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從來放不下。
見南次決意不動食箸,司空北辰招招手,示意留在小廳的宦官近前,讓他去皰廚,問問香椒炙鵝備好了沒有,提到香椒炙鵝這一菜名時,太子特意瞥了眼南次,這一道菜,前生的鬼金羊應當記憶深刻,那是他特意“賞賜”的,香椒粉裡添加了劇毒,能使五臟逐漸衰竭,他當時坦誠布公,多麼鮮香撲鼻的一道美味佳肴啊,被幽禁在鬼宿府裡吃了半年餿湯黴餅的人,會拒絕那道菜肴麼?
他當時抱著愉快的心情,期待著鬼金羊做出選擇,他其實並沒有留下生路,他的快樂,就是看著手下敗將在兩條死路間掙紮。
“炙鵝常吃,卻第一次聽說香椒炙鵝。”南次微笑著。
“這是我府裡的廚子自己琢磨的一道菜,鵝得選用準七斤的鵝,再將川椒葉塞入鵝腹中,經炙烤後,鵝肉就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另外青椒粉裡,還得加入由十幾種香草配成的香粉,這是專門配給炙鵝肝的蘸料。”
南次好食鵝肉,尤其是炙鵝,因此他鬼宿府裡的皰廚最拿手的就是炙鵝,當年司空北辰用香椒炙鵝為誘,他饑腸轆轆,的確難拒美食,可他不想死,再見瀛姝是他心中頑固的執念,撲鼻的香味也無法動搖他求生的意誌,結果呢?他不吃那道落了劇毒的美味,選擇了餿湯黴餅,還是中了劇毒。
此時,南次大快朵頤。
司空北辰不敢在這時毒殺他,那種霸道的毒藥發作得急劇,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讓人初體驗真真正正的,肝腸寸斷的痛苦,這個時候的司空北辰帝位尚未到手,就算恨他入骨,也不會兩敗俱傷。
南次知道司空北辰為什麼要用這道菜來試探他。
當年瀛姝將他救出鬼宿府,他因病體孱弱,休養了大半載才略有起色,總算是可以不忌口了,司空北辰竟然推薦給瀛姝香椒炙鵝這一道美味,瀛姝知道他愛吃炙鵝,特意令禦膳房做了這道菜,那天,也是瑞雪天,司空北辰召他往華林苑中的棠棣閣一同賀瑞,瀛姝也在席上,親手替他挾了鵝肉和鵝肝,告訴他這道菜比普通的炙鵝更鮮美。
他一見這道菜,就想起幾年來忍著惡心吃下的那些餿湯黴餅,著實難忍,連連乾嘔,從此他連看都不能再看一眼炙鵝。
司空北辰覺得他如果是重生人,仍然無法下咽這道美味。
司空北辰不知道,自從他知道瀛姝也重生歸來的那一天,是真真正正的全愈了。
因為曾經遭受的一切侮辱一切苦難,被他徹底放下,他不再耿耿於懷,不再遺憾不再悲涼,彆說香椒炙鵝,哪怕今日司空北辰真在他麵前的食案上擺滿餿湯黴餅,他也不會再犯惡心。
“的確美味。”南次讚不絕口,尤其是對那碟特製的香淑粉,一片薄薄的鵝肝,非得密密裹滿蘸料。
“五弟說心悅中女史,這件事倒不奇怪,你們兩個本就可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隻是突然想到中女史入宮之前,五弟要是沒把那裴九郎和王四娘直接堵在流芳圃裡,難道就打算眼睜睜看著中女史和裴九郎定婚?”
“如果裴九郎是可靠的人,我願意放手。”
“五弟這話當真?”司空北辰搖搖頭:“雖然姻緣之事,我們不能完全自主,必先遵從父皇的旨意,可當中女史應選後,五弟尚能懇求父皇允婚,足證對中女史的深情摯意,又怎會甘心眼看著心悅的女子另嫁他人?”
“她若情願,我就甘心。”
酃酒燙熱後,酒香格外的柔綿,便是餘下空盞,那香氣仍然不絕,南次執著空盞,似乎半醉,酒後吐真言,他的話原也不假。
隻是司空北辰未必願意聽他的真話。
“我不能隨心所欲,她卻原應自在快活,如果她得以不入宮,如果與她相伴的人溫厚可靠,能夠給予她平安喜樂,我甘心隻為她的兄友,可瀛姝的眼睛裡自來難容沙礫,裴瑜既然心有彆屬,絕非她的良人,她也不屑於橫刀奪愛,宮廷裡,危機四伏,不是她心之所向的樂土,可迫於無奈,她隻能應選,隻能經這條險逕另尋出路,我才得到了機緣。”
這不是你的機緣。
司空北辰自然不會把心裡的譏鄙說出口。
瀛姝比所有女子都適合生活在內廷,普天之下,也唯有她夠資格與他並肩而立共享至高無上的尊榮。因此就算你占儘了先機,也無法將她從我的手裡搶走!
“這場瑞雪,不知要下幾日。”
司空北辰看向窗戶,窗紙將飛雪隔絕,看不明也聽不明雪勢,隻聞廊廡下的銅鈴聲在風雪中斷續,還有三年,這三年是他最關鍵的節點,他不忘的是前生今日,飲酃酒,無法使他酣快淋漓,禍福難測、前路未卜,他安插進陽羨裴的耳目回報說,瀛姝與裴瑜作賭,賭這場雪持續的時長是單日抑或雙日,他們似乎兩情相悅,其樂融融。
紫微府裡他孤獨苦悶,隻好默默也在心中許下了賭注。
若是單日,我許你一生一世,若是雙日,我許你雙宿雙棲。無論如何,你終究都會到我的身旁,那時候我會讓你知道唯有我才是你的歸宿,不管你現在在哪裡,眼中有何人,無非都是你向我靠近的過程,王瀛姝,從你的祖父判定建康為我父皇安居之地那一天起,我們的命運已經成為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