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真正驚恐的時候,反而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冷汗和寒毛一起在皮膚上炸開了,波西米亞連滾帶跌地向後爬開幾步,粉紅被單落了下來,遮住了床底下大大小小的寶兒。
……在一片死寂的夜晚裡,她死死盯著那片微微搖晃的粉紅被單,能聽見的隻有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聲。
過了幾秒,她的手腳才漸漸不發顫了。她使勁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重新靠近那張小床,慢慢地掀開了被單。
寶兒們又一次與她目光相對。有的寶兒下巴朝天,有的寶兒斜歪著頭,有的寶兒正直直看著她。
一條遊魚驀地落下來,停在了小床床底下。完全看清楚之後,波西米亞猛地吐出一口氣,渾身都鬆弛虛軟了;她一抹臉,抹掉了臉上涼涼的淚水,暗暗罵了一句,伸手抓住那個正視著她的寶兒,一把將其掏了出來。
……說它是玩偶,都有點太瞧得起它了。雖然是玩具的尺寸,不過這隻是用白布和棉花紮出來的一個圓頭、一個長抱枕似的身體,再加上細細的布四肢,被潦草地縫成了一個人形。寶兒的照片被洗出後放大了,釘在棉花人的頭上;原本平平如紙的臉,被推著鼓起來,每一張臉上,眼珠的位置都被紮破、掏空了。
一眼望去,不知多少個黑漆漆的小洞,好像都正對著她。
波西米亞使勁將那棉布娃娃摜向牆角;它打翻了兒童書架上的許多東西,一起鐺啷啷地滾落在了地上,聲音驚得夜晚都跳了幾跳。
“沒事吧?”遙遙地,傳來了暗房打開門的聲音,和元向西含糊不清的喊聲。
沒有出聲,波西米亞一手掀開粉紅被單,一手撐著地,彎腰伏在地麵上,又一次對上了大大小小的寶兒麵孔,渾身一哆嗦,連罵也罵不出聲了。
這是誰乾的?元向西?還是她自己?如果是的話,她為什麼要做這麼多玩偶,貼上寶兒的照片?為什麼每一雙眼睛裡的瞳孔,還都被用刀給紮得稀爛?
一張又一張的圓臉,嵌著一個又一個的黑洞,在光魚近距離的照射下下,連寶兒臉上的紋理都雪亮清楚。
她以前沒有仔細看過這個孩子嗎?……這孩子的臉,圓得近乎標準,五官抻長了扯平了繃在臉上,像個因什麼病而變形鼓脹的東西。
一想到這種東西居然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波西米亞就隻想一拳又一拳地砸進自己的小腹裡。
但是即使寶兒是這種叫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長相,她一時卻隻能盯著它動不了。不,不如說,正是因為寶兒那張又圓又大的臉,此刻在床底下擠得滿滿的一起盯著她,她才動不了。
每張寶兒臉的朝向都各不相同,四肢也淩亂地交纏在一起,看得出她當初把這些玩具塞進床下時,動作十分粗暴。唯有一點,她當時很注意:每個玩偶都是腳衝牆、頭衝外;這樣一來,塞玩偶的時候就不至於壓壞了頭上的照片。
波西米亞觀察了一會兒床下的玩偶,情緒漸漸安穩下來,剛才的驚恐消褪了不少。這些玩意又詭異又突兀,嚇了她一跳很正常;現在多看幾眼,照片的詭異感早就消融在了亮光中,反而有幾分簡陋可笑了。
寶兒的床正向著門口。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的時候,波西米亞的餘光也恰好籠住了兒童房門外的那一片走廊地板——目光在寶兒的臉上盯著盯著,她驀地一轉頭,床下光魚即刻遊向了門外,照亮了空蕩蕩的走廊。
沒有人?
她總覺得剛才好像有一股風從門外吹了過去。
或許是她多心,或許是這房子裡看不見的三個孩子……過去五年,這房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波西米亞一邊想,一邊轉回眼睛。
床下密密麻麻的圓臉中,角落裡一個寶兒玩偶剛飛快地從門口收回了目光,轉過頭不動了。
這一次,尖叫真真切切地扯碎了死寂。
直到她踩上玩具、跌倒、撞翻了書架、元向西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波西米亞才意識到自己驚叫出聲了;她避開了元向西遞向她的手,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半晌,能發出的隻有風箱般的喘息。
“你被什麼嚇到了?”她丈夫柔下聲音,好像有點兒不忍心似的,輕輕拍拍她的後背:“沒事的,會沒事的,我在呢。”
“寶……寶兒……”她的聲音幾乎不成字句。“床底下……”
……結果幾乎是理所當然的。
好不容易弄明白她的意思,元向西掀開了床單。在剛看見床下玩偶時,他也吃了一驚;但是一個個將它們都拉出來檢查了一番之後,二人發現,沒有任何一個是活的,會轉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