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經曆過很多次類似的搶救。
有像眼前患者一樣,直腸異物,懟穿腸道;有車禍,撞破腸道;有刀刺傷,紮破腸道。
各種情況,千奇百怪。
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腹腔內壓力很高。
王國華年輕時候接診的第一位類似的患者是下礦井被重物砸傷腹部,臟器破裂伴有腸穿孔。
因為在井下耽擱了一段時間,送來的時候患者已經奄奄一息。
王國華至今還記得打開患者腹膜的那一刻,腹腔裡的糞便直接上了房頂,就像是往旱廁裡扔了一枚雷管似的。
整個手術室裡的所有人都被崩的滿身滿臉。
那次經曆變成了一個夢魘,乃至王國華退休之後都無法忘記。
為什麼壓力會那麼大?王國華知道應該和腸道內容物發酵有關係。但什麼樣的患者會壓力巨大,多久會出現這類情況,他沒有研究過。
知道有類似的情況就行,何必要研究呢。
王國華有一個小技巧,不要先打開患者的腹膜。勉強提起腹膜,用50ml注射器針頭先插進去5mm放氣。
感受到腹膜張力降低後再打開腹膜,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要不然手術室裡崩的到處都是屎湯子,不說術者、助手、麻醉醫生、護士該如何工作,僅僅一個感染等級就提升了一檔,患者術後能不能活都是個大問題。
因為類似的患者並不多,所以王國華隻和溫友仁說過兩次,但溫友仁從來沒在意過。
而眼前!
王國華有些恍惚的看著羅浩一隻手用扣扣提起腹膜,另外一隻手伸出,問護士要50ml注射器針頭。
器械護士不明所以,還沒意識到危險,叫巡回打了個注射器。
羅浩謹慎的拿著50ml注射器針頭紮進去幾個毫。
動作簡單,然而這個動作背後意味著什麼王國華再清楚不過。
那是無數年臨床經驗以及老醫生的耳提麵命的積累。
“羅浩,你這是乾嘛呢。”巡回護士戴著護目鏡問道。
因為羅浩帶來了護目鏡,一定程度上讓手術過程中遭罪的指數降低,所以她的言語也溫和了少許。
“閉嘴!”王國華斥道。
他的聲音像是滾滾炸雷在手術室裡響起。
巡回護士和麻醉醫生都愣住,有幾年沒見國華老主任在手術室裡發飆了。
如今昔日重來,他們沒有覺得被侮辱,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心悸。
有問題!
大問題!!
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閉上嘴。
“滴滴滴~”
這是監護儀間斷發出的聲音。
“呼呼呼~”
這是呼吸機間斷發出的聲音。
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還有輕微的“嘶嘶嘶”的聲音。
嗯?
這是什麼聲音?!
原來國華老主任不讓說話是在聽聲音!
都是老臨床,聽到嘶嘶聲,醫生護士馬上聯想到羅浩要的50ml注射器針頭以及王國華剛剛的怒吼。
他在放氣!
不需要任何解釋,所有人都明白了羅浩在做什麼。
但羅浩是怎麼知道的!
嘶嘶嘶的聲音漸漸減弱,大約40秒後,羅浩確定沒有氣體順著注射器針頭溢出,便把注射器針頭拔出來,小心放到器械護士準備好的有菌區。
伸手,尖刀拍在手心裡。
羅浩用尖刀在患者的腹膜上小心翼翼的劃開一個小口子。
隨著切口出現,有黃色的糞湯出現在視野裡。
羅浩第一時間把腹膜提高,王國華見沒有“火山噴發”的危險,緩了緩神,把羅浩到底是怎麼知道的放到一邊,把戴套的吸引器插進去。
呼啦~
呼啦~~
呼啦~~~
糞便被吸出來,那股子濃鬱的味道也開始彌散。
幸好戴著護目鏡,雖然已經生產了幾年,但密封條仍阻斷了刺激性氣體的滲透,最起碼眼睛舒服多了。
抽出一部分糞便後,王國華協助羅浩做腹膜保護。
誠然,這種情況做腹膜保護用處並不大,術後感染可以說是百分之百的。
但做了總比不做好。
“準備溫鹽水。”羅浩輕聲說道。
“小羅醫生,我備了10瓶500的鹽,夠不夠?”巡回護士看了一眼患者腹腔,憂心忡忡問道。
“不夠,再來20瓶。”羅浩道。
巡回護士沒有質疑,她看著患者腹腔,覺得30瓶溫鹽水也未必能衝乾淨,還是多準備點更妥當。
彆到時候挨國華老主任的罵。
開始衝洗。
大塊的糞便用手掏走,剩下的經過鹽水衝洗後吸引器吸出。
“這鹽水用的。”麻醉醫生道,“我記得2005年的時候,醫大二出了一件事,患者家屬告醫院,說一次性輸液一萬多毫升。當時我嚇傻了,覺得醫大二是不是瘋了,怎麼會做這種事。”
“我也記得這事兒,後來聽說好像是透析用的。”巡回護士一邊忙碌一邊閒聊。
“那時候都糊弄。”王國華沉聲道,“寫病曆糊弄的很,也沒詳細記錄。一萬毫升生理鹽水就那麼隨隨便便的入賬,被人找到問題。所以我跟你們說每一項都要嚴絲合縫的對上,以免以後出大事。”
“國華老主任,被您訓得次數多了,我現在一直記得小心點,再小心點。”麻醉醫生笑嗬嗬說道。
王國華低著頭做手術,隨口說道,“當醫生要會相麵,你們屁都不懂光學著人家偷懶。”
“國華老主任,咱可是唯物主義,不能信這個。”
“不說彆的,就說2005年那場糾紛。患者家屬在省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人家矯情、能掀起滔天巨浪,是背後的人厲害。
話說那個患者最開始在省院住院,省院的主任覺得不對勁,一直動員患者去上級醫院。”
聽王國華開始八卦就陳年舊,大家都側耳聆聽。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雖然做這種掏糞的手術連呼吸都是錯的,但再這樣的環境裡,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夭壽哦。
“啊?還有這種事兒?!”麻醉醫生兩眼放光。
要說老主任們就是八卦的寶藏,他們和護士不一樣,不八卦誰跟誰又跑出去開房了,而是說一些業內秘聞。
國華老主任不經意之間提到的事兒麻醉醫生很感興趣。
“當然,醫生要會相麵,這可不是一句空話。”王國華一邊跟羅浩掏糞,一邊說道,“省院的主任是我同學,有一次喝酒喝多了,他親口說的。”
“展開講講,國華主任。”
“當時他預料到患者肯定出問題,自己去和患者家屬談,一點用都沒有,人家就是不肯出院。後來逼急了,我同學差點沒住在院長辦公室。”
“!!!”
“!!!”
在場的醫生護士真心不知道到底遇見了什麼患者,能讓一名科室大主任下這種決心。
住在院長辦公室,這句話意味很多。
但不管意味著什麼,那種決絕的心思哪怕過了20年再次提起,手術室裡的人也能感受到。
“院長也被磨的不行,指著他的鼻子罵了三天。就這,我同學硬是挺著,後來院長出麵跟患者家屬談。都是社會人,院長的麵子還是要給的。不過呢……”
王國華拉長尾音留了個懸念。
“不過什麼啊國華主任。”
“患者被動員出院,但是帶著省院一台呼吸機走的。呼吸機是省院的,隻要肯出院,白送一台呼吸機。”
“我艸!!”麻醉醫生驚呆了。
出院白送呼吸機?!還特麼有這種事兒!!
“患者從省院出去,直接去了醫大二院,結果你們也看見了。那件事鬨的沸沸揚揚,剛上任的二院院長真是倒黴。”
“嘖嘖。”
王國華在護目鏡後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笑。
“說起二院院長,還有一件八卦。”
“國華主任,您說,您說。”麻醉醫生樂滋滋的盤問。
和老主任做手術就是好,能聽到這麼多酒桌上吹牛逼的八卦。
“這人啊,縱有千般能耐、萬般本事最後還得看命。時來天地皆同力,運氣英雄不自由可不是白說的。”
“???”
“???”
羅浩聽王國華這麼說,看了一眼自己的幸運值,很是安慰。
“就在這起醫療事故前不久,醫大二院換屆,兩個候選人刺刀見紅,爭的不可開交。後來大家都看好的那位失敗了,去了另外一家醫院,結果沒多久就拉扯起來醫大三院,就是現在的腫瘤醫院。”
“啊!還有這回事!”麻醉醫生驚訝。
省內赫赫大名的醫大三院主打腫瘤治療,沒想到2005年以前竟然沒人願意去。
“留下來那位在全國麵前丟了大臉。所以呢,福兮禍之所倚,大概就是這樣。”
王國華說著說著,微微皺眉,“換氣開了麼?”
“開了開了。”巡回護士馬上回答道,“國華主任您聽,換氣扇的聲兒大的都震耳朵。”
王國華搖搖頭,想要憋氣,但卻又不能不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