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19286 字 3個月前

第十八章

大明湖的西畔有一條石舫,名叫蓬萊舟。名字俗氣了點,但勝在舫麵廣大,四麵俱是粉荷香藕,岸邊還有一片太湖石林,很適合做個文人雅集之處。

不過此時剛至午時,石舫附近沒什麼遊人。一條奇怪的“江豚”遊到石舫附近,從舫旁的一片青萍中浮了起來。先是一個木輪,然後是倒覆的車底,車底一翻,亮出五個濕漉漉的人來。

這一帶都是嶙峋假山,很容易遮掩身形。他們迅速離開湖區,穿過一道籬笆,來到湖西的七聖街老廟後院。這個廟屬於全真一脈,裡麵供奉著全真七子,故而整條街叫作七聖街。廟裡的道人聽到動靜,跑來查看,卻不防被一個渾身傷痕的猙獰大漢拿住脖頸,捏暈在地。

緊接著那大漢把老廟正門從裡麵閂上,當著七聖的麵潑熄了香燭,其他人則趁機進了道人平日休憩的廂房。

吳定緣把唐賽兒小心地擱在竹榻之上,低頭審視她的傷勢。隻見老太太臉上的褶皺一層層耷拉下來,精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委頓下去,嘴唇都紫了。萬千信眾心目中擁有無邊佛法的佛母,居然被一根其貌不揚的流箭嚇出病來,最終躺在一個道廟裡奄奄一息,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梁興甫照例在廟前看守,吳玉露被打發出去燒些開水來。唐賽兒這時稍微恢複了點神誌,她勉強睜開眼,嘴唇翕動。吳定緣知道她差不多該交代後事了,便閃身起開,衝對麵的昨葉何做了個手勢。

昨葉何走到榻旁,吳定緣瞥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昨葉何原本化的是浮豔濃妝,在大明湖裡一泡,胭脂儘褪,露出了素麵模樣。這個一手攪動金陵的狠辣女子,年紀原來不大,眉眼間顯得很稚嫩,活像個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比吳玉露大不了多少。

她俯身把耳朵湊過去,唐賽兒微微撐起頭來,每一句都說得十分艱難,不時還咳嗽兩聲。昨葉何一邊聽著,一邊用右手在腰間掏摸出一點紅糊糊,往嘴裡塞。這是早上她們在大明湖畔買的酸棗粉,水裡一泡,全糊到腰帶上了。可她一點也不嫌棄,還執著地從帶褶裡一點點摳出來。

吃東西對昨葉何來說,仿佛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在佛母交代後事時都不肯停下來。

末了唐賽兒長呼出一口氣,似乎耗儘了最後的力量,重新躺平在榻上。昨葉何直起身來,雙眼有些發直,對吳定緣道:“佛母最後有幾句法旨,要說與你知。”吳定緣抬抬眼皮,不耐煩道:“濟南衛滿城在追剿你們白蓮教,你們不趕緊收拾爛攤子,和我一個外人有什麼好說的?”

昨葉何“唰”地從靴子裡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吳定緣下意識肌肉緊繃,她卻倒轉刀柄,遞到了他麵前:

“佛母說了,白蓮教參與兩京之謀,是她一手促成,你養父吳不平之死,亦屬她的罪愆。你可用這把刀手刃佛母,徹底了結這段因果。我們護法信眾,絕不阻攔。”

吳定緣眉頭一皺,微微眯起眼睛。佛母臨死前,居然惦記的是這麼一件事,實在是出人意料。

唐賽兒之前說過,希望借用他鐵鉉之子的身份,在山東一帶為白蓮教彙聚力量。但這個合作最大的障礙,就在於吳不平之死。現在她主動提出以性命相抵償,來化解恩怨,顯然是在為白蓮教的今後做打算。

這佛母真是了得,臨死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的死亡利益最大化。吳定緣突然欽佩起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了。白蓮教縱橫山東這麼多年,絕非幸致。

昨葉何見他不言語,把短匕又向前遞了遞。吳定緣冷笑著接過去,在手裡一晃:“稻米爛生蟲才拿來施粥,這人情送得未免忒順水了。她馬上就要死了,這時候想起還報來了?”

昨葉何毫不猶豫,上前一挺胸膛:“若你覺得佛母一條性命不夠,不妨再取出我的心肝,來祭你養父。”

“你以為我不敢嗎?”

吳定緣短匕突然朝前刺去,尖刃切入昨葉何胸前的團襟,割斷係絛。可她的身子一絲也沒躲閃,眼神一錯也不錯,可見是真存了死誌。

這一刀即將刺入肌膚時,停住了。吳定緣捏著刀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刺下去——也許是還沒問清楚身世,也許是怕白蓮教還有什麼圈套,也許隻是因為看到她嘴角那一抹棗糊殘渣……

吳定緣把匕尖稍微撤後了一點:“我不明白,你們為何執著到了這地步?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昨葉何盯著他:“佛母原本打算延請你來做本教大護法。但今日大劫起得倉促,佛母剛剛傳下法旨,請你接她衣缽,執掌白蓮聖教。”

吳定緣短眉驟然一抬,仿佛聽見了一個大笑話。兩大護法都在旁邊,佛母卻要把權柄交給一個外人?何況這外人還對白蓮教懷有刻骨仇怨,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

“我原來以為隻有梁興甫瘋了,原來你們是群瘋子,一個都不例外!”他喃喃道。

“不被這世間逼到瘋魔,誰會想要加入白蓮教呢?”昨葉何舔了舔唇邊的殘渣,笑了起來,那笑容一動,牽出了深藏眼角的兩條淺紋。

“你們到底圖什麼?”

“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吳定緣遲疑地咀嚼著這三個字。

昨葉何道:“白蓮教隻是一個供絕望之人抱團取暖的破廟而已。我們所掙紮的,我們所渴求的,從佛母當年壯大白蓮教起,就一直沒變過——活下去,單純隻是為了活下去。她當年在青州起事,是為了活下去;我們涉險參與兩京之謀,也是為了活下去;把衣缽交到你手裡,讓你以鐵鉉之子的身份帶白蓮教走出困境,也是為了活下去。”

“哼,說得好聽,到頭來不過是為了她的權勢罷了!”

一聽這話,昨葉何柳眉輕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鐵公子,佛母她,她……她早有心疾,近年來越發頻繁,請來多少大夫都說治不得,隻在這一兩年內了。你說她要這權勢做什麼?”

吳定緣這才明白,為何那一箭明明沒射中佛母,她卻突然捂住心口倒下,原來是早有隱疾,受不得驚嚇。

“佛母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這才冒險要為白蓮教的其他人掙得一條活路。兩京也罷,你也罷,她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萬千信眾。”

吳定緣想起佛母之前在白衣庵中見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大實話,既坦誠又突兀。原先他還納悶,佛母難道是個沒遮攔的話癆鬼?現在回想起來,那分明是在培養接班人啊。

“我又不信你們這些鬼話,做什麼掌教!”吳定緣囁嚅道。

昨葉何微微一笑:“昨天佛母不是跟你說了嗎?自古做掌教的人,切不可篤信教義,她老人家也不信那些。”

“那你來坐這位置不是更好?佛公佛母都不用改了。”

昨葉何搖搖頭:“我隻是護法之命,隻適合輔佐。若要聚人望、定眾心、懾宵小,非鐵鉉之子不能承擔。”

吳定緣冷笑道:“濟南衛這次掃蕩大明湖,恐怕是那位貴人授意山東都指揮使動手的。你們把我拱到前頭,無非是擋災罷了,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是的。”她承認得倒很痛快,“跟貴人決裂之後,接下來的局麵對白蓮教來說將非常艱難,正需要一個人來引領信眾。”

“好,我問你,我替佛母接掌之後,做什麼你們都聽嗎?我若是要求你現在去幫太子,你肯嗎?”

“掌教法旨所向,屬下自當凜然遵從。”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就算我要你殺掉梁興甫,也行嗎?”吳定緣看了一眼廂房外頭,心想若那個瘋子得知佛母遺命,不知會不會當場暴起,屆時可沒人能攔住。

“沒問題,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昨葉何淡定道。

吳定緣對此並不相信,可他也心存疑惑。她到底有什麼自信,能保證佛母死後梁興甫不會造反?這背後,應該還有故事。

但吳定緣已經受夠了這些故事,每一個真相,都會把他的情緒向崩潰的邊緣推進一步。

這時昨葉何又道:“佛母指定你接班,不是要你做成她的什麼大事。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你可以任你心意而行,隻要能帶著我們活下去就行。”她說到這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半是譏諷半是關切的笑容:“倒是鐵公子你,想清楚自己是誰沒有?想過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了嗎?”

吳定緣正要駁斥,卻突然發現駁無可駁,昨葉何這一句質問,像一支狼舌頭箭正正戳到了他的心肺之中。

我是誰?這個疑問,自從吳定緣發現自己不是鐵獅子的親生兒子後,就不斷在折磨著他。他過去十幾年的頹廢敗落,與其說是失落,毋寧說是失去了人生目標。甚至在他卷入兩京之謀之後,這種茫然仍舊沒有消除,他憑著意誌與武勇克服了一個又一個危局,可一切都是被動的,一切都是不情願的。渾渾噩噩,難以名狀。

吳定緣驀地想起蘇荊溪在黑暗中的那句話:“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如今他這條夜航船,便是在風中飄搖,無所適從。鐵獅子之子、篾篙子、野生雜種、太子的好兄弟、鐵鉉之子、白蓮掌教……先明白自己是什麼人,才知道該去做什麼事。吳定緣試圖厘清自己的存在,可發現越是琢磨,越是矛盾。種種不同的身份,彼此衝撞,越深想便越痛苦、越矛盾。

“啊……”

巨大的疼痛再度襲來,“當啷”一聲利刃墜地,吳定緣抱著腦袋痛苦地跪倒。吳玉露在外麵正好端著一碗熱水進來,看到哥哥癱倒在地,以為他又犯了癲癇,慌忙放下水碗,過去攙扶。

昨葉何走上前去,幫著吳玉露攙起吳定緣,伸手按住虎口,對她柔聲道:“玉露妹妹,你哥哥我來照顧,現在你要去做一件事情。”

“嗯?”吳玉露慌亂不堪。

“拿好這把匕首。”昨葉何把短匕撿起來,塞到她手裡,“你知道嗎?佛母快要圓寂了。可是她還有一樁因果未了,法體未得清淨無漏,不能歸還琉璃天。”

吳玉露雙目頓時盈滿了淚水:“那可怎麼辦呀?”

“現在隻有你能幫她,去,把這柄匕首插入佛母胸中。”

吳玉露嚇壞了,這,這是什麼幫法?這不是要殺人嗎?昨葉何卻麵孔一肅,用不容違拗的口氣道:“你父親吳不平因佛母而死,因果必須由你來了結才成。”

“可是,可是,佛母她……”吳玉露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昨葉何一推她:“你自己可以去問佛母,但要快,若耽誤了她老人家升天,你我都要折損功德的。”

吳玉露看了眼哥哥,依舊在地上掙紮,她隻好戰戰兢兢握著匕首走過去,蹲到佛母跟前。唐賽兒勉強睜開眼睛,氣若遊絲:“好孩子,你來啦。”

“昨姐姐,昨護法要我,要我用刀殺了您。”

唐賽兒用儘力氣點點頭:“我身遇大劫,隻剩這樁孽緣未斷,沒法升天……來,跟我一起念《彌勒下生經》,還記得我怎麼教你背的吧?”

吳玉露淚流滿麵,點頭“嗯”了一聲。唐賽兒振起最後的力氣,低聲念誦,吳玉露邊哭邊跟著誦起來。唐賽兒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視線轉而透過屋頂,看向天空。待得吳玉露能自己念了,她便用最低微的聲音喃喃道:“林三,林三,老婆子來南旺魚嘴找你了……”雙眼緩緩合上。

在誦經聲中,吳玉露雙手緩緩握著匕首,高舉起來。

昨葉何在旁邊看顧著吳定緣,她沒有轉頭往這邊看,而是微微閉上眼睛,從腰帶裡又摳出一抹棗粉泥,塞到嘴裡咀嚼。誦經聲越來越清晰,她嚼得越來越用力。忽然身後傳來“噗”的一聲,昨葉何唇瓣一抽,似乎咬到了舌頭,有一絲鮮血沁了出來。

過不多時,吳定緣頭痛緩解,清醒過來。他抬起頭,首先看到的不是昨葉何,而是自己妹妹盤腿坐在佛母身旁,麵帶虔誠地誦著經,而唐賽兒胸口插著一把短匕,一動不動。一代傳奇人物,就這樣遽然離世。

“你……”吳定緣瞪向昨葉何,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昨葉何淡然道:“父仇女報,豈不是天公地道?”吳定緣頓時噎住了,是啊,吳不平的血親手刃佛母,這有什麼不對?他又以什麼身份去阻止?

吳定緣望向佛母的屍身,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張荒唐的羅網裡:他想替鐵獅子報仇而不能,因為是鐵鉉的後人;因為他是鐵鉉的後人,所以不該保護太子一路,而應加入白蓮教反對朝廷;但他壓根不願意加入白蓮教,因為鐵獅子的仇還沒報……於是又回到了起點。

吳家、鐵家、白蓮教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循環,讓吳定緣無論如何抉擇,都會陷入矛盾,胸中的憋屈,濃鬱到無法呼吸。他此時多麼希望手裡有一甕燙好的燒酒,最辣最醇的那種,一飲而儘,把這些茫然與惶惑都忘掉。

他踉踉蹌蹌走過去,去拽吳玉露的胳膊:“玉露,跟我走吧。”吳玉露身子不動,雙手合十:“是我親手送走佛母,她法體未殮,我還沒誦完一千遍《彌勒下生經》,還不能離開。”

吳定緣從來沒見過妹妹語氣這麼堅定,他扯了扯她,居然扯不動。情緒在這一個瞬間分崩離析,他喘著粗氣,迫不及待要離開這陰森、逼仄的空間。

吳定緣從吳玉露身旁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大踏步地朝門口走去。外麵是梁興甫也無所謂,是濟南衛也無所謂,他隻想儘快離開這裡。走過昨葉何身邊時,她平靜地望著他,居然一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一直到吳定緣邁出門檻時,她才開口道:“等你想通了,我們在白衣庵等著。”

一聲疲憊的嗤笑,從吳定緣的唇邊流瀉出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子去,沒有聽見昨葉何的最後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吳定緣踉踉蹌蹌地從後殿轉出去,徑直走入正殿。他一點也不掩飾聲響,心想若是梁興甫撲過來,也算是求得一個大解脫。可梁興甫居然無動於衷,他大概也聽到佛母去世的消息了,麵向殿角,正垂頭念叨著什麼經文。

吳定緣無心去管梁興甫如何。既然不攔他,他便自行扳下門閂,踏上街麵。他也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該乾什麼,整個人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向南遊蕩而去。

此時大明湖的混亂,並未波及七聖街這一側,但街麵上的氣氛明顯變得很緊張。行人們紛紛加快了腳步,小攤小販吆喝的調門兒也降低了。吳定緣遊蕩了一段路,一抬頭,看到前頭有個酒家。他毫不猶豫地一頭紮進去,挑了個臨街的散座,叫小二直接端來一大甕燒酒。

待得酒端上,吳定緣顧不得拿小網來篩,一碗一碗連酒水帶渣往嘴裡倒。借酒忘愁,這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北方的燒酒與南方不太一樣,南燒多用酒糟複蒸,北燒則是用高粱,色清如水而性烈如火。吳定緣喝慣了南燒,一時適應不了北燒的烈度,再加上心情糟糕至極,沒吃上半甕便醉了。酒家小二看出不對勁,問他先結賬。吳定緣從淮安被白蓮教一路擄掠到濟南,根本身無分文,三兩句話便跟小二吵了起來。

小二一見有人要喝霸王酒,勃然大怒,擼起袖子和其他幾個夥計圍了上去。吳定緣酒意上湧,又加上心中鬱悶無處抒發,兩邊就這麼打起架來。吳定緣雖然頹廢日久,可手底有功夫,轉瞬便把這幾個夥計打得東倒西歪。掌櫃的見勢不妙,急忙叫人去報官。

可巧因為濟南衛在大明湖辦事,濟南府的快班、防夫都高度戒備。聽到有人在酒家鬨事,這些差役立刻趕過去,先用漁網兜頭一罩,然後水火棍一通亂打。吳定緣躺倒在地,任憑捶打,連吭都不吭一聲。掌櫃的一搜這醉漢身上,什麼也沒有,便氣呼呼地給差役塞了幾貫寶鈔,說情願告官,讓這狗雜種在牢裡吃些苦頭。

差役們收了賄賂,都嘻嘻哈哈地用繩子牽著吳定緣脖子,一路上像扯狗一樣扯到府館街。濟南府衙的司獄司就在這裡,隻消刑房開個單子,便能把他直接投進牢獄。

差役們剛走到司獄司門口,忽然被一個女人攔住。這女子的穿著隻是尋常馬麵裙,可氣質與談吐卻不一般。差役們摸不清路數。女子扯著吳定緣說這是我夫家,慣於酗酒鬨事,今天又犯了毛病,還請恕罪則個。

差役們紛紛嘖嘖稱奇,這麼一個窩囊酒徒,娶的媳婦倒是端方賢惠。掌櫃的跳起來說他喝了我一甕燒酒不給錢!女子從懷裡掏出一枚珠子,如數償給掌櫃,又給每個差役送了幾枚銅錢,算是工食辛苦錢。

她打點得麵麵俱到,說話又妥帖。掌櫃的和差役們也就不好追究,把繩子解開,又罵了幾句,各自散去。女子把吳定緣攙到附近茶鋪裡,茶鋪老板好心地端來一碗醒酒的釅茶,幫著她撬開吳定緣的嘴巴灌下去。

“吳定緣!吳定緣!”

吳定緣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晃動腦袋,努力睜開眼睛,發現眼前這個模糊的虛影,居然和蘇荊溪有幾分相似。殘存的理性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聲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與此同時,還有苦澀的茶水衝入胃袋,將醉意一點點衝刷。

突然,吳定緣右腳的大腳趾與二腳趾之間傳來一股劇痛,像是被一枚銀針刺入。強烈的痛楚,一下子吹飛了殘存的懵懂,把他從深井底拋回到現實中來。吳定緣眼前的景象終於清晰起來:光潔的額頭,筆挺的鼻梁,唇邊的一點星痣,還有那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彎月雙眸。

“蘇……蘇大夫?”

他覺得有些高興,可軟軟地提不起力氣來。蘇荊溪用力攥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浮在水麵的乾柴:“快,快,太子有危險!”吳定緣亮起的眼神,倏然又黯淡下去。雖然他完全不記得六歲前的事情,但鐵家與朱家的真相既然揭開,便無法再被忽視。

“抱歉,我幫不了你。”

他啞著嗓子回答,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蘇荊溪眉頭一皺:“你在濟南,到底遇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