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6965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五章

雨,大雨。

天穹仿佛被撞開了一個大口子,天河傾瀉而下,以無可阻擋的氣勢淹沒了整個天地。

吳定緣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艱難地控製著馬匹緩緩前行。習慣了江南連綿不絕的細雨,他麵對北方這種突如其來的宏壯豪雨,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幸運的是,他們選擇的這一條路,是當年永樂修北京城時開拓的走料道。當時從南方運來許多大木、大石,漕河無法承載,就專修了一條通向京城的硬土寬路。路麵被夯得極為硬實,十幾年下來仍舊光禿禿的,連雜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這種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著適當的硬度,不致淪為泥濘。

那些急著趕路的人,無論速度如何,至少還能在雨中前行。

“你說的接頭人,就住這附近嗎?”

吳定緣扯開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昨葉何同樣喊回來:“不遠。咱們已經進入大興地界,隻要沿著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對了。”

“這場遭瘟的雨……”吳定緣惱怒地低聲嘟囔了一句。

現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時,他們沿途換馬不換人,隻用了一天半時間便從滄州趕至大興,可謂神速至極。大興隸屬於順天府,是京城最南邊的一個依郭京縣。若非突遭大雨,本來他們這會兒已經抵達京城。

吳定緣有些焦慮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眯起眼睛,試圖看透這重重的雨簾,把那座牽扯了無數人命運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條蜿蜒向遠方延伸的大路,什麼都看不清。

“掌教莫急,北方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咱們隻管趕路便是,不遠了。”

吳定緣“嗯”了一聲,按下心中煩躁,一抖韁繩,催動著胯下不情願的畜生繼續前行。

果然如昨葉何所言,不到半個時辰,雨勢斂然收起。隻是天空中的鉛雲依舊密布,不知何時還會再次發作。他們沿著走料道走了約莫二十幾裡,終於在道旁看到了一個小村落,旁邊立著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頭寫著“半邊店”三字。

這村子和尋常村落不太一樣,幾乎沒有棚頂或瓦頂的硬山頂,全是平頂長闊的土黃色廂房,一排排鱗次櫛比,擺放得十分密集規整——與其說是聚落,更像是一處大庫房。這些廂房衝大路的一邊都支起攤棚、掛著幌子,無論酒肆、茶鋪、車馬、郎中應有儘有,隻是簡陋得很。

昨葉何告訴吳定緣,這裡本是走料道上的一處轉運場。後來京城大建結束,駐場的役夫、庫夫和他們的家屬便長住下來,占了庫房為家,形成一個傍道而設的村落。庫房當道的一半,拿來開店接待往來客商,另外一半則用來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邊店的名號。

本來大雨傾盆,店家早早收了攤閉了戶。雨一住,隻聽門板乒乓作響,各家以極快的速度支起閣窗,把幌子又重新掛起來。沒一會兒工夫,路邊又變得和晴天一樣熱鬨,簡直比雨後的蘑菇鋪得還快。

昨葉何看來是經常前往此地,駕輕就熟。她聽也不聽那些店家的吆喝,徑直走到一處周記車馬店。一進店裡,吳定緣便注意到,牆上的神龕裡擱著一尊端坐白蓮台上的彌勒佛。

這是他們出發前張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虛實不清,貿然闖入風險太大,最好借助白蓮教的暗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再視局勢而動。這也是為何昨葉何會隨同吳定緣前往。

店裡夥計迎上來,昨葉何說找你們周老板,很快一個頭罩網巾、身穿藏青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一見昨葉何,先是一呆,待她從懷裡亮出一朵銅蓮花之後,他的態度變得極為恭敬,立刻招呼夥計把兩人的濕袍子換下,然後領到後屋一處僻靜的小屋裡。

待屏退了左右,關上了房門,他這才咕咚一聲跪倒:“半邊店微末壇祝周德文,拜見上尊護法。”

昨葉何誦了幾句經文,為他摩頂祝祈了一番,方才開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帶這位公子進京一趟,有勞周壇祝做一番功德。”

周德文聽到這要求,臉色有些為難:“是近日要去?”

“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啟程。”昨葉何道。

周德文道:“若是平時,多少人小老也能帶進去。不過最近京城的動靜實在古怪,我們這些開車馬行的,都不往城裡發了。”

昨葉何與吳定緣對視一眼:“有什麼古怪?”周德文抓了抓網巾:“小老也說不上來,反正九個城門一天到晚都關著,輕易不開。聽城裡出來的人講,宵禁就不提了,連白天上街都不讓隨意走動,到處都是五城兵馬司跟留守衛的兵卒。”

“持續多久了?”

“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

吳定緣眉頭一皺。他出發之前跟張泉談過京中局勢,張泉認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襲之後,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狀態,那麼京城僵局尚能維持一陣。若他支撐不住去世,漢王勢必要開始逼宮,屆時局勢便難以預測了。

如今京城氣氛突然如此緊張,顯然是宮中劇變影響到了整個禁軍與城防,這隻有一種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

這一趟差事的難度,陡然又提高了一個層級。

昨葉何沉聲道:“無論如何,今晚得把公子送進城去,這是佛母大計,還請周壇祝想想辦法。”周德文一聽是佛母的意思,搓著手想了一圈,最後一咬牙:“容我再去問問幾位老把式。”

他拉開房門,叫來一個夥計吩咐了幾句,然後又回到房間裡來,親自給兩位貴客沏茶。吳定緣微一點頭,這人真是老江湖。白蓮教畢竟身涉不法,他若是自己離開,難免會被懷疑是去官府出首,派彆人去打聽,自己留下陪客,這才顯得誠意十足。

吳定緣想到這裡,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這人闊麵方頜,麵相老成,眉目卻頗細膩,與北人常見的粗獷不太一樣。從穿著來看,這人算得上殷富,不知為何也投身了白蓮教。

他想到這裡,陡然起了警覺,發現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開始像白蓮掌教了。吳定緣強行打斷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來。

周德文的態度倒很熱誠,知無不言,向兩位貴客講了不少京城裡的情形。據他所說,從五月十日之後,北京的氣氛就開始古怪起來,開始隻是官府,然後是各處商鋪街市、酒肆青樓也不對勁起來,再後來就連正陽橋附近的乞丐、閒漢都議論起來,街麵上隱隱開始不穩。

最古怪的是,按說五城兵馬司早該出來彈壓,可他們卻衙門緊閉,毫無動靜。三大營在城中的駐地同樣安靜得很,平時喧嘩的軍漢們一個都看不見了。這麼一來,城中治安越發亂了,盜竊、搶奪、鬥毆之事層出不窮,以至居民們白天也隻敢待在家裡。

這間接證實了張泉的猜測,大內禁軍和城衛軍在這場詭異的宮廷變故中,保持著沉默的中立。在真正的勝利者出現之前,他們不會輕易表露態度。

三人正聊著,夥計推門進來了,對周德文嘀咕了幾句。周德文聽到一半,下意識看看外頭的天色,又轉回來,似乎難以置信。

“兩位,這事吧……”他努力想著措辭。

“不行?”昨葉何的臉色沉了下來。周德文連忙道:“不,不是不成,而是……怎麼說呢,剛才有個老把式才從宛平縣回來,他說京城讓水給淹啦。”

“啊?”這個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葉何與吳定緣的意料。

“這兩天不是一直下雨嗎。那個老把式說站在盧溝橋上,能看見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露出好大一個裂隙。外郭城牆尚且如此,裡麵還不知淹成什麼模樣呢。”

吳定緣狐疑道:“不是說北方乾旱少雨嗎?何至於把京城都淹了?”

周德文道:“這公子就不知了。北方雖然少雨,可從六月到八月卻常有大雨。京城裡頭的溝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麼多,倘若來一陣瓢潑急雨,很容易便積水成澇。”

“就算如此,連城牆都泡塌也太誇張了。”吳定緣在南京見的雨多了,也沒見誇張到這地步的。

“這也不是頭一回啦。我記得永樂十四年那會兒,六月間連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一口氣泡壞了京城十幾裡城牆,天棚、門樓、鋪台損毀了十幾所,就連禦街都水深數尺,皇上差點出不了門。災後重建,我去各地辦料就辦了一年多。”

一說起來那次澇災,周德文仍是心有餘悸。他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憂心忡忡道:“今天這天氣啊,跟十四年六月那會兒一模一樣。剛才那陣雨怕隻是個開場,勸兩位一句不如遲些進去,避上……”

“不用避了,這一場及時雨豈不正好!”吳定緣打斷周德文的話,霍然站起身來,雙目放光。既然局勢不在掌控之中,那就索性攪得更渾一點。

周德文一怔,還要再勸,昨葉何已笑道:“咱們剛說要進城,就來了一場雨把城牆澆塌了,這不正是佛母顯靈嗎?周壇祝你隻要把我們送進城去,旁的事不必管,便是大功一件。”

見兩位貴客心意已決,周德文也不好堅持,隻得吩咐夥計們備好一輛雙轅輕車,掛上兩匹大馬,想了想,又從庫裡提了幾捆杉木板條與一應鏟鍬工具,裝在車上。吳定緣讚道:“真個心思細密。”——如今趕上城牆坍塌,周德文第一時間送備料過去,再合理不過,沒人會起疑心。

吳定緣與昨葉何換上車馬店夥計的葛短衫,周德文在前頭趕車,三人趁著短暫的暴雨間歇踏上走料道,朝著京城宣武門方向趕去。

這一帶幾乎看不到高大的樹木,起伏的丘陵上、道路旁覆著一簇簇斑駁的灌木。在豐足的雨水澆灌之下,白色的山梅花、黃綠色的鼠李層層疊疊簇擁一處,本該是陌上勝景。隻可惜天空仍是陰沉沉的一片,給這些顏色塗上了一抹沉甸甸的鉛灰,反添幾許壓抑。

越靠近京城,道路越發泥濘,隨處可見水坑水灘。好在周德文駕車是一把好手,配置又是雙馬拉輕車,這一輛車宛如遊魚一般東繞西鑽,速度並不比騎馬慢多少。

吳定緣坐在車上,忽然開口問道:“周老板聽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周德文一揚鞭子,回頭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小老原是徽州府績溪縣人。”

“哦?”吳定緣沒想到他的鄉貫居然是南直隸,“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周德文苦笑一聲:“公子可曾聽過徙戶實京?”吳定緣覺得這詞兒聽著有些熟,歪著頭想了一下:“莫非是洪武爺把淮西富戶遷去金陵的事?”

當年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後,從江淮各地強行遷走了一萬多富戶,充實京城。吳定緣在南京的鄰居,就是被迫從淮西搬到京城的,沒少抱怨過這事。

周德文道:“嗐,差不多,有什麼老子,就有什麼兒子。這不永樂爺把京城搬到北平了嘛,又搞了一遍。我是永樂七年舉家從徽州遷過來的,那會兒漕河還沒修通呢。好在我家裡有點底子,充做了廂長,幫著官府辦料,就這麼紮根在半邊店,開了個南北車馬行,偶爾還能回績溪去看看。”

說到這裡,他一揚鞭子,長長歎息一聲,似有無限感慨。吳定緣原來還奇怪,看周德文家境頗為殷實,怎麼也入了白蓮教。聽他這麼一講,大概能理解了。好端端在家裡待著,突然一紙調令,全家來到千裡之外的苦寒之地,異客遠途,不拜佛母還能求誰保佑?

“不是說馬上要把京城遷回南京了嘛,說不定你也能趁機回去了。”昨葉何寬慰道。

周德文卻嚇得連連擺手:“還是彆了。小老在這邊好歹積攢了些產業,兒女也都已經各自成婚。再那麼一遷一折騰,隻怕又要從頭來過。”他又歎道:“家裡田地早都分給彆房族人,現在再舉家搬回去,親人都成仇人了。”

吳定緣暗嘿了一聲。這道理跟南京那班官員差不多:自己占得的好處,突然來了彆人要分走,換了誰也要滋生不滿。

“這麼說,你覺得不該遷都嘍?”

周德文下巴上的贅肉抖了幾抖:“我們升鬥小民,不懂那些軍國大事,隻求個安安穩穩。遷都啊、廢漕啊什麼的,又得是一番大折騰。上頭打個噴嚏,下麵就得震上個三天哪。”

這種沒態度,也是一種態度。從汪極到周德文,從南京那群官員到孔十八,這一路上不願遷都的人可真是不少,看來那位太子爺就算僥幸登基,要麵對的麻煩也少不了。吳定緣暗想,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他給自己找了這許多事端,頭疼一下也是應該的。

這輛馬車行得迅捷,差不多酉正時分便碾過了盧溝橋的橋麵,不一會兒便抵達了京城外城。這會兒天已經徹底黑透了,濃雲遮得一絲星月都看不見,空氣裡的濕氣卻越發濃鬱,又一場暴雨可能隨時會潑澆下來。

周德文告訴兩位貴客,北京城乃是效仿南京與中都鳳陽格局所建,分為紫禁城、皇城與外城,外城近似於一個方形,四周分有九門。他們馬上抵達的,即是南城西側邊角的宣武門,在前元也叫作順承門。

吳定緣頗為意外:“前元?原來前元在這裡還有座城?”周德文笑道:“如今的整座京城,差不多就是蓋在元大都舊址上,格局都差不多,隻是往南挪了一裡而已。”

吳定緣在馬車上抬起頭來,努力從黑暗中去分辨眼前這一座大城的輪廓。從五月十八日起,他的人生裡就隻剩下一個詞,那就是“京城”。一切努力、一切抗爭、一切辛勞與拚搏,都是因這一個詞而生。

作為金陵人,吳定緣始終存有一種好奇:它究竟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才能夠從金陵手裡奪走大明最榮耀的頭銜。

可惜此時光線實在太差了,他隻能勉強看到眼前是一座晦暗不明的高大城樓,這應該就是周德文說的宣武門。以這座六丈高的望敵樓為中心,向左右翼伸出去兩道高約三丈的寬厚城垣,宛若山巒起伏。單就規模而言,確實在金陵之上。

不過在城樓的左邊大概四百步開外,城垣的陰影陡然塌下去一塊,像是被狗啃豁了一個缺口,零星幾盞燈籠閃動,隱隱還有哭聲傳來,看來那裡便是今天出坍塌事故的城牆段。

周德文探長脖子朝那邊看了半天,不住地搖頭歎息。他告訴兩位貴客,這裡之所以會被雨水泡塌,是因為在修建宣武門這段城垣時,在元大都的夯土城牆外麵包了一層城磚。磚土不貼,所以一旦有大量雨水滲入,就會造成麻煩。

“這城下頭有好幾間屋子,我提醒過他們不要建在這裡,可惜都圖省事,沒人聽。這下子,怕是屋裡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周德文的語氣裡,滿滿全是痛惜。

說話間,馬車到了城門口。周德文下了車,跟守門的士兵談了幾句,情緒似乎忽然變得激動。吳定緣警惕地摸向腰間鐵尺,心裡盤算萬一暴露了,該如何突破入城。

誰知士兵們並沒有拿下周德文,而是懶洋洋地搬開拒馬,讓開一條進城的路。周德文沉著臉回來,駕著馬車穿過黑漆漆的城門洞子,進入城中。馬車走到第一處十字街口,忽然停下來了。

“兩位,小老隻能送到這裡了。”周德文帶著歉意拱手。昨葉何眉頭一皺:“怎麼回事?你還有彆的事?”周德文一指遠處那段城牆的坍塌點,嘴唇微微發顫:“我剛才問了衛兵,真讓我說著了。那下麵五間廬舍、一個更鋪,十幾口子人全砸下麵了。可那些城門衛的人,明明就隔著幾百步,卻不肯去救援,說是上峰嚴令不得擅離職守,真是作孽呀。”

周德文說到這裡,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我見過太多坍塌事故,若馬上去刨開,說不定還能救出好多人。守軍見死不救,現在隻有幾個聞訊趕來的家屬街坊,黑燈瞎火地冒著雨在刨土救人。可眼看暴雨又要來了,那點老弱病殘哪來得及救人,隻怕自己都要折在裡頭。我既然看見了,便不能視而不見,不然辱沒了佛母平日教誨。”

昨葉何正要說話,吳定緣卻把她攔住了:“我明白,周壇祝儘管救人去便是,接下來我們自己能應對。”周德文感激不儘,抱拳稱謝,主動把輕車上的兩匹轅馬解下來,連同雨笠、油披和燈籠交給兩位貴客:“敢問接下來你們去哪兒?”

昨葉何道:“萬鬆老人塔。”她沒提具體找誰,多少還是帶著點提防之心。

周德文對京城極熟,想也不想便道:“你們沿著這條宣武門裡街往北走,會先看見一座寫著“瞻雲”的單牌樓,穿過禦街——就是長安街——再順著西大市街往北走二裡地,能看到一座四牌樓,東邊叫‘行義’,西邊叫‘履仁’,醒目得很。萬鬆老人塔,即在牌樓南邊。”

他交代完路線,匆匆拜彆,趕著去坍塌處救人了。昨葉何看了吳定緣一眼:“掌教你可真是個老好人。”吳定緣道:“接下來的行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算不走,我也要找理由把他遣走。”昨葉何輕聲一笑:“掌教你找借口也是一把好手。”

兩人翻身上馬,抖動韁繩向北而去。

京城的街麵布局,與金陵不儘相同。一條貫穿南北的大路平直而寬闊,兩側的建築擺列嚴整,間距都是一般寬窄,形成一條條深邃的東西向小巷道。巷、路縱橫交錯,猶如圍棋格子一樣,一看就是統一規劃出來的。雖然不及金陵自然,但規整中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勢。

不過就繁華而言,這裡實在跟金陵沒法比。路旁巷間的植被十分稀疏,隻偶爾可見幾株低矮的鬆樹槐樹,與成賢街上那一片片豔綠潤紅沒的可比。向街的鋪麵也遠不及三山街、鬥門橋的集市那般密集,門麵都是一副模樣,整齊中透著單調,少了些人味。

畢竟這裡永樂十八年才剛剛建成,百廢方興。一座城要養出鬱鬱人氣來,沒個幾十年工夫是不行的。

他們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跨過長安街,很快便來到西四牌樓下方。再稍一轉頭,便看到了那一座萬鬆老人塔。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間,乃是元相耶律楚材為老師萬鬆禪師所修,通體用青灰大磚砌成,密簷八角,計有七層之高,造型頗為樸實莊重。

若以高大而論,它自然遠不及雞鳴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不過今夜黑雲麇集,隱然有壓城之勢,反將這一座磚塔襯托得十分挺拔,在黑暗中有若一根擎天大柱,直刺黑雲之中。

“有些奇怪……”吳定緣環顧四周,覺得附近繚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

此時已過戌初,按說城中居民早就該安睡了。可他卻能感覺到,附近的房屋雖然都黑著燈,可不少人應該還醒著,不時會傳出一些響動。偶爾還會有黑影一閃而過,然後迅速消失在街尾巷角。

昨葉何掏出火折,點亮燈籠,一團微光照亮了周圍的環境。隻見泥濘的路麵之上,撒落著很多雜物,什麼木帚紡錘、褡褳破罐,甚至還看到一條打著補丁的大綠褻褲,蛇一般纏繞在半插在泥裡的一根晾杆上。吳定緣讓燈籠靠得近些,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牆下端,有一條明顯的水漬線,與地麵相距足有兩尺多高。

今天那場大雨,竟讓這一帶足足積出兩尺多深的水來。雖然現在水勢退去,但黑雲仍在,如果再來一場大雨,隻怕這裡會再次變成澤國,怪不得城中的居民們都不敢安睡。

吳定緣和昨葉何同時鬆了一口氣,隻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他們把馬匹隨手拴在萬鬆塔前的小樹上,然後閃身鑽進了旁邊的磚塔胡同裡。

之前昨葉何特意給吳定緣講過,北方所謂“胡同”,是從韃子語裡來的,即是江南的裡弄巷子。這條胡同細窄如韭,兩側逼仄,中間隻容兩人並行。他們走了約莫五十步,在右側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

這小院的門楣樸實無華,隻有門板上那一對黃澄澄的虎頭銅環頗為招眼。昨葉何上前拽著門環拍了兩下,不料它似乎帶動著什麼機關。隻聽門內先是傳出“嘎啦嘎啦”的聲音,隨後一陣“當啷啷”的銅鈴響動,在漆黑的胡同裡回蕩許久。

昨葉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回手來。吳定緣緊握鐵尺,朝左右望去,生怕引來閒人窺視。這時一個聲音從門板後傳來:“誰呀?”

這聲音雖是男聲,卻有些尖細,而且尾音甩得生硬,似是外夷口舌。昨葉何道:“譙郡張侯,代問阮安公公好。”院內沉默了片刻,“咣當”一聲大門開了半扇,露出一張臉來。

這人看年紀也就三十出頭,相貌卻有些古怪:尖頜厚唇,麵黃無須,雙眼如同兩道細縫,不仔細觀察甚至分辨不出睜閉。吳定緣從懷裡拿出一張信箋,這是張泉的親筆手書,小心地用舊紙包著,還裹了一層防濕的油布。

阮安拆開信看了一遍,這才把大門推得更開一點。原來這人身材十分矮小,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童子。吳定緣邁過門檻,正要往裡走,忽發現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門上的手一鬆,那兩扇門便自動“砰”地彈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聲。

“不過是在門後擰了牛筋,借其扭力罷了。”阮安淡淡地解釋了一句,背著手把他們兩個引進院中。

院子裡的情景,完全出乎了吳定緣和昨葉何的意料。尋常官宦的院子裡,無外乎擺些花池魚缸、怪石盆栽之類的東西,至不濟也要有些屏風藤椅燈籠。而眼前這個小院子裡彆的什麼都沒有,滿滿當當,擺滿了各種小樣。

但凡營建,工匠須先搭出一個小尺寸的模型,待驗證無誤,再放大尺寸施工,謂之小樣子。可吳定緣還從未見過這麼多小樣齊聚一堂。

它們俱是梨木質地,有殿宇,有樓閣,有牌樓,有祭壇,造型無不精巧細致,梁、柱、桁、枋、椽一應俱全,甚至連望板、楣簷都纖毫畢現。小的隻有巴掌大小,最大的也不過剛能蓋滿半張方桌,感覺半個京城都縮微在此,令人眼花繚亂。

昨葉何讚道:“果然如張侯所言,阮公公這一雙手,真是巧奪天工。”阮安沒什麼表情,隻是袖手一指:“今天京城內澇嚴重。這些東西最怕浸泡,都被我搬到院子裡來了,沒什麼落腳的地方,兩位恕罪則個。”他的語氣幾乎沒什麼起伏,仿佛隻是照本宣科。

吳定緣故意道:“公公不必客氣,這麼大的雨勢,神仙也難救啊。”阮安一聽這話,細眼睜開一線:“什麼神仙難救。當初若聽我的規劃,在九門立起九閘,自西北至東南貫通護城河,何至於澇成這樣!”

吳定緣和昨葉何對視一眼,心中俱是暗笑。果然如張泉所說,麵對這位公公,彆的不必說,隻要把話題引到營建上來,他便會主動開口。

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而是來自交趾。永樂初年,英國公張輔平定安南,帶回幾個小童入宮侍奉,其中就有他一個。阮安頗有巧思,尤其在營造法式上極具天賦,隻憑目測心算,無不合尺規,是宮中有名的匠才。永樂皇帝對阮安頗為欣賞,甚至委派他以營造庫掌司的身份,參與興建北京新城與漕路,可謂破格信重——那閣上閘,便是他的傑作。

按照張泉的話說,阮安此人有一個癡絕,一心鑽研營造法式,旁的都不關心,宮裡笑稱他為“木呆子”。漢王就算買通京中所有官員,也斷不會想起這個人來。吳定緣他們到了京城,在阮安這裡落腳最為穩妥。

幾個人繞過這一堆物什,走進後院屋子。隻見裝設極為樸素,床頭窗邊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構件。張泉說得沒錯: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怎麼上心。

“張泉讓你們來找我,要定做什麼?”阮安問得很直接。

吳定緣道:“阮公公可知近日宮中之事?”

“你是說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

永樂十九年四月,內廷的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遭雷擊起火,幾乎焚成了一片廢墟,損失浩大,至今仍未修完。阮安身為內宮監的宦官,對朝局劇變一無所知,居然首先想起來的是三大殿修複工程,實在癡到了一定境界。

吳定緣微微斂起驚訝:“你想不到彆的嗎?”

“先皇給我頒下的職責,是儘快修複三大殿,彆的詔書裡沒說。”

昨葉何道:“當今天子不豫,這麼大的事,您難道不知道?”

阮安微微皺了下眉頭:“好像聽人說過。”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一拍巴掌,“哦,怪不得紫禁城各處便門都封閉了,工料工匠也不得進,原來是因為這個。”

“呃……”吳定緣和昨葉何對視一眼,一時都有些無語。古往今來的宦官有忠有奸,可像阮安這麼遲鈍的人,真是絕無僅有。

他們本來還想從他這裡打探到宮中詳情,看來是沒指望了。昨葉何退而求其次:“如今事態緊急,阮公公能否設法安排我們入宮一趟?”

隻要能與張皇後聯係上,他們就算完成了進京的使命。

阮安連連搖頭:“我不是說了嗎?紫禁城的幾處便門都關了。我都沒法進去視察三大殿工地,怎麼帶你們進去?”

吳定緣歎了口氣,看來這位還是沒意識到嚴重性啊。他決定把話挑得再明白一點,便從太子寶船被炸開始說去,將兩京之謀言簡意賅地說了個通透。阮安聽完,雙目陷入呆滯,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親眼看見了?”

“不錯,這是我的親身經曆。”

阮安神情激動地抓住吳定緣的袖子:“那你說說看,船裡到底裝了多少斤虎硫藥,又放在什麼位置,才能把整條寶船炸成兩截?”

“……”

吳定緣徹底服了。這位匠癡聽完兩京之謀,最關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而是炸船的技術細節。這時阮安一轉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木製寶船的精致小樣,比畫著問吳定緣更具體的爆破過程。

他厭惡地把阮安推開,像看傻子一樣瞪著這宦官,心裡直埋怨張泉。張泉說過此人有點直魯,可沒想到會直魯到這地步,就是一根旗杆都比他要會變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