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2163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七章

這是誰也不曾預料到的發展。

沒有人想到,吳定緣居然像潑皮一樣,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宮;更沒人明白,事到如今,他這麼做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即使是單純想泄憤,也犯不上跟洪熙較勁啊!

漢王和朱瞻域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看到那具金絲楠木棺材在水麵幾番上下,最終居然穩穩地浮起來了——畢竟此時午門前的洪水深度有增無減,給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夠的浮力。

朱瞻域知道吳定緣想做什麼。幾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麵撞中兩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斷。

想到這裡,他居然有些佩服這小捕吏,那家夥在窮途末路之際,居然還能想出這麼一個翻盤的殺招,著實厲害。

可惜呀,我見機比你更快,抱著父王避開了這最後的反擊。氣數使然,得天獨眷,這大勢可不是你一個小螻蟻能撼動的。

朱瞻域帶著憐憫朝山頂望去,可卻沒看到吳定緣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動視線,卻見到那個瘦高的影子飛速衝下寬台,高高躍起,然後……然後竟跳到了龍棺之上!

隻見他雙足一踏上去,寬闊的龍棺在水裡左右擺動幾分,並無傾覆之狀。吳定緣站穩之後,左手往上一拽,將那根寫著“大行皇帝梓宮”的銘旌從棺旁拔起來,手腕一轉,倒插入水中,斜撐一推,龍棺居然就這麼晃晃悠悠地朝著端門方向浮去。

他,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槨當成了一條船!

午門前的人都被這一幅荒誕畫麵驚到說不出話來。一乾重臣不消說,就連城頭門口的禁軍們與宦官們都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得是多麼膽大妄為的狂徒,才能想出拿天子棺槨充作洪水之舟,何況洪熙的遺體還在裡麵啊!這等僭越,隻怕將那混蛋淩遲個十次八次都不夠。

全場唯一沒動的隻有楊士奇和朱瞻域。

楊士奇正在凝神細思,吳定緣既然是太子的人,做這種侮辱洪熙的舉動意義何在?難道說還彆有深意?但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隻要幾個弓手攢射過去,便可以輕易解決上麵的人。以楊士奇所掌握的信息,實在想不出吳定緣還有什麼反擊的手段。

至於朱瞻域,他已經放棄去揣摩對方的動機。何必呢?他是屢屢出人意料,可又如何呢?隻是困獸猶鬥,做點無謂的掙紮罷了。人會去揣測螻蟻的思維嗎?不會,隻會一腳踩死。

這時身旁的漢王,發出一聲惱怒的低吼。他忽然發現一件尷尬的事情。坡頂的龍已然是空的了,龍棺被吳定緣踩在腳下,這讓他沒辦法完成最重要的禮儀環節——導引梓宮。

不完成這個環節,則名不正,名不正則言不順:上一任皇帝的遺體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怎麼好意思繼位?漢王胸口一陣煩悶,他距帝位隻有一步之遙,這隻螻蟻為何還不肯放棄?還要給本王添堵?有什麼意義嗎?

他揚眉戟指,對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這個狗雜種乾掉!”

朱瞻域“嗯”了一聲,重新抄起火銃。父王登基的事,已經耽擱太久了,儘快讓事情回到正軌吧。他抬起銃口,對準了遠方那個越漂越遠的瘦高身影。

就在他扣動扳機的前一個瞬間,那身影又動了。朱瞻域雖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測,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他整個人又一次呆住了。

隻見吳定緣換了已廢的右手扶住銘旌杆子,用左手“刺啦”一聲扯掉了外袍,露出兩塊木牌來。

這兩塊木牌分彆綁在他的前心與後心,牢牢護住胸膛與脊背。這是兩塊栗木牌位,周飾金龍,下襯雲靄,俱長一尺二寸、寬四寸,上麵用青字分彆寫著:“太祖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啟天弘道高明肇運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

午門前響起了一片驚訝的喊叫聲。這是供奉在太廟裡的洪武與永樂神主牌啊!

大明至今已曆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統緒,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廟裡的隻有洪武和永樂兩塊牌位。這個混蛋……他是什麼時候去太廟偷走這兩樣東西的?!朱瞻域實在無法抑製自己的震驚,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怎麼回事!快射啊!”漢王催促道。

朱瞻域眯起眼睛,再度瞄準。可他突然感受到側麵傳來一股惡意的注視,他微微偏頭,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盯著自己,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一段往事,驀地浮上心頭。

曹魏之時,曹髦不滿司馬氏專權,驅車率領宮人反抗,卻被太子舍人成濟用長戈上前刺死。司馬昭隨後宣布成濟弑君,要誅其三族。成濟兄弟不服,光著身子爬到宮殿頂上痛罵,被亂箭射死。

眼前這兩塊神主牌位,乃是太祖與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視同禦身。如果自己一銃射中,就算有萬般理由,也免不了弑君之罪。到了那個時候,隻怕二哥就是司馬昭,自己則是成濟。

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銃,對漢王道:“父親,對麵是神主牌啊……怎麼射?”

漢王先是一怔,旋即有些氣惱。老五這小子,真是小聰明!他若什麼都不問,直接開銃,射也便射了,事後給個赦免便罷。現在他大聲問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難道我還能回答說能射?

“你看清楚了?”漢王不甘心,又問了一句。

朱瞻域道:“看得很清楚,一定是那奸賊從太廟裡偷出來的。”漢王壓抑住胸中的怒火,一甩袖子,沉聲道:“還不快追上去!看看他到底想乾嗎!”

除了這一對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這兩塊牌位。直到這時,他們才明白吳定緣的真正意圖:他竟想借著這股洪流之勢,把天子龍棺運出宮去。這兩塊神主牌位帶在身上,就是兩塊最好的護身符,沒人敢上前乾擾。

這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發生著。龍是停靈之所,龍棺是出殯之具,無論是誰與誰鬥,都是圍繞著禮法來爭,斷然不會冒出半點褻瀆念頭。隻有當一個人對皇室毫無敬畏之心,才能用如此天馬行空的手段來打破僵局。

隻見那個小捕吏一邊在奮力劃動,一邊還在嘴裡念誦著什麼。任何一個把視線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問:難道他念的是什麼白蓮教的搬運神咒?

“真是麻煩死了……”

吳定緣深吸一口氣,不斷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經徹底廢了,劇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隻能換成左手握住銘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劃去。

這尊龍棺畢竟不是木舟,在水裡不太容易駕馭。好在洪水是從內金水河漫出,彙聚到午門之後,再向著端門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門流去,他不用費太多力氣,隻要稍微控製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順著水流方向前行。

耳邊響起風聲、雨聲,還有各種叫喊聲與腳步聲。吳定緣轉動脖頸,看到在午門城樓之上、左右步廊之間、社稷壇的圍牆上緣,都聚滿了禁軍銳士,一把把強弓勁弩對準了他。這些人在漢王與張皇後的對峙中不敢造次,對付一個小人物卻毫無壓力。

隻消一聲命令,吳定緣就會被射成刺蝟。可他前心與後背的兩塊神主牌位,以及腳下的棺材,卻營造出一種無形的肅殺氣場。大明迄今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這個小人物身邊聚齊了,令得百兵辟易,強敵束手,誰也不敢靠近分毫。

這一路上因為洪水的緣故,城門都未及關閉。這一條棺舟迎著風雨,順洪而走,先越過端門,再至承天門。在重兵環伺之下,吳定緣卻像一位野渡的悠閒艄公,舉竿不疾不徐地劃動著。隻見兩側朱紅色牆垣不斷後退,他衣袂飄飄,勝似閒庭信步。

一過承天門,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眼前一條橫著的是長安寬街,對麵一條平整如砥的縱道,從承天門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門,兩側皆是通脊連簷的千步回廊。這裡是皇城外圍,百官衙署所在,不過這會兒淹得比午門還厲害,大水已漫過城門一半,放眼一看,禦街南北儘是波濤滾滾。

視野一開,吳定緣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陣快意。

從古至今,有幾人能劃著天子的靈柩縱穿皇城?這可是花多少鈔銀都換不來的享受。隻怕瓦子裡最好的說書先生,這麼寫也會被罵瞎編吧?

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這麼近看,也不過是塊漆了金粉的木板罷了,居然把滿朝文武震懾得不敢靠近,荊溪她可真是神機妙算。

這是臨行之前,蘇荊溪特意交代的。她雖不知京城虛實,但以吳定緣的行事風格,一定會鬨得滿城風雨,便建議說如有機會,設法弄到太廟裡的神主牌位,扛起它來,便可以橫行無忌了。

其實隻要對手有哪怕一個勇於犧牲的,這計策也無法奏效。但正如汪極所說,整個兩京之謀的各方勢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塊的。這樣的一個組織,人人皆為自己,天然就要互相算計與提防。蘇荊溪設下的這一計策,正點中了他們的弱點。

“這可不是我的發明,而是你父親的故智。”蘇荊溪交代完之後,這樣說。

吳定緣開始時不明就裡,後來半路上問了昨葉何才知道。當年朱棣攻打濟南城,攜來了數門大炮,鐵鉉便在城頭畫了朱元璋的大像,還在每一處垛口高舉神主牌位。結果朱棣不敢再轟擊,這才給了鐵鉉可乘之機,解了濟南之圍。

二十五年之後,鐵鉉的兒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還是為了守護朱家皇帝,還是要去對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時光的洪流,打了一個輪轉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讓人感慨命運之奇。

隻是這一次的結果,一定不會重演當年!

吳定緣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擺,整條龍棺朝著東方轉了個彎,浮上了一片汪洋的禦街。

也許是剛才的一陣狂風吹散了鉛雲的緣故,肆虐了數日的雨勢緩緩開始收住了。隻是洪水蓄積太盛,想要水退還得有個半天。

漢王以及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們紛紛踏上從南海、中海以及內苑湖中調來的遊舟,拚命朝著承天門追趕過去。至於禁軍、隨從以及內廷的宦官們,要麼跳進水裡奮力往外遊,要麼留在原地一籌莫展,甚至有人試著攀上牆頭,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

楊士奇沒有離開,他先喊住幾個沒頭蒼蠅一樣的小宦官,讓他們去到張皇後所在的寬台。一位略通醫道的宦官幫皇後號了一下脈,表示暫無大礙。楊士奇鬆了一口氣,讓他們把她與兩位藩王接回後宮,好好休息。

安排完這些,楊士奇才去問周圍的人,外麵什麼情況。一名禁軍守衛告訴他,那個挾持了天子棺槨和神主牌位的奸賊,已經衝到了禦街之上,朝著東邊漂去了。

“東邊?”

楊士奇隱隱捕捉到了什麼。吳定緣的這一連串舉動,可謂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讚歎,可目的呢?以這人表現出的縝密與決斷,絕不會隻是單純泄憤。

現在他居然駕著龍棺借水東去,禦街東邊有什麼地方他非去不可?楊士奇在京城為官多年,對城中地理十分熟稔。他心中暗過了一遍京城輿圖,猛然醒悟。

在京城東南角有一處東便門,外有大通橋。橋下有一個巨大的轉運碼頭,承接大通河,綿延到通縣高麗營與白河連通,直去天津衛。這一段河道稱為白漕、北運河,是漕河的終點。

其實這條河原本的終點,是在北方的積水潭,與昌平的白浮泉水聯通。隻因永樂陵寢選在了昌平天壽山,不能再借水怕驚擾龍脈,所以如今積水潭的漕運已廢,城內禦河變成了像內秦淮一樣的風景遊玩之地,漕運碼頭遂東移至大通橋處。

吳定緣曾經提過,太子正在趕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路是最快的辦法。若他所言不虛,太子應該是在東便門外大通橋下船。

難道說……吳定緣竟想駕著龍棺去東便門迎太子嗎?這想法簡直荒唐!可楊士奇思來想去,竟無第二種可能。

無論漢王、張皇後還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慣性思維:誰去導引龍龍棺,誰就是嗣皇帝。隻有吳定緣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來就龍棺,那就讓龍棺去就太子。

大膽、精妙,而且褻瀆。這是楊士奇對這個計劃的評價。

無論如何,隻要能阻止漢王的計劃,就是一個好計劃。楊士奇正想辦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撓,也趕去東便門,卻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

楊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

他此時拚命搖動船櫓,胖胖的臉頰上汗水肆流。小舟迅速遊出端門,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門城樓。這條路漢王走過無數次,但乘船還是頭一回。

“你是說,他是想去東便門迎接太子?”漢王沉聲問道。

“正是。太子從南京一路趕來,都是沿漕河北行。東便門是千裡漕河的終點,乃是必經之處。吳定緣一定是朝那邊去了。”

漢王抬起手來,用一方金絲手帕擦去嘴邊的血跡。牙齒斷折的痛楚,從嘴裡一陣陣傳來,攪動得他的心神愈加煩躁。這麼長時間的精心籌謀,隻差一步即可達成,千算萬算,卻偏偏橫生出這種枝節!

他並不怕吳定緣逃走,但如果外圍還有一個急速趕來的太子,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不是說,派了人去追殺嗎?”儘管船上沒有彆人,可漢王還是壓低了聲音。因為他們正順著水流穿過承天門黑漆漆的門洞。暗無天日之地,最宜私語密謀。

朱瞻域道:“太子乘坐海落船過了閣上閘之後,我一直派了精騎沿路追蹤,親眼見它過了天津衛。現在青州旗軍一分為三,以廊坊為軸前後堵截,層層設防。太子身邊隻有一個張泉,絕無突破可能,請父王寬心。”

“當初唐賽兒也說在南京乾掉太子,絕無幸免可能!你去淮安接手,也說太子絕無北上可能!”漢王的憤怒在嗓子裡滾動,“可瞧瞧你們搞出的這個局麵!”

朱瞻域道:“行百裡者半九十。已經做到這個地步,父王您不可被一個小人物亂了心神。”

漢王沉默片刻,把手帕揣回袖子裡,一屁股坐到船頭。畢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之前曠日持久的對峙,同樣令他身心俱疲。小舟恰好行至門洞中間,讓漢王的麵孔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陰影之中。

“瞻域,你剛才怎麼不等瞻坦上船就劃開了?”

“兒臣怕吳定緣跑掉,一時心急……”

“這門洞裡隻有你我父子二人,連篡位謀弑之事都能談,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漢王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跟瞻坦互彆苗頭,不肯相讓,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大事未定,一家人還是不要互相算計了。”

他一改午門前的霸氣,多了幾分老父親的絮叨與無奈。朱瞻域搖櫓的動作沒有變化:“世子之位,隻有一個;太子之位,也隻有一個。”

“你這是在責怪我偏心嗎?”

“不,長幼有序,二哥做世子我並沒什麼怨言,乖乖做個臨淄王也不錯。怪隻怪父王您給了我這個乾坤變易的機會,讓我看到了一線天機。人心一動,便回不去了。”說到這裡,朱瞻域忽然笑起來,“皇爺爺原來何嘗不是打算終老於燕藩,建文帝削藩,讓他有了機會,隻好爭上一爭;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藥方,不也就死心塌地做個藩王了嗎?一個人若是見到機會,又怎會不動心呢?”

聽了這一番議論,漢王一時啞然。朱瞻域道:“父王您對我恩重如山,兒臣自當傾力輔佐,絕無二話。但這兄弟相爭之事,相信您比我熟,是怎麼也避免不了的。兒臣不求父王偏袒,隻要擇其賢者而用之便是。”

漢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還記得你七歲那年,我帶著你去神機營裡玩嗎?”

“記得,那營壘裡有許多大炮小銃,我可喜歡了。從那時候起,兒臣對這火器就著了迷。”

“咳,你可不知道。那次去完,我可是挨了父皇好一通訓斥。一班大臣說我交接京營,私窺火器,是居心叵測,紛紛彈劾。可我真的沒那種心思,單純隻是想讓你高興一下罷了。一個做爹的帶孩子去玩,有什麼不對呢?不隻是你,還有瞻圻、瞻坦、瞻垐……我希望你們都開開心心的,可每次帶出去玩,總有人盯著咱們父子,找各種理由彈劾,變著法往謀篡上靠。”

漢王頓了頓:“這些事,原本我是不在乎的,債多了不愁。可這一次,有大臣堅持要連你一起責罰,說小小年紀便擺弄不祥之器,非是宗室之福。我跑到宮裡頭大吵大鬨,拚了自己被罰閉府三月不出,總算把你的責罰給免了。”

朱瞻域劃著船,眼神閃動,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一次之後,我忽然害怕了。父皇在的時候還好,若父皇不在了呢?我大哥是個婦人心腸,耳根子太軟,群臣一起哄,讓我怎麼辦?我若出了事,你們這些孩子怎麼辦?你們那會兒年紀小,可不知道你爹我在京城過的什麼日子。天天被言官們抨擊桀驁暴戾,京城茶館裡日日講我野心勃勃的段子,連篡位的理由,他們都幫我想好了——誰讓我是老二呢,誰讓我靖難的時候拿下的功勞多呢?說來說去,連我自己都信了,嘿嘿。”

“父王……”

漢王重新站起身來,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難得露出溫柔:“後來我想明白了,帶著兒子儘情出遊這種事,彆人可以,獨我不成。我既然在這個位置,就該承受這種命運。人哪,就得認清自己到底是誰,才知道該做什麼事。你說得對,既然見了一線天機,就該爭上一爭。為父如此,你也是!”

說話間,小舟駛出了承天門,外頭天光乍亮,讓兩個人都眯起眼睛來。

雖然此時天雨收斂,可禦街上的大水卻依舊未退。有陽光從逐漸散開的鉛雲間隙透下來,映得水麵微泛白光。一直到這時,北京城才算是顯現出雄壯崢嶸的一麵。

遠遠地,漢王父子看到一具棺材和一個人,正朝著東邊漂去,速度居然還不慢。眼看就要離開皇城範圍,進入東長安街。

從承天門沿長安街向東半裡之外,是一條厚實的宮牆。在東皇城根開有一道東安門,內外即是皇城與外城的分界。因為大水的緣故,東安門也是中門大開,以方便迅速排掉禦街積水。吳定緣前後貼著神主牌,守軍根本不敢靠近,門又關不上,隻能任由他穿行過去。

“這些京營的人,個個都想明哲保身,居然就這麼把他放過去了!”漢王恨恨道。

當然,他明白,能爭取到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結果。漢王回頭看看,諸多袍色不一的官員、內官、禁軍們在水麵上各顯神通,亂哄哄地跟著過來——天子靈柩在眼前被人劫走,他們哪敢不跟上來?但也彆指望那些家夥去衝鋒陷陣。

“其實父王您還有一支力量可用。”朱瞻域道。

朱瞻域趕到京城時,帶進城裡一支青州旗軍。這支隊伍是靳榮的鐵杆心腹,一心要置吳定緣於死地,即使同歸於儘也在所不惜。讓他們去動手,是不會顧忌神主牌的。

“他們在什麼位置?”

“我們是從崇文門進來的,沒料到會有這麼大雨,不利大部隊行進。所以讓他們去了東江米巷附近的台基廠待命。”

台基廠在皇城東南偏南的位置,是修建紫禁城時堆放柴草的地方,為了防潮,地勢修得很高。漢王想了想,說:“正好,讓他們迅速北上,無論如何也得給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