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3694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六章

首先映入吳定緣眼簾的,是莊重恢宏的午門城樓。

這是一個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麵是一座麵闊九間、高拔七丈的朱色門樓,立於厚實的墩台之上,東、西兩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還立有兩棟崇樓。這三麵相連,如五峰聳峙,又如一個巨人微屈雙臂,環抱住麵前的一個寬闊巨大的廣場。

吳定緣在金陵聽人講過,說京城的午門廣場是用金磚鋪地,特彆耀眼。他現在雖然已能親眼看到午門,卻無法確認這一點,因為眼前的廣場上濁浪滾滾,漫成了一片澤國。

這不是簡單的內澇或積水,是真真切切地變成了一片湖泊。從太廟往下俯瞰,什麼河岸垂柳,什麼左右禦道,什麼闕門廊廡,統統看不見了。左右兩側的內金水河道與廣場的痕跡完全被抹除,隻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渾濁水麵,讓午門有若一座湖中孤島一般。

很顯然,連日的淫雨讓內金水河喪失了排水功能,甚至還倒灌回來,導致水位瘋狂上湧,直接覆蓋了午門廣場以及周邊區域。幸虧午門城樓巍然屹立,擋住了洪流四泄,否則門後的整個紫禁城都要淪為龍宮。

但也正因為有門樓阻擋,讓洪水泄無可泄,隻得蓄積於門前廣場,形成這一幅陸上平湖的奇觀。午門前本來立著一座石製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幾乎要被水線蓋沒了,可見水深已至少四尺有餘。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絲毫不見緩勢,未來隻怕會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樞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狽,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可這番景象,並不是最令吳定緣驚訝的。最讓他瞠目結舌的是,廣場上居然還有人!

準確地說,在廣場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島,孤島上站著兩堆人,和一具棺材。

在午門廣場的東側,是一個用竹竿與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寬台,隻堪堪高過洪水一線而已。從寬台的雜亂結構來看,似乎是隨著水勢上漲不斷加高的。

寬台之上,豎著十幾柄碩大的繡團紅羅傘。這本是鹵簿用的儀仗,現在卻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麵的羅傘下方,站著一位身披翟衣、頭戴龍鳳冠的年長女子,氣質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張皇後。她身體站得筆直,雙眼直視前方,像一隻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憊母豹。

在她身旁,還緊緊依偎著兩個少年,俱是身披斬衰。兩個人已困得東倒西歪,若不是母親用手攙著,隻怕已倒在地上睡了——想必是越王與襄憲王。

在兩位藩王的身後,還有一排排身著素青喪袍的文臣勳貴們,或老或壯,都是長髯飄飄。吳定緣一個都不認得,但估計身份都不低。躲在羅傘下的他們彼此不斷交換著眼神,偶爾還小聲嘀咕兩句。其中有一人與其他人站得略開。

在午門廣場西側,也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寬台,上頭比這邊的人數要少很多,隻有站在最前麵的一人特彆顯眼。這人身材魁梧,黑麵硬須,外頭雖然披著一件素黑長袍,內裡衣襟卻隱隱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顏色。吳定緣心中一動,這人莫非就是兩京之謀的幕後之人,漢王朱高煦?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隻見朱高煦臉上雖也儘顯疲色,可仿佛被一種力量強力支撐著,環目圓睜,雙拳攥緊,死死盯住對麵,如同餓虎。仿佛隻要對方露出一點破綻,他便會猛然躍起將其撕碎。

在他身後,隻站著一個人,想必應該是世子朱瞻坦,漢王的次子。

這兩處寬台一東一西,彼此隔水對峙。無論是張皇後還是朱高煦,都沒有做進一步動作,兩邊全都緊繃著,似在彼此忌憚,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吳定緣觀望片刻,才發現在兩處寬台之間,也就是午門廣場的正中央,還有第三處台子。這台子相較前兩處要講究得多,方梁圓柱,吊垂白帛,高立銘旌,銘旌上寫著“大行皇帝梓宮”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輛沒有套上轅馬的馬車。

這馬車向前傾斜,兩根粗長的車轅撐在地上,上麵繪著兩條金龍。車廂極為寬大,上麵擱著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槨,車尾還拖下一根粗大的繩子。

儘管吳定緣看不懂禮法上的門道兒,但一見這棺材便可以確認,裡麵裝的一定是洪熙皇帝。

東皇後、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沒想到,京城裡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門廣場前如此詭異地聚齊了。

他們到底發了什麼瘋?為什麼午門前淹成這樣子了,誰都不挪窩?就讓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蕩?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於謙在場,一定可以說出個所以然,哪怕是昨葉何或阮安在,說不定也能辨認出幾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這其中的緣由。

本來他打的主意是,設法跟張皇後說上一句話。可眼下張皇後是整個午門前的焦點之一,根本沒法偷偷接近。再者說,現在午門前一片汪洋,三個寬台各成孤島,讓他怎麼靠過去?難不成在眾目睽睽之下遊過去嗎?

吳定緣輕輕挪動了一下身軀,把視野放得稍微遠了點。他注意到,在這三處台子的外圍,還有大批禁軍把守著各處要道,氣氛肅殺,把這個區域圍得鐵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這些士卒也分割開來,他可沒那麼容易能混進來。

趴在太廟頂上的吳定緣歎了口氣,從這個高度俯瞰過去,午門前就像是一個險惡旋渦,內中暗流湧動,彼此衝撞出一種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有人沒搞清狀況就貿然踏進去,便會被驟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徹底撕碎……

這一局裡的棋子,俱是參天大樹,一隻螻蟻又能做得了什麼?

吳定緣在太廟頂上趴了許久,還是沒理出頭緒,下方的形勢依舊沒任何變化。他甚至開始佩服起午門前那些貴人,平日裡養尊處優的他們,居然能在大雨中堅持那麼久,實在是不容易。皇權的吸引力,把他們個個都變成了超人。

快過午時——這個隻是吳定緣的猜測,因為靠天色完全無法判斷——局麵突然有了微微的變化。

兩個小宦官,正乘著一條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舢板,在午門前奮力劃行著。他們劃到東邊寬台邊緣,冒著雨從船上抬下幾個大食盒,把熱氣騰騰的饅頭與餅食送到諸位大員手裡。看來這一場對峙已然持續良久。

吳定緣目光一閃,轉身悄悄從太廟頂上爬下去。他避開守衛的視線,潛身來到太廟與午門之間的闕左門後。太廟是眾殿之尊,所以這裡的門檻比彆處都高,恰好把洪水擋在外頭,不致流入廟內。剛才送食的那條小舢板,就停泊在闕左門前。

兩個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階上喘氣,有一個吊梢眼的老宦官跑過來罵道:“懶骨頭!還不快再運點支板過去墊高,水都漲成什麼樣了!台上隨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殺你們!”

兩個小宦官歎息著,又跌跌撞撞朝外頭跑去。老宦官罵了幾句,摩挲一把臉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摟靴子裡的水,忽然一條胳膊從門後伸出來,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闕左門旁邊的大柏樹林後頭。

這裡的大柏樹繁茂粗大,隻要稍微往裡站一站,外人根本無從覺察。

“接下來,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否則……”胳膊突然勒緊幾分,勒得老宦官雙眼猛凸。

老宦官拚命點頭,胳膊稍微鬆開了點。他頗識時務,也不趁機掙紮,反而低眉順眼地問尊駕想知道什麼。

“先說說看,你是誰?”

老宦官自稱叫作海壽,早在永樂初年便已服侍宮中,如今已是禦馬監的少監。

“哦,這麼說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壽聞言苦笑道:“尊駕不知我禦馬監。我雖是少監,可負責的隻是近侍雜務,跟朱老公這種實權差遣的提督太監可不一樣。同僚可不敢稱。”

吳定緣道:“這麼說這幾天宮裡的事情,你都很清楚?”海壽沒有回答,反而長長歎息了一聲:“老奴在宮中這麼多年,可實在沒見過這種局麵。”

“說來聽聽。”

“可是……尊駕到底是誰?為何要打聽這些?”

“少囉唆,快說!”

海壽驚惶地點了下頭:“好,可這從何說起啊?”

“就從天子昏迷開始吧,給我好好說說。”

於是,在嘩嘩的暴雨聲中,海壽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起來。

“前頭的事兒,老奴就不詳說了,就從五月十二日說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漢王送的續命奇方之後,呼吸也有了,脈搏也回來了,宮裡頭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可是陛下卻遲遲未醒,我們隻能拿人參、龜鱉、鹿血一起熬出的雞湯往嘴裡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張皇後也罷,漢王也罷,那一班什麼氣運加身的重臣也罷,都沒閒著,日夜祈禳。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還是溘然去世,到臨死連句話兒都沒留下。”

說到這裡,海壽哽咽起來,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演技:“這時漢王站出來說,既然天子駕崩,得趕緊把太子召回來哇,於是幾位大學士一起擬了封詔書,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來。”

吳定緣心裡冷笑。那會兒距離寶船爆炸都六天了,漢王還在這裡喬張做致。

海壽繼續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後,宮中有一整套規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發更衣,並將屍身停放在欽安殿內,謂之小殮。接下來,要把天子遺體移入梓宮,設置幾筵、神帛、銘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嬪妃、百官致奠,謂之大殮……”

“彆廢話,說重點!”

“呃呃,好……小殮的時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殮階段,卻出大麻煩了。”海壽說到這裡,整理了一下措辭,小心翼翼道,“大殮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嗣皇帝率眾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誰呢?是太子,可他遠在南京,不及趕回。這時漢王站出來說,既然太子不在,我這做叔叔的應該服其勞,我來吧——這事,可就費思量了。”

“上個香、磕個頭而已,有什麼費勁的?”

“您這麼覺得,張皇後也是,她點頭同意了。漢王正趨身要拜,可誰知楊少傅卻突然站出來,說這樣絕對不行!”海壽覺出來了,脅迫自己的這位對朝廷並不熟悉,所以很貼心地加以解說,“這位楊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潛邸舊臣,叫楊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所以對禮儀極為敏感。他告訴張皇後,大殮致奠之禮,寓意上紹帝統,不可輕予非人。”

“聽不懂,說明白點。”

“也就是說,大殮的時候,誰帶頭給大行皇帝致奠,誰就會被承認有了繼承皇位的名分。”

海壽覺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顫,趕緊繼續往下講:“您也一定知道,漢王對那把龍椅是有點想法的。經楊士奇這麼一提醒,張皇後驚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漢王打算從喪儀這個角度來爭位,差點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絕。

“可就算不是漢王,總得有一個人帶頭致奠才成啊。張皇後思來想去,既然太子未歸,索性從自己另外兩個親生兒子,越王和襄憲王之中選一個。沒想到漢王還沒跳出來,那些朝廷重臣卻分裂了。您想啊,致奠隻能是一個人,可藩王卻有兩位。楊士奇說越王年長,應該選他,可沒想到另外有一位叫呂震的大臣說襄憲王聰穎早慧,應該選他。

“這個呂震啊,是永樂皇帝的老臣,資曆上壓過楊士奇一頭,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禮部尚書。所以禮法的事,他的意見特彆重要,比彆人都有發言權。他這時候跳出來唱反調,乃是因為一樁積年恩怨。”海壽跟瓦子裡說書似的,居然帶起腔調來,“當年,嗐,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爺剛一登基,喪袍穿了二十七天。呂公上書,說按古禮,請更換吉服。楊士奇卻認為孝心未儘,應該多穿幾日。最後洪熙皇帝聽從了楊士奇的意見,大大落了呂震的臉麵。而這兩個人也因此結了深怨。沒想到一年不到,兩人居然又因為天子喪儀的事情吵起來了。”

“說正題。”吳定緣不耐煩地催促道。

“他們兩位打起來不要緊,可苦了其他人。這時候選藩王,差不多相當於選天子了,誰敢輕易選邊?結果幾位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肯發表意見。本來呢,張皇後加上那幾位重臣,完全可以壓製漢王。可呂震一挑起這問題,這邊人心登時不齊,漢王便壓不住了。”

海壽重重一歎:“幾方爭起來不要緊,可天子遺體不能一直擺在那裡呀。大家商量出一個折中的法子,由張皇後帶頭致奠,漢王、越王、襄憲王並排施禮,這才算把大殮流程走完。”

“真有意思,這點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這樣?”

“可不敢這麼說。我大明禮儀,從無小事。任何一個細節,都關乎那張龍椅的歸屬,大有可爭之處。這一鬨,讓所有人都明白過來了。於是從大殮那一天開始,沒有人敢離開紫禁城,每個人都害怕隻要自己一走,局勢便會大變。結果怎麼樣呢?一大堆人就耗在欽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監視掣肘。隻可憐張皇後一介女流,為了不讓奸人得逞,也隻能咬著牙硬扛著,可太讓人心疼了。”

海壽擦了擦眼淚,不待吳定緣催促,又道:“古書有雲:‘天子七日而殯。’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這一乾人等硬是在宮裡頭守到了六月初一,著實令人欽佩……可到了出殯的時候,又冒出麻煩來了。”

吳定緣的胳膊鬆弛了半分,他終於接近真相了。

“按照禮法規矩。在出殯當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親自請梓宮升龍。哦,對了,這個龍啊,就是盛放天子屍身的靈車,前麵在車轅上畫兩條龍,後頭有一根粗大的哀繩。乃是老奴在禦馬監的得意之作……喀喀,彆勒,我繼續……最關鍵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繩,一邊哀號一邊導引,從欽安殿一直把龍引出午門,行至端門前。然後百官勸慰,砍斷繩索,以示止哀。嗣皇帝這才停止引車,去太廟行辭祖之禮。”

看得出來,海壽對這一套流程極為熟稔。他解說得很明白,如果說大殮之時,張皇後帶頭致奠還能含糊一下,那麼到了出殯階段,她就不合適了,誰導引龍靈車,則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來皇位的歸屬。

“這一回,漢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說要為兄長挽棺出午門。張皇後說已經過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該回來了,等他回來再出殯不遲。在這個節骨眼上,呂震忽然又站出來了。他一臉悲慟地說剛剛家裡從南京收到飛鴿傳書,說太子的寶船一抵達東水關,即發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蓮妖人所為。”

講到這段,海壽的聲音開始發顫,顯然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殿內登時嘩然,張皇後幾乎要昏倒過去。楊士奇站出來指責呂震胡說八道,呂震也不辯解,隻說是家人傳信。殿上諸公誰在南京沒個眼線,都紛紛派人回府裡,果然這幾天都有類似的消息回報,隻是消息都很曖昧,有說太子被當場炸死,有說太子被接進宮去,彼此抵牾,但寶船爆炸是確鑿無疑的。

“你說咱們大明何曾出過這種傾天大案。原本張皇後隻盼著太子返回,這一下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隻有楊少傅站出來,堅持說太子生死還未可知,現在議嗣未免太早。可這時候洪熙皇帝的屍身已經開始發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張皇後想故技重施,在兩個兒子之間選一個代挽,可結果還是一樣,呂震非要堅持選襄憲王,攪得始終沒有定論。最後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吩咐我們禦馬監的中官,把盛放梓宮的龍移到了午門前。

“從欽安殿到午門這一段,算是宮內,我們內官推送龍,勉強還能解釋。可從午門到端門這一段,彆看就幾十步,但旁邊就是太廟,非得嗣皇帝來挽繩導引不可。漢王跟張皇後,這下算是徹底撕破了臉。張皇後指斥他居心叵測,窺伺大寶,漢王則罵她……呃呃,老奴不敢複述,反正就是沒照顧好先皇的意思。漢王還說,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交給幼兒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隻是要替兄長監國,等幼兒長大再還政。嘿,這話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這幫大臣自然不乾,紛紛反對。漢王又轉過頭去罵那些大臣,說如今朝無正臣,內有奸惡,隻有靠親王訓兵待命。哎呀,他這話一說,可真是把所有人給將住了。”

“這話有什麼問題?”

“這是太宗皇帝當年起兵靖難時,寫在檄文裡的原話,天下皆知。這些大臣若指責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於連太宗皇帝也罵了。所以漢王這一句話,猶如護身符,一時間無人能反駁,也無人敢反駁。”

海壽說到這裡,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

“朝中遲遲議論不出結果,老天爺可忍不住了。這幾日本來就陰雨連綿,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說幾位貴人該暫去避雨,可龍裝的是天子靈柩,出了午門,絕沒有回頭的道理。龍不走,貴人們誰敢走?這可是定奪皇位的節骨眼呀,結果……結果就都留在了原地。

“開始還好,內廷準備了十幾頂大羅傘,勉強夠用。可誰知道雨勢不斷變大,到後來洪水從金水河倒灌上來。可那些貴人誰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著,不肯後退半步。您說我們這些內臣怎麼辦?隻能拚命搬東西給他們墊腳,一來二去,生生在午門前墊出了三處寬台。免得鬨出皇後親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話……您說這都什麼事兒啊。”

海壽簡直不用脅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來,可見也是憋悶太久了。

“那禦馬監的勇士營呢?二十二衛親軍呢?三大營與五城兵馬司又在做什麼?”

曆來政爭,無不是以武力為後盾。午門前居然演變成那麼一番局麵,周圍禁軍京營在其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壽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澀:“他們也難哪。漢王從頭到尾公開爭的隻是禮儀,沒說要篡位,隻說要監國。您也知道,漢王在軍中是有威望的,隻要不是公開造反,各位將領也不好介入。”講到這裡,他聲音不由得壓低,“再往深裡說,皇後那邊倆孩子都年幼,真要選個新皇上,為啥不選個熟悉的成人……呢?”說到最後,聲音幾不可聞。

難怪連城牆都坍塌了,駐軍仍舊按兵不動。看來禁軍將領們是各懷心思,兩不偏幫,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鎖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門。在宮裡有了決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動,以免造成誤會。

可禁軍這種不表態,也是一種表態。看來漢王沒少下功夫。

吳定緣再次看向午門,這回他看得透徹多了。原來這一個難以言喻的詭局,竟是天災、地勢與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勢。整個大明最聰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貴的一群人聚在一塊,盤結成一大團錯綜複雜的繩結,密網糾葛,淵深如海。

老天爺就像是一個高明的醜角,隨手撥弄幾下,便向瓦子裡的觀眾們拋出一個荒誕至極卻真實無比的難題。

“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嘍……”海壽哽咽起來,不停地用衣袖擦臉,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隻要他在,漢王的一切舉動,都將喪失正當性;隻要他在,所有人都不會首鼠兩端;隻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

“原來如此,嘖,真是麻煩。”

海壽聽到身後的人感歎了這麼一句。他不明白,這個來路不明的家夥在抱怨什麼。忽然間他感覺脖頸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時昏了過去……

張皇後輕輕吐出一口渾濁的氣息,晃動肩膀,試圖緩解一下來自頭頂鳳冠的壓力。

這頂鳳冠層疊三重,前飾九條銜珠金龍,下分九羽點翠金鳳,寶鈿瓔珞,蘭葉博鬢,天下沒有比這更華貴雍容的頂冠了。皇後隻有在極重大的祭禮場合,才會戴上它出現在皇帝身邊。

張皇後從來不知道,這九龍九鳳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經戴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覺就像頂著一座泰山,肩頸酸疼到無以複加,令整個身軀搖搖欲墜。

可她不敢摘下來哪怕一瞬。

按照規矩,她應該身著喪服,而不是翟衣、鳳冠這種禮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規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調彰顯出皇後的身份,壓製住對麵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隻有在被強敵激怒時,才會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過去的十多天裡,簡直如同噩夢一般。張皇後的心情從憤怒到驚慌,再一點一點滑入絕望的深淵。她已經精疲力儘,真想撲在丈夫或兒子懷裡痛哭一場。可是他們一個躺在梓宮裡一動不動,另外一個在遙遠的南京粉身碎骨。

隔著重重雨幕,漢王與漢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猙獰。他們向天子和太子下了毒手,他們買通了禁軍與閣臣,他們已經籌劃好了一切。隻要一直這麼對峙著,天平便會慢慢傾斜過去。

不知不覺,她的身軀朝前彎去。張皇後驟然警覺,脊背一挺,雙手從兩個兒子手裡拔出來,去扶鳳冠的兩側。現在她全憑這頂鳳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與責任,若是它不小心墜地,張皇後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支撐住。

扶好頂冠,張皇後垂下雙臂,正要重新牽住兩位藩王的手,卻在這時聽到一個聲音。

吱呀,吱呀,吱呀。

這聲音在雨幕中不甚響亮,可真切得很。張皇後的視線從漢王身上稍微挪開一點,注意到一個宦官正劃著小船穿過濁水,朝著這邊過來。這條運送吃食、資材的小船她已經見了很多次,隻是這個宦官的身形有點陌生。不過這場對峙持續的時間太久了,宦官們輪替換班也不奇怪。

張皇後把視線收了回來,把全副心神繼續放在對麵。可吱呀吱呀的聲音,卻越來越近,她又瞥了一眼,柳眉輕輕皺起。

這條船怎麼回事?往常它都是繞到寬台後頭停泊,怎麼這一次卻大喇喇地越過子午中軸線,來到三座寬台與龍之間的水域,幾乎處於最醒目的位置。

彆說張皇後,就連群臣和漢王都注意到這個不和諧的小墨點,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這是誰劃的船?如此不知分寸!張皇後十分不悅,正要開口嗬斥,卻見那個瘦高宦官晃晃悠悠從船頭站起來,仰起脖子,用能穿透雨聲的雄渾嗓門大喊了一聲:

“南直隸應天府捕吏吳定緣,向皇後娘娘捎來太子的口信,他還活著,很快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