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朕會與武陵公實言,今後宗室內部,若再有妃嬪抑或皇子為了權爭行惡,觸犯律法,朕絕不姑息,得靠宗正卿武陵公秉公審處,朕之行事,也同樣受到宗正卿監督。”
顧耿方才恍然大悟。
原來陛下已決定對北漢用兵,因此才會利用這個機會逼迫賀執交出蜀州兵權,兵事非顧耿的職責,他也沒有多問有何布署,隻略說明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北漢國內剛生動亂,雖然看似局勢已定,但風波並未完全平息,而且先前的儲君竟然領命出使我朝,因其身份特殊,北漢是否真有意與大豫建立邦交還不好說,且漢中未複,巴蜀終難真正安寧,久防並非上策,既然時機難得,也的確應當趁機先奪漢中。”
顧耿也未在乾陽殿久留,他告辭時,正見瀛姝已經置筆,似乎在檢查錄事行文有無疏錯,這是他第二次和中女史近距離“接觸”了,這回不同上回,中女史並沒有乾預事審,全程不發一言,可顧耿卻知道哪怕是他的堂妹蓬萊君任職中女史時,也不曾受到國君如此的信重。
中女史畢竟隻是女官,按理是不能參與朝事策定的,皇帝陛下雖然偶爾會詢問中女史的意見,也多為內廷之事,可今日的事案,雖然陛下一直稱為“家事”,然而往大裡說,很有可能涉及儲君的廢易,其實根本就不能稱為家事,而中女史明顯早在今日審斷之前,就已經對內情一清二楚。
陛下當然不想廢儲。
否則就不會把這件事案歸為“家事”審結,顧耿的本意,也並非是要諫主廢儲,儲君固然需要具備賢明的品質,太子為權位之爭同室操戈的事讓人憂心,可顧耿也明白錯責也不能儘都歸咎於太子,畢宿君的野心也是人儘皆知,真要論過錯大小,弟先不恭,才是導致手足不睦的根本原因。
三十年前,顧耿在洛陽,雖然當年的他還沒有正式獲得授職,卻也算親曆過九王之亂的“局中人”,可他根本無從判斷勢態,他的耳邊充斥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他所看好的主公,結果在奪得權位後徹底暴露了狠戾無情的真麵目,他大失所望,也曾心灰意冷,當時的家門宗長其實是他的祖父,冷眼看他借酒澆愁,自暴自棄,直至臨終之前才將他喚去病榻前。
“七郎,便是我活到這把歲數了,也不敢說自己眼光獨到,你得明白,人性本就複雜,你所輔佐的和扶持的人,未必就真具備為一國之君的才能……其實啊,這場亂爭的開端不就是因為臣子過多乾預儲位歸屬引發的麼?如果不是明帝一朝,那麼多的世族都阻撓明帝立賢而不立嫡長的主張,何至於……沒有惠帝,就不會有惠皇後攝政,也就不會有那場亂爭了。”
“祖父是說,孫兒不應涉及位爭?”
“唉,你其實根本就沒有涉及位爭,你的挫敗感不在於你未能成就功業,而在於你沒能夠力挽狂瀾,你真是太年輕了……不要小看了皇族,司空皇族本就是世家門閥出身,他們其實比誰都明白同室不能操戈,宗室務必齊心,可為什麼還是釀成了這種巨禍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得位不正,因此才一直無法壓製世族門閥,皇權衰微,導致了明帝當年連儲君都不能自擇。”
明帝明明知道嫡長子無能,卻沒有辦法擇賢而立,當時佐助惠帝的大臣都認為他們是在扞衛嫡長繼承的綱常,隻有少數人支持明帝立賢的想法,可那些人的聲音太微弱了,並不能夠給予力挽狂瀾的支持。
顧耿牢記著伯祖父臨終前的教誨,他不能以自己的識見為真理,他不是君主,根本無法站在君主的立場去考慮究竟哪個皇子更加適合繼承皇位,也許世上本不存在毫無瑕疵的君王,比如惠帝就是過於寬仁,放縱外戚獨攬大權;又比如武帝能征善戰,雖然平定了各地的暴亂,終於結束了戰亂,可武帝時期連年征戰所導致的財政難題,到頭來卻隻能靠增加賦稅解決,使得大族權閥兼並土地的現象加劇,武帝之後,皇權逐漸衰微。
而當今天子,堅持立嫡長子為儲君,東宮太子雖然及冠不久,尚且看不出有無明君賢主之能,毋庸置疑的卻是,如果君主不能壓製江東賀氏等等吳郡的豪閥,逼於無奈隻能改立畢宿君為儲,日後賀遨必將權傾朝野,而賀氏一黨,根本無視百姓的疾苦,如果這樣的貪愚之徒僥幸成為大豫朝堂的主宰,必為禍患。
顧耿的心情並不輕鬆,當見到武陵公時,他先是把今日乾陽殿內發生的事如實敘述。
武陵公顧琛對於虞皇後遷居慈恩宮的事並不感到特彆意外,他現任尚書右仆射,兼領祠部之事,掌禮製,因此對於宗正卿這又一件職事倒並不心生抗拒,看顧耿頗有些凝重的神色,顧琛先是打趣道:“你那時和齊恒之聯名參劾太子時,就沒想過會有今日這番局麵麼?陛下先是囑令太子查辦宮裡的命案,那就是要當作家事處辦的,你這廷尉卿當得太入迷了,滿腦子都是律法規條,就沒想過便是我們族裡,其實也不是沒發生過仆從莫名其妙遇害的事,可曾報過官?可曾有刑官非要插手審辦我顧氏一族的家事?”
顧耿情知宗主不是在怪責,訕訕笑了笑。
“陛下把事案當成家事,太子卻非要鬨得朝野皆知,你知道事非小可,儘了你的職責,倒是我還因此受惠了,九王之亂後,大豫就沒再設過宗正署,皇族宗室的事務,按理說也不該外姓人乾預,不過陛下既然信得過我,我也不妨替陛下管一管宗室的禮法,實在這些年,中宮無能,且還挑頭違犯禮法,陛下不忘夫妻情義無可厚非,但一再待之寬容,中宮皇後卻無半點悔改,也難怪妃嬪心存不服,不以恭敬待之了。”
相較於其餘外臣,因為蓬萊君曾為內廷的女官,顧琛多少對建康宮的內廷之爭心中有數,他的掌上明珠險些被皇後陷害,他對虞皇後也自然沒有什麼好感,不過對虞皇後的反感,倒沒有波及太子,顧琛是個明白人——皇族宗室其實和普通家族大有相通之處,隻要“家主”不是愚昏之輩,大抵不會由得器重的子弟長於婦人之手,當今陛下既然決意立嫡長子為儲,對儲君的教導必然不會鬆懈,虞皇後的智昏,影響不了太子,同樣的道理,虞皇後受到的責罰,也未必會殃及太子。
顧琛乾脆把另一件秘密也告訴了侄兒:“我比你還早知道某些隱情,疏聲閣的事件,在今日之前,著實連裴王氏都已經知曉了真相,陛下若不快些審決,畢宿君也將生事了,我隻是沒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打算和賀遨做這麼一場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