裡深不可測的眸子垂了下來,大片漆黑的睫羽擋住他的瞳仁,將他的眼形描摹的格外修長,這一刻,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像是某種跋山涉水也求而不得的落寞,卻很淺很薄的一層,沾在他顫動的睫羽上,隻要他輕輕眨一下眼,可能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靈江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目光對準自己:“沒有那麼複雜,誰若是對不起你,你就去殺了他,殺完了,夜裡做個好夢,第二日起來就把他忘乾淨了,好好活著不行嗎?”

殷成瀾像是被睫羽上淺薄的落寞壓的睜不開眼,於是他闔上眸子,唇角傾瀉出一絲苦笑:“你不懂,殺了他一個,會害死天底下數萬萬個,他是死了,可動蕩、異心、烽火也會接二連三起來,聽著這下麵萬千嚎哭,我依舊睡不好覺。”

靈江看著他這副模樣,心疼的隻想將他抱進懷裡哄哄才好,從前他不承認殷成瀾可憐,因為男人站在那裡便是經天緯地的支柱,可現在他從殷成瀾強撐著的肩背裡看出來他藏在骨血裡的悲哀之處。

憎恨的人就在眼前,他殺不得,還要親手為其鋪下一條後世千秋萬代的路,好讓這個人死的時候,國是泰,民是安。

他好像看見殷成瀾舉著一把凜凜大刀就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刀鋒一轉,就能割破頭顱,可他卻遲遲沒有動手,用儘全力撐著刀刃與皇帝的距離,一麵等著有人能接下這盆肮臟的血,彆濺臟了大荊的國土,一麵守著自己的這把刀,怕落下時帶起烽煙四起。

靈江隻好歎口氣,從他腿上屈肘撐起上半身,打算將殷成瀾摟進懷裡,剛伸出手,屋門忽然吱呀一聲。

“爺,門外——”連按歌一把推開屋門,看清楚床上的一躺一坐的兩人時,他嘴裡匆忙的那句話頓時給嚇了個魂飛魄散,半個音兒都沒再冒出來。

意識到兩人的動作有多曖昧,殷成瀾抬手一推,將靈江推進了床裡側,瞬間從剛剛的小可憐轉變成了吃完就丟的衣冠禽獸,低著頭,裝模作樣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靈江對他這副虛假的君子麵孔很不待見,也端了一副姿態出來,他先是邁開長腿下了床,站在床邊慢條斯理將淩亂的衣領拉好,撫平身上的每一條褶皺,他的動作比殷成瀾更加過分,一舉一動都好像高傲風華,端方如玉,將殷成瀾平日裡的拿喬學了個一等一的通透。

真是比殷成瀾還‘殷成瀾’。

床上的男人看見,眼角不由自主抽了抽。

做完這些,靈江沉穩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在他耳畔說了一句,這才直起身,靠到一旁,示意連大總管可以說話了。

然而連大總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先是目睹了他家主子的奸|情,不等反應過來,就眼睜睜看著他家主子從偷吃的那位變成了被偷吃的那位,心裡翻起驚濤駭浪,一陣高過一陣,嚇得他人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

殷成瀾便知曉,連按歌這是讓靈江這隻小賤鳥故作出來的動作給唬著了,眼神掃到一旁抱臂環胸青年身上,有點……棋逢對手。

這時,院中的打鬥聲傳了進來,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窸窣聲也傳了進來,連按歌費力將剛剛驚駭的一幕掀過去,找回剛剛丟的半句話。

“爺,人來了!”

話音剛落,屋門外原本乾淨的地麵瞬間被一群烏泱泱的東西爬滿,那東西紅的發黑,成千上萬,是昨日的毒蠍,卻多了十倍有餘。

靈江瞬間站到床邊,同時手中幻化出了他那兩隻森冷的八棱錘,側頭說:“你先走。”

雖然不合時宜,但連按歌依舊控製不住的驚訝望向靈江。

殷成瀾沒說話,看著烏泱之中緩緩出現一雙腳,一個脊背佝僂的幾乎要圈成一個圈的老頭站在毒蠍中間,臉上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肆無忌憚的用目光舔舐著屋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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