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為把起兵複仇的想法瞞得一絲不露,全然沒有想過竟然會被區區兵奴洞悉。
就繼續聽薑高帆的“理論”——無論匈奴、鮮卑抑或羌氐等等部族,如果仍然沿續舊製,把族民視為奴隸,何以能夠趁勢攻入中原,滅西豫,瓜分九州相繼稱霸?殿下所依靠的,除衣敖氏之外,有多少部領都曾為奴部,正是因為軍功論賞,他們才能擺脫奴籍晉為權貴,成為殿下手中足以和君上對抗的強大力量,殿下僅靠衣敖部能夠實現壯誌麼?
不能。
正如他的母後,空有個尊貴的身份,父漢過世後,還不是得服從舊製,成為父漢的“遺物”被繼承,甚至失去了正宮皇後的名位,隻能眼睜睜看他被放逐。
從來沒有哪個衣敖貴女,受到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可並沒有人為母後鳴不平。
隻有他,隻有當他成功奪位之後,才能讓他的母後複享尊榮。
薑泰越來越信任鐵拳規則,他自己得擁有鐵拳,還得借助有識之士的謀略。
他當然不會再讓母後受辱,可他又十分不耐煩,母後的妄自尊大。
如今的羌部,已經不是呼延部與衣敖部並尊的小部盟了,他改用漢族姓氏,為的就是要奠定嶄新的秩序,他需要更多的漢人支持,為他效命,才能夠實現統一天下的雄心壯誌。
外祖父那些狹隘陳舊的觀念,卻被他的母後視為了不可動搖的鐵律,這豈不好笑?母後不能容忍大漢王國迎來神元殿君後,成為比她,比皇後,比小妹更加尊貴的女人,才一廂情願以為,至多容許神元殿君在後宮占據一席之地,這不是妄自尊大是什麼?讓母後引以為傲的衣敖部的出身,早就讓她淪為了比同畜產的無比難堪和恥辱的現實。
大尚臣說得對。
原本衣敖部的女子,從來沒有乾預軍政的實力,哪怕在衣敖部真正強盛時,她們也無非就像是裝飾門麵的一塊金漆牌匾,是繼續高掛,還是被摘下來放在倉庫裡積灰,取決於擁有宅邸的人,還是否重視這塊牌匾而已。
因為太後是他的生母,他自然會讓母後坐享尊榮,有他在,母後才能成為宅邸的主人,可他的母後卻偏要去做被他利用的那麵金漆牌匾,可不可笑,荒不荒唐?
薑泰把心一橫:“裁撤無眉倉是朕換留神元殿君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條件,神宗軒姓乃是我大漢務必尊奉的大宗正源,母後,我們的國號為漢,我們就得先讓全天下的漢族臣民承認我們為中原的正統,而就連曾經的漢室,天下的共主,也一直尊奉神宗帝族為‘人文初祖’,朕十分慶幸,神宗帝族的嫡係後裔如今隻餘一個女子,還請母後好好參詳朕今日所言,且請母後務必牢記,大漢已無衣敖部,隻有金城姚氏。”
太後其實沒有這麼容易被氣死。
不然早在太尊堅持立文氏為皇後時,她就已經被氣死了。
而太後的身邊,也有老心腹,類似於陪嫁婢女,微有不同的是,她從出生時就注定要成為羌部王後,因此她身邊的女侍早早就有了“官位”,稱“女讚”,女讚並不是奴籍,而太後身邊這位女讚,甚至是她的庶出的姐姐。
“並非陛下不孝順,而是陛下非常人。”姚女讚扶著太後,走出殿堂,移步到了殿堂後頭的小苑,坐在錦鯉池邊上的涼亭裡:“若無大尚臣,陛下起事確然不會如此順利,陛下起初的想法,也是想等太尊老病,無力掌控局勢時再起兵,太後是知道的,有文氏在太尊身旁,太尊極有可能在病重時,會立即對太後,乃至於兄長先下毒手。”
“我還有兩個皇兒在身邊,何至於畏懼老匹夫及那賤人!”
“兩位大王的軍功能比陛下否?”姚女讚毫不留情點破了太後的外強中乾。
她是庶出,且剛好又比太後年長三歲,命中注定要為太後的女讚,女讚,終生不得嫁人,但其實她是有機會承寵,並生下子女的,她成為女讚之後的命運,取決於她的嫡妹。
羌部的大汗,也隻有嫡妹的前夫,不曾寵幸姬妾。
於是她就隻能一直為女讚,輔佐嫡妹了。
這樣原本也沒什麼不好,她其實並不願意和嫡妹共侍一夫,她有另外的追求,所以才生出擺脫女讚這一桎梏的願望——女讚不能嫁人,女讚若想嫁人,隻有當承寵後,先為大汗的姬媵,當大汗死後,爭取繼位的汗王將她賞婚於他人。
姚女讚原本能夠擁有幸運,但她卻十分不幸。
太後卻很看重自己這位一直效忠於她的庶姐:“難道我們就真的隻能看著,父族的沒落了?”
“衣敖部不會沒落,但太後需要給陛下時間,且太後也萬不可再聽信居心叵測的小人離間了,衛夫人和大尚臣,並不是太後的敵仇。”
“我也真是不明白,大阿姐,你為何為衛氏、薑高帆這等下賤之人說情?”
“太後,衛夫人原本是文氏安插在殿下身邊的耳目,可要不是衛夫人,文氏怕早就知道殿下在暗中籌劃起事了!衛夫人所生的小皇子,也是為文氏加害,她和陛下從始至終都是一條心。
太後是因為父親一直以來的主張,才會對漢臣報有成見,但太後想想,如果不是聽信了挑撥離間,何至於會因此讓陛下為難?文氏現在雖然被軟禁了,可未央宮裡,仍有她的耳目,太後為難陛下,必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你要這樣說,我倒是能先忍下這口氣,但一想到居然讓軒氏一介漢女淩駕於我羌部貴族之上,我心中……我都這把年歲了,也不知能否等到我們衣敖部恢複當年榮光那天。”
“太後已經是太後了,如今還是北漢的太後,將來必為大漢的太後!”
雖然北漢現在自稱為“大漢”,但其實沒有得到北趙等國的承認,就連大豫寫來的國書,實際還是將之稱為“北漢”,把薑泰稱為“國君”,而非“帝君”,換句話說,姚太後在北漢才享太後之尊,其餘國家,就算是奴婢,也大可以將之稱為姚氏。
剛才姚女讚那話的意思是——在北漢,姚太後已經大勝曾經的文皇後,把文氏死死摁在了太妃的名位上,將來薑泰一統天下之後,勢必也隻會尊生母為太後,就連神元殿君,真要是留在北漢,一度淩駕北漢太後之上,可失去利用價值之後,她一個女子,結果無非就兩個。
嫁人生子,子嗣不能姓軒,神宗血脈斷絕。
終生不嫁,神宗血脈照樣斷絕。
哪怕越來越多的漢人獲得良籍,但仍然臣服於羌人的統治。
太後又何必斤斤計較一時的“尊卑”呢?
難道說現在就能在北漢欺壓神元殿君,天下人就無人敢戳她的脊梁骨了麼?
現在諸國的眼中,區區北漢太後根本一值不提,神元殿君才是必爭的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