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節請石乘入茶室,斟兩盞立秋時分也倒時宜的涼茶,托盞相請,而後便直接說起了正題。
“禦風貫與謝十郎相近,反而未曾跟江東賀的子弟接交,此刻突然間,態度大改,一來禦風未必能與賀氏那些紈絝投契,另則,賀郡公說不定也會起疑心。”
王節不消多問,篤定石乘會接受陛下此一密令。
石乘也不驚異王節知道這一密令,他雖說才奉聖令,對於具體計劃還沒梳理清楚頭緒,可心裡的確是有成算的:“初聞阿姐獲罪,被拘禁於內廷時,我情知家中長輩甚至母親都極埋怨阿姐指控賀夫人,他們隻急於求得賀門的諒解,無一關心阿姐的安危,於是我隻好懇求謝十郎,希望他能說服謝夫人出手相助,為阿姐鳴冤。
我這樣的行事,激怒了祖父,母親也哭著求我,說我應當以經濟仕途為重,我母族有位表兄,自來和我還算友睦,母親托他勸誡我‘回頭是岸’,表兄的發妻出身江東賀,雖非大宗嫡女,她的兄長倒也還算受家族器重,我明麵上也答應了母親不再任性行事,是以,祖父才沒將我拘在家中,我想如果我通過表兄結識他的妻舅,應當不算蹊蹺。”
王節聽了,點頭道:“的確可行,我這裡搜集了一些江東賀族內,各宗支的人事情況,可供禦風參謀,見機行事,若遇難處,禦風也可使信得過的仆從,往大市的寶硯齋送信,那是我家三叔父的產業,掌櫃是信得過的人。”
石乘自己其實也是寶硯齋的熟客,但他卻不知道那竟然是王島的產業。
雖然說現時的士族階層其實不乏以經商為副業的例子,不過王島看上去卻有如風流蘊藉的世外之人,怎會效那些“以商養奢”的不良習氣?
“三叔父深惡權爭,不耐官場傾軋,可又認為生為男子丈夫,也不能庸碌無為,出奇的是他因交友廣泛,還真學得一些經商的密竅,這些年可是出獻了一大筆的軍資。”
“難怪。”石乘說了兩字,卻又像醒悟過來,不再有下文。
他今日的心情實在波動太大,稍不留意就疏忽了言行舉止,又說不清為什麼,王節雖然以禮相待,但他卻對這個比他隻年長三歲的青年人頗有些敬畏,總覺得那雙冷淡平靜的眼睛不讓彆人看透,卻能看透許多世情,石乘於是致歉,說雖然還要叨擾一日,可得好好梳理一番計策,就回到了馳樓裡暫時被他占據的客舍。
阿姐入宮時,他還是稚童,但他一直記得其實是阿姐替他啟蒙,那時母親擔心父祖太過嚴厲,不忍他在年幼時就受父長督教之苦,苦求得延遲正式啟蒙,由阿姐先教他識字描帖,阿姐的確溫柔,耐心又細致,他對阿姐的依念比對母親的依念更加強烈。
阿姐辭家入宮,上車前回頭看來,他當時已經淚眼模糊,不記得阿姐當時的神態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再不得見。
那是前生。
他知道的僅為阿姐成了謀害五公主的罪人,一直被禁足,後帝崩,阿姐遷往離宮,沒多久就病故了,前生的他對一切無能為力,隻能在懺悔中去遺忘一些事,活著的人是隻能向前看的,他的眼睛裡有太多的人間疾苦,那些似乎隻能掙紮於生存的百姓,努力生活卻被權霸欺淩踐踏的無辜人,在一次次戰爭中為國捐軀的將士們,他們的家屬甚至求不得他的遺骸,衣冠塚前,隻有親屬在哀唱招魂歌,切盼亡故的親人莫要迷失在回家的途中。
似乎隻要魂魄往來入夢,便即心安了。
東豫的帝王也似乎總是命運多舛,後來,江山的重擔竟然壓在了女子的肩上。
王太後執政的時期不長,可是卻開始了變法改製的新時期,一直在滅亡邊緣的國家似乎贏來了新的生機,而王太後重視商事,尤其鼓勵平民經商,給予保護與優待,製定大商戶雇員的最低薪酬,嚴禁剝削民力,他剛才脫口而出的“難怪”二字,根源其實就在此處。
他任州官時,曾接待了一位行商,那客商過去就是個小攤販,比農戶更加勞苦,賺得的營利也隻不過能使一家老小得以糊口,因享新政的福利,才有拚博成為行商的機遇,那行商說,他現在不僅置下了宅田,安頓父母妻兒,還有餘力資助不少貧寒老弱,他是做夢都沒想到有生之年,活於亂世,竟然還能過上這樣的安居樂業的生活。
那一晚,半醉後,石乘朝著建康城的方向,遙拜他從未見過的王太後,他是真希望這個女子能夠長久的執政,力挽君國所麵臨的頹勢,哪怕隻是偏安一隅,至少能救萬千民眾於水火之厄。
此時年月,許多的事已經脫離了前生的軌跡,如他,竟然在未仕前就能獲陛下的密令,如他的阿姐,他終於知道了阿姐入宮後都經曆了什麼。
江東賀一族不僅僅是他石乘的仇敵,更是東豫的巨蠹,必須早日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