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5765 字 3個月前

第二十三章

次日一早,也就是五月二十九日,這一條海落船順利駛出了德州境內,一路北上。從德州到滄州不過百餘裡路,到了下午未正時分,他們已船過交河縣,算是正式離開山東地界,進入北直隸河間府。

從他們離開德州開始,船上一直保持著外鬆內緊的態勢,隨時防備著敵人的襲擊。可奇怪的是,狻猊公子在臨清的追殺如暴風驟雨,在德州一段卻像是徹底放棄了似的。一路上風平浪靜,一直快到泊頭鎮,也不見任何征兆。

不過張泉並未因此放鬆警惕,反而下令加快速度。不得不說,張泉真是允文允武的全才,對漕路與操舟之術都了解頗深。何時揚帆借風,何時放緩垂錨,哪一處淺灘搶過,哪一彎礁石可以繞行,全數了如指掌。於謙一直連連讚歎,說他簡直是漕運總兵官陳瑄再世——說辭雖好,隻是太不吉利。

有他坐鎮指揮,吳定緣、昨葉何等人難得輕鬆下來,沒事便在甲板上溜達幾圈。隻有蘇荊溪把自己關在位於左舷下端的船艙裡,除非是給朱瞻基敷藥,否則絕不現身。吳定緣去敲過幾次門,她都回答說犯了欺君之罪,自罰禁閉,弄得吳定緣很是莫名鬱悶,可去問太子又會惹來頭疼,真是左右為難。

昨葉何看在眼裡,隻覺好笑。她對吳定緣說你要賺女子開門,可不是這般做法。吳定緣一聽便大發脾氣,說誰要賺蘇大夫開門!然後自己去夥房討得一壇酒來,關起門來吃得爛醉。

到了二十九日的未末申初,海落船徐徐開進泊頭鎮。這裡船桅林立,往來如梭,一派極興旺的景象。放眼望去,那大帆數量竟比兩岸的屋脊還多。

據張泉介紹,這泊頭鎮雖然不大,卻東環衡水,西繞滹沱,北負瀛海,南抱廣川,乃是漕河上又一處樞紐。而它之所以如此興旺,除了地理之便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泊頭向北約莫三十裡,有一處地界喚作閣上,地勢高隆,如同一座樓閣橫亙在漕河線路之上。朝廷開鑿運河之時,不得已在這裡修起一道閣上閘,搬運南北船隻。那些船工客商、押運旗軍都在泊頭等候過閘,吃吃喝喝之間,遂成全了這座鎮子。

張泉沒有讓海落船在鎮裡停下,而是直接北上,開去閣上閘前。他對朱瞻基解釋說,這條海落船看起來品相破敗,可有一樁好處——過閘優先。這種改走河道的海船,不知何時會沉,各地閘關生怕它萬一真在閘前坐了底,後頭全要堵死,索性趕緊放過去。

張泉當初選擇海落船北上,正是考慮到它在途經閣上閘時的排隊優勢。

從泊頭鎮到閣上這一段漕河,是少有的筆直河段。朱瞻基站在海落船頭,仰頭遠眺。今日恰好陽光燦然,天地之間彌漫著一股渺渺清氣,極見開放。隻見眼前四野平闊,一條白練似的長河直直伸向北方的地平線,如天外劍仙劈出一道劍痕,波光粼粼,極為壯觀。

再想到此河本非天成,而是人工鑿成,饒是太子心事重重,胸中也不由得蕩起一股自豪之感:“我大明,竟能完成這等洪業。”

“北方地勢平闊。這裡還不算最平,等一過閣上閘,接下來的路途才是真正的一馬平川,再無地勢鉗製,可以風行水劈直至天津衛了。”張泉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

“舅舅你一個京城的富貴閒人,怎麼對漕河如此熟悉?”朱瞻基忍不住問。

張泉笑了一聲,眼神裡透出感慨:“京城裡的人,隻知道我是個擅長琴棋書畫、清談弓馬的外戚,可他們不知道,我真正的興趣卻是在實體達用之學上。”

“實體達用?”

“現在的人,一味沉耽於典籍,捧著斷爛朝報整天尋章摘句,兩耳不聞窗外之事。一個工部的博學鴻儒,不諳營造法式之勾股;一方上縣父母官,不知道農稼青熟之時令;一位漕河大員,不知浪潮波濤之起伏,豈不荒唐?”說到這裡,張泉伸出一個指頭,“所謂實體達用之學,就是實在、實用之學,是那些可以經國濟民、格物遊藝的學問,這才是洞悉世理的手段。”

張泉雙眼熠熠生輝,朱瞻基還沒見舅舅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過他有些不服氣:“我記得有一次樊遲去請教孔子如何種地和種菜,孔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聖人訓斥樊遲是小人,說隻要上麵的人懂禮、知義、守信,下麵的百姓自然就會誠心來投,不必去學稼圃。”

張泉不屑道:“孔子還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呢。那些經學大師的毛病就在這兒,強作解人,以為隻要精通禮法文章,天下萬物便會自動歸位。實學的好處,就在於一個實,去理解萬物的運轉之妙。”他頓了頓,忽又自嘲道,“不過現在朝廷用士,隻在四書五經裡尋,我是個外戚,不便參加科舉,倒不必受經藝限製,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實事。”

朱瞻基意外地看著張泉,先前他還真不知道,自家舅舅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的愛好。

“不過我得承認,我自己倒不是覺得實學有用才去學,隻是單純覺得它美。”

張泉見太子仍有不解,便朝遠處一指:“就拿這條漕河來說,綿延三千五百九十裡,皆靠人力而成。殿下你一路走來,應該也能看到吧?瓜洲左右行舟、淮安五壩過閘、南旺魚嘴分水,設計得多麼精妙,計算得多精準,是多棒的巧思啊。這其中巧奪天工之處,可不是文人幾篇無關痛癢的風景詩詞能描摹出來的。我先後走了十幾次,每一次都流連忘返,這一條長河裡麵藏著的營造、術數、格物、天文、地理、馭水之術,都是達用的實學啊,太美了。那些空坐書齋的讀書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的。”

張泉一說起漕河來,真的是滔滔不絕,一連串的數字、術語傾瀉而出。朱瞻基若不是自己走過一趟,真有些應接不暇。這個舅舅,是真心沉醉在漕河裡,他甚至懷疑,舅舅天南地北交遊那麼廣泛,隻是為了有機會出去觀摩這條漕河。

太子皺著眉頭,截口道:“鹿台也美,阿房也美,可都是窮奢極欲的敗亡之道啊。舅舅,不瞞你說,我這一次沿漕河走了一路,著實見到了不少事情。江淮的漁戶為服船役殫精竭慮,淮安的纖夫為維持過壩精疲力竭,我還聽說為了維持漕水豐足,各地要分水借水,以致傷了農時,更不要說每年花費巨億的南糧北運。這大運河美則美矣,卻著實勞民傷財,父皇的想法是對的,早日遷回金陵,百姓便沒這麼大負累了,各安其土,也不會讓宵小借機生事。”

聽完他的話,張泉的眉頭皺了皺:“漢王借漕河生事,卻不代表漕河無利。遷都一事,我一個外戚不好置喙,但殿下可以再三思。”

“原來舅舅你也是反對遷都那一派的啊?”朱瞻基頗為意外。

“不,我隻是可惜。漕河之利,可不止每年輸送京師那些漕糧而已啊……”張泉伸出手臂,情緒略顯激動,“殿下你看看周圍這些船隻,除去漕船之外,還能看到什麼?”

朱瞻基轉頭環顧四周,海落船附近大大小小有幾十條船,逶迤成兩條長隊,南北對開。除卻官家的漕船大幫之外,還有不少來自各地的商船民船。

“您瞧,那條船掛的是遼東都司的旗子,船上八成是東珠,在天津衛上的船,運到杭州可轉運至福建,變成當地誥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飾;您再看那條船身特彆長的,那一根根圓徑粗大的木頭,一定是播州的楠木,它們從赤水河進入長江,再從漕路北上,京城三大殿的修複全靠它們;還有那條,光看吃水就知道,不是興國就是進賢的優質鐵礦,許是要供給山東登萊的船廠;還有那條,對,船頭比較平的那條,甲板上鋪了一地暗棕色的東西,那是廣東徐聞縣的馬蹄良薑,船家一邊走一邊曬,曬到北直隸收起來,大同的邊軍就能直接用上了……”

張泉隨手指出,侃侃而談:“南海的珍奇、湖廣的礦產、江南的絲綢、西北的藥材、塞北的皮毛,這十三省兩直隸天南海北的各種物產,因為有了這一條運河而流走運轉,通達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

“真看不出舅舅您對經商還挺了解的……”

“我剛才說的大利,可不隻是商賈之利。漕河帶動起的、流動起來的不隻是物資,也不隻是錢,而是人心,是四方對朝廷的向往之心哪。你還記得《擊壤歌》嗎?”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不錯,這是帝堯時一位老農唱的歌。你想想,一個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皆出於自家之手,不必出村頭方圓五裡,那麼帝力和他有什麼關係?皇帝是誰?大明又是什麼?”

朱瞻基頓時啞口無言,經筵老師教過這段,可都是讚賞態度,他還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若這老農平日可吃到鬆江白糧,節慶有劍南醇酒,病了可服遼東人參,閨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縐馬麵裙,兒子騎著甘陝青馬,手執遵化镔鐵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還隻是村中一隅?可會知道天下之廣,大明之盛?可會在上元、中秋遙祝天子萬壽?”張泉的情緒有些激昂起來。

“百貨流通,這是一朝之命脈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個人血液壅滯,無處能通,豈能長久?隻有血液經行四肢百骸,循環輪轉,才是長命百歲。太宗皇帝頂著無窮壓力遷都北平,又力主疏浚這條漕河,這是大胸襟、大格局,豈是一群隻會計算錢糧的無知之徒所能領會——殿下您他日為帝,這些事不能不細想。”

朱瞻基沒想到隨口一句閒聊,竟然惹出舅舅這麼一大段長篇大論。他正要開口,張泉忽然抬手道:“先不說了,閣上閘到了。”

朱瞻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眼前的大河前方,突兀地出現了一道橫關。關口牆壁全用條石與青磚壘成,形成一高一低兩個巨大的船槽,船槽兩頭鋪有滾壩,雙翼各有一十六眼拱形的閘口。在關口前的水中還插著各色旗杆,各色漕船都規規矩矩排成一長串的隊列。

張泉興致勃勃地說道:“這閣上閘,也是難得一見的實學盛景啊。殿下你仔細看,這邊的低位船槽,高四丈七尺,上緣正好與上槽下緣平齊,水位卻隻有二丈深。一會兒咱們過閘的時候,先把船開進下槽,左右一十六個閘口開始放水。一直蓄到四丈三尺,水漲船高,船便可以通過滾壩開入高位船槽,就可以順流直下,越過閣上了。”

海落船的通行權果然很高。它在一麵水旗的引導下,得意揚揚地超過旁邊排列的船隊,朝著低槽開了進去。朱瞻基饒有興趣地站在船舷旁邊,看著周圍的情形。此時在兩岸的每一個閘口上方,都站著幾個**上身、膀大腰圓的壯漢,一聲號炮在遠處響起,表示這條船已完全進入了低位船槽。

張泉取出一張牌票,填了單交給一個水手,又使了個眼色。水手拿著牌票與一口袋叮當亂響的白絲銀錠,從船頭遠遠拋到堤上。一個瘦小的小吏溜達過來,俯身撿起來看了眼,回身衝閘口比了幾個手勢,大概代表了不同的數字。

又一聲號炮響起。那些壯漢開始搖動轆把,抬升閘門,十六股白花花的水流如同十六條白龍,一頭紮入槽中。水位開始穩步上升。

“這是……”

張泉道:“每條船的重量不同,吃水不一,所以過閘之前,得把船載貨物種類與重量填個牌票,閘關才好控製水位。你看到那些人了嗎?那叫閘棍,專門管理船槽水位的,如果你不給他們買水錢,他們暗中讓水位低了一分,你的船過滾壩時就可能因為水深不夠,蹭毀船底。”

朱瞻基大怒,這不是明目張膽要賄賂嗎?張泉道:“誰要賄賂了?”

“不是他們嗎?”

張泉悠悠道:“咱們是自行把錢扔到堤上,人家撿到的,算什麼賄賂?”朱瞻基還沒聽過這麼掩耳盜鈴的事,氣得麵色紅漲,憋了半天才恨恨道:“舅舅你還說漕河好,平白多了這許多吸血肉的蠹蟲。”

“豈可‘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啊。”張泉淡淡拋出《呂氏春秋》裡的一句,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遷都廢漕這些話題,在朝中爭論了很久,沒必要在這個微妙的時間段拿出來說。

他們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這條海落船隨著上漲的水位,在低槽裡穩穩地上浮著。看在乘船人的眼裡,就好像前方的高槽壩體在緩慢下降似的。

朱瞻基注意到,在滿是青苔的壩體中部,豎直排列著一串凸出的石黿頭,黿頭雕工粗糙,旁邊用白漆塗著“二丈三尺”“二丈四尺”之類的字樣。這些黿頭標記的是船槽的深度,從槽底開始,每隔一尺放一個,一直排到槽頂。

此時在海落船的船頭,遠遠伸出一根脆直竹竿,竿頭是個扇狀薄木板,正好對準了那一串黿頭。隨著船身上浮,那竹竿便自下至上,讓竿頭拍過一個個黿頭——這叫作“問黿”。這樣一來,竹竿拍到哪個黿頭,再減去船身高度,即是船底的深度。

通過這個辦法,船主能直觀地判斷船隻是否能順利過壩,並及時通知閘口調整放水量。

朱瞻基左右無事,便饒有興趣地數著。這條海落船的竹竿,已穩穩問過了三丈六尺的黿頭。根據張泉之前簽的船載重牌票,隻要能問到四丈三尺,吃水便足以順利過壩。這個設計巧妙直觀,真是儘得天工之妙。

張泉在一旁道:“這閣上閘的設計,乃是出自我一位好友之手,他可真是個營建天才。”

“哦?朝中還有這等人才,是在工部任職嗎?”

張泉笑了笑:“他啊,是在內宮監裡供職。”這可大出朱瞻基的意料:“居然是個宦官,叫什麼名字?”張泉道:“他叫作阮安。不過殿下你肯定不知道他,他這種人,隻喜好實體達用之學,在宮中是混不出頭的。”

朱瞻基歎道:“沒想到還隱藏著這等人才,有機會一定得見識一下。”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水閘依舊在嘩嘩放著水,海落船從各個部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忍不住要擔心會不會散架。所幸這種事並沒發生,水麵托著這條有些破舊的大船,平穩地往上抬升。從這裡回望南邊,地麵建築越變越小,視野卻越發開闊,真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朱瞻基突然有些理解舅舅了,這條河上的一切,確實是有著彆樣的魅力。可是,他很快就發現有些不對勁:當竹竿問到四丈整的黿頭時,水位上漲的趨勢停了下來,遠處嘩嘩的放水聲也隨之變小。

“怎麼回事?”

朱瞻基覺得奇怪。這條船離安全的吃水距離,明明還差三尺,不該在這裡停下呀?張泉也發現了這個異狀,卻沒流露任何驚慌,一雙鷹隼般的銳眼掃向放水閘區。

隻見那一十六個閘口的閘板,無一例外都落了回去,搖轆也收折起來,再無一條白龍入水。那些光著膀子的閘棍們,都懶散地倚靠著槽邊,神態像是在看熱鬨。

“怎麼?錢沒給夠?”

朱瞻基以為他們打算半路訛錢。張泉沉聲道:“也該出來了。”說罷伸出長臂,朝著左邊閘口的一處望台指去。

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錦袍胖子。看他氣喘籲籲,應該是剛剛登上來不久,正朝這邊揮手。朱瞻基的怒意,騰地在胸中炸裂開來。

那胖子不是彆人,正是他的堂弟、漢王的第五個兒子、狻猊公子朱瞻域。

朱瞻域遠遠看到自己這位皇兄站在甲板上,臉上的肉歡喜得一顫一顫的。他拊掌笑道:“皇兄,你可讓我找得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