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薑氏親口所說……”
“薑氏為你尊父的侍妾,看來,倒是與你也甚親近嘛。”
“廷尉卿這話是何意?建康無人不知某與內子鶼鰈情深,多年以來,某之內宅從無侍妾之流,廷尉卿竟想汙某也與薑氏有染?”
“本審隻是按常規核查案實,喬子文,薑氏既為平邑伯的侍妾,怎會向你傾訴私情?這原本就不合情理,此處乃刑堂,本審問的不是你和你正妻之間的私闈之事,不過你既然涉案,且為關鍵之人,你務必釋對疑點。”
“薑氏怯弱,為喬楻侵擾,自不敢與老夫實講,她能求助之人也唯有喬析了,廷尉卿,薑氏雖為奴籍,可其父母皆乃忠仆,因此老夫與喬析從不將她一家視為奴仆,實當之為家人,這算什麼有違情理?廷尉卿理應審問喬楻父子,喬楻先有侵辱薑氏之事,任氏若不知情,當初為何答應接納薑氏為喬楻的侍妾?任氏分明就是心虛!且此婦惡妒,根本容不下薑氏,因此趁喬楻未歸,又指使其子喬謙奸殺薑氏,以為將薑氏毀屍滅跡了,又把開罪陳郡謝六的事嫁禍給羊太君,喬楻為保住官職,拿她無奈何,任氏也的確料準了,但老夫可容不下這等惡婦,更容不下喬楻這樣的逆子!”
顧耿才問喬楻:“世子如何說,你一直堅稱與薑氏無染,但任女君是否已經接納了薑氏為侍妾?”
喬楻臉色很凝重。
喬謙忍不住了:“廷尉卿,祖父逼著家母受納薑娘子時,家父並不在建康,謙當時在場目睹,薑娘子一直跪在家母麵前哭訴哀求,家母因為心軟,且……又實在不敢當麵頂撞祖父,無奈之下隻好先將薑娘子領回了居院,可事後,家母問明白了,薑娘子並不願繼續留在平邑伯府,於是,家母便悄悄替薑娘子贖了籍,送薑娘子離開建康,薑娘子走時,家父尚未回京,這件事家母與謙最清楚。”
“胡說八道!”喬恪怒道:“廷尉卿,我還有人證,但他們因為身份卑微,早前不敢直接登堂,現在喬楻父子以送走薑氏為由,還在妄圖狡辯,請廷尉卿允準,讓人證登堂作證!”
“人證現在何處?”
“正在廷尉署外,人證共三人,分彆乃是薑氏的爹娘以及喬謙的仆從!”
既還有人證,顧耿當然不會不傳,為表鄭重,還讓廷尉丞親自去傳喚人證,廷尉署外實則已經是熱鬨非凡了,廷尉丞一腳跨出去,以為直接就邁進了集市,也根本不需多問,他立即就見著了站在車上的人證之一,中年男人,五短身材,布衣著裝,臉卻像剛出籠的白麵蒸餅,瞪著一雙賊亮的眼,正慷慨激昂地痛數喬楻父子的罪行,地上站著的婦人梨花帶雨,哭著“苦命的女兒”,那婦人身邊,是個青年仆從,倒顯得文靜,略垂著頭,手指糾纏成一團。
青年仆從聽說要入刑堂受審,倒是終於放過了他自己的手指,頭卻垂得更低,像因為舍不得他自己的影子,不願意移步,婦人抬頭望年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舉著拳,對著眾人道:“平邑伯為了替小人討回公道,不惜大義滅親,小人也相信,廷尉卿必會鐵麵無私,嚴懲奸殺小女的惡徒!”
廷尉丞實在是忍不住了,正要抖擻官威,喝斥這豈圖煽動輿論逼脅刑審的刁仆,隻聽人群中,有女子的聲嗓。
“廷尉卿必然鐵麵無私,待查明了案實,應也不會放過企圖在結案前,就糾集同謀,誣告朝廷官員的罪徒。”
廷尉丞剛才已經瞧見了不少看客分明都在為中年男人打抱不平,實在不料竟然還有敢為喬楻鳴冤的人,不由看向說話的女子,隻見她素衣素裙,發佩銀冠,在義憤填膺的人群裡,孑然傲立,似乎全沒意識到孤獨無援。
這世道,女娘們還真是不容小覷了。
廷尉丞冷聲道:“廷尉署外,禁止喧嘩,更嚴禁爭鬥,誰要是敢造次……國法不容!”
一行人回到刑堂,廷尉丞低聲衝顧耿耳語,說的自然是此刻廷尉署門外的情境,顧耿的眉頭就鎖緊了,他往右側看去,隻見喬恪、喬析以及羊褘都是洋洋自得,分明情知外頭的沸反盈天,以為靠著看客們的聲援,就能成功向廷尉署施壓,顧耿心中頓時熊熊燃起一片無名火。
大豫不以法家治國,尊崇的是儒家,的確存在判案屢受輿論限製的狀況,顧耿本人也是個儒士,可他畢竟擔任著廷尉卿,於是極其厭恨舉狀不以證鑿,隻講親親尊尊那一套,而如今的狀況,就連一國之君都不能乾坤獨斷,廟堂之上多的是以卑犯尊的亂臣,可在家族、門戶之內,父權妄大的情況卻一直不曾改變。
顧耿想起他曾經複審的一樁命案,為父者因嫌姻親家業凋蔽,逼子休妻,兒子卻是重情重義的人,不肯始亂終棄,為父者竟然因一時之怒,將兒子杖殺,負責初審的刑官卻認定是兒媳的罪責,認為是兒媳不孝不賢,導致父子失和,判兒媳絞刑,案卷遞交廷尉署,顧耿深覺荒謬,他改判為父者處斬,卻因此案,受到了不少臣公的彈劾,後來還是中書令範陽公勸他退讓一步,他雖將那可憐的婦人從絞刑架上救下,但不得不再次改判,隻將殺子者處杖刑。
死者何罪?但隻因為卑幼,卻隻能無辜喪命於父權,這難道就符合儒禮所提倡的仁、義、禮、智、忠、孝、悌嗎?!
顧耿重重一拍驚堂木:“堂下所跪何人,先道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