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22845 字 3個月前

第十七章

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卯時牌子剛響,濟南城裡一半的百姓便扶老攜幼,離開了家門。他們或步行,或趕著驢騾牛車,或乘諸色轎子,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北的大明湖而去。

濟南府城的地勢南高北低,城內的七十二口名泉碎珠瀉玉、日夜噴湧,七十二道水波順著地勢彙至城北,形成一片廣闊的湖泊。這一片水域,在唐代叫作“蓮子湖”,宋名“四望湖”,金代才開始用“大明湖”這個稱謂。

大明湖水域遼闊,亭堤相連,乃是濟南府最負盛名的景致,風光冠絕齊魯。可在今天,濟南百姓們卻沒在其他任何景點駐足,他們無一例外,全都聚攏到了湖畔東南的一處六角亭子附近。

這座亭子叫作“天心水麵”,乃是前元大詩人虞集所建。他寓居濟南之時,就住在大明湖畔。虞集好雅,在湖中填出一塊旱地,上起一亭,用了宋儒邵雍的詩句“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麵時”,命名為天心水麵亭。

以“天心水麵”亭為起點,是一連串伸入湖心的曲折半島,皆是人工壅堆而成,造型各異,直到東側曾堤而止。這一帶湖畔垂柳成蔭,綠絛蓬茸,楊柳之間還夾雜著許多黃櫨,一開花便是滿樹絮絨,有若煙氣繚繞,再配合起雲蒸霞蔚的湖麵,宛若仙境一般。

這座六角亭並不算大,所以趕來此處的濟南居民們,沿著亭子站滿了兩側的湖岸。放眼望去,整個大明湖東南一帶的湖畔仿佛鑲了一道黑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即使是初露崢嶸的炎炎夏日,也阻擋不了這些百姓的熱情。

“小抹子,你可知道,今日這麼多人聚到大明湖,是個什麼日子?”唐賽兒問。

她正盤腿坐在一輛獨**棗木車上,撚著一串木珠子。佛母今天穿著一件綴補丁的小褂,頭包舊巾,活脫脫一個吃齋信佛的老太太,在洶湧的人潮中毫不起眼。為她推車的是梁興甫,那個變態難得收斂起凶焰,弓著腰,低頭默默地握著兩邊車把。

“不知道。”

“你一點都不好奇?”

“五月初五端午早過了,六月初六天貺節還沒到。濟南人自己搞的廟會,我一個金陵人非得知道不可嗎?”吳定緣語氣生硬。

唐賽兒嗬嗬一笑,袖手往附近一掃:“你瞧瞧周圍,他們和平日有何不同?”

吳定緣其實早注意到了。大明湖畔的這些百姓,無論男女老少,手裡都拿著一截柳枝,長短與觀音玉淨瓶裡插的那根仿佛。就連跟在木車後頭的昨葉何和吳玉露,也各自在手裡拿了一根。昨葉何還買了酸棗粉、蓮子糕、飴糖卷什麼的小吃,和吳玉露吃得不亦樂乎。

不少人擠不進天心水麵亭,便把柳枝插在路邊泥土裡,然後跪下叩頭。他們走去湖區這一路,路邊密密麻麻插滿了長短不一的柳枝,如同紮起了幾道柳條籬笆似的。吳定緣暗暗納罕,插柳條按說是清明習俗,怎麼濟南五月底才開始拜?難道是在祭奠什麼人?

他還注意到,人群中夾雜了不少白蓮信眾,見到有人跪拜便上前低聲誦經,趁機拉人入教。

唐賽兒道:“咱們如今是在大明湖南岸,在北岸有個北極廟,裡頭供奉的是真武大帝。每到他老人家五月二十七日誕辰,濟南城的百姓都會來湖邊插一條柳枝,就當是種下一棵柳樹,拜祭祝祈,希望一年平順。”

吳定緣脫口而出:“胡說八道!真武大帝生日明明是三月初三,五月二十七是什麼野日子?”唐賽兒笑了:“你說得對,這就是胡說八道。”

這句回答讓吳定緣為之一噎。

唐賽兒坐在木車上,眯起眼睛:“你可知道這真武大帝跟朱棣的淵源嗎?”

“不知道!”

“當年燕王起兵造反,對外宣稱自己得了北方真武帝君保佑,以此蠱惑人心。他得了天下之後,給真武帝君加了一個封號,叫作‘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還發動了三十萬民夫重修武當山宮觀,在天柱峰頂立起一尊真武大像。據說那尊神仙的麵孔,跟朱棣是一模一樣。皇上既然如此上心,各地也都紛紛立起真武道場。湖北那個北極廟,是永樂三年建起來的——所以隻要拿真武帝君當幌子,官府就不會來管了。”

吳定緣聽到最後一句,步子猛然放緩。唐賽兒這一席話裡,信息量很大。北極廟既然是永樂三年才建起,說明濟南這個五月二十七日來大明湖畔插柳的風俗,並不是什麼老傳統。這個風俗的起源,與真武帝君沒什麼關係,隻是拿它當個幌子罷了。

難道說,這個日子是白蓮教搞起來的?剛才他看到了很多信眾在暗中傳教,看來是一個偽裝成真武誕辰的白蓮法會?

唐賽兒不置可否:“我今天帶你來這裡,就是要告訴你,這個真武誕辰背後隱藏的東西,與你身上的根兒大有乾係。”

說完她一拍車幫子,又變回了那個慵懶的居家老太太。梁興甫略挺腰杆,推著木車衝開人群,加速朝著最熱鬨的天心水麵亭走去。周圍百姓看到這魁梧大漢,嚇得紛紛閃避開來。吳定緣怔了怔,也隻能拔腿跟了上去。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兩雙熟悉的目光,恰好掃過這一片地域。隻可惜民眾實在太多,目光並未從中識彆出吳定緣的身影,迅速一掠而過,便即收回。

放出目光的那兩個人,此時正站在大明湖東北角的一座城樓之上。

這裡本是濟南府北城牆的一個水關出口。如果大明湖水位太高,便會通過這道水關排入城外的小清河。在水關的城牆之上,有一棟觀景的高樓,名曰彙波。站在彙波樓頂,湖景儘收眼底。倘若趕上夕陽,可見水波相錯,橘紅儘染,時人稱之為“彙波晚照”。

不過此時站在樓頂的這兩個人,顯然並沒有賞景的心情。

“萬事俱備,隻欠一陣東風了!”

朱瞻基雙臂撐在樓頂欄杆上,俯瞰著整個湖區,信心十足。蘇荊溪站在他身旁,神情依舊淡然,隻是眉宇之間卻微微露出一絲緊繃。

他們於二十五日晚在安山湖跟於謙分道揚鑣,許下重金轉乘一條快船,一天一夜便趕到了濟南旁邊的濼口鎮。一下船,太子把蘇荊溪安頓在客棧後,便自己出門去了,快到半夜才回來,滿臉喜色地說他已經有了一個初步計劃。

蘇荊溪看得清楚。太子如此積極主動,是因為於謙這個束縛離開了,他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並非無能庸君,就算臣僚不在,亦能獨立解決問題。

可到底是什麼計劃,朱瞻基卻不肯說出來,隻說次日清晨一起去彙波樓便知。蘇荊溪並沒有追問,追問也沒用。太子不願意過早透露,顯然是怕彆人乾擾他第一次獨立製訂的計劃。

如今站在高高的彙波樓上,蘇荊溪聽到太子說出“萬事俱備,隻欠一陣東風”,明白他這是暗示自己可以開口詢問了。

“孔明借東風,是為了燒曹操戰船。殿下借來的東風,是要吹去哪家呢?”

這個問題,正好搔到癢處。朱瞻基得意揚揚地從懷裡掏出一朵銅蓮:“你還記得這東西吧?”

“孔十八的?”

“不錯。白蓮教的香壇,都有這麼一朵銅蓮做信物。拿著這東西,南北任何一處香壇都會把你當自己人。昨天我在濼口鎮,靠著這朵銅蓮找到一處分壇,打聽了一下濟南府的情況。他們隻是個小分壇,不知道吳定緣的事。但壇祝告訴我,五月二十七日,濟南人都會跑來大明湖紀念真武誕辰。”

說到這裡,朱瞻基故意壓低嗓音:“其實所謂真武誕辰,根本就是個蒙蔽官府的幌子。這個社集,根本是白蓮教暗中傳教的一個法會,據說會有高層前去。濟南各處分壇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趁著這一天在大明湖拉攏信眾。”

蘇荊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

“我不知道病佛敵為什麼把吳定緣弄來濟南,但咱們在濟南一無根基,二無幫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亂子搞大,亂子越大,機會才越多。這一場法會,就是咱們撬動整個局勢的最好辦法。這叫什麼?敲山震虎,渾水摸魚!”

朱瞻基的手掌,重重地砸在欄杆上。

不待蘇荊溪問怎麼把亂子搞大,朱瞻基已經興致勃勃地說起來:“我昨晚修書一封,如今應該已送到山東都指揮使靳榮的案頭。”

蘇荊溪聞言大驚,上前一步:“殿下!於司直千叮嚀、萬囑咐,叫您不要對任何人表露身份。”

朱瞻基不耐煩地揚揚手掌:“這道理本王豈會不懂?那封信是匿名寄出,他不知道是誰。信裡隻說一句,朝廷一直欲除之後快的佛母將出現在大明湖畔。山東之前鬨過白蓮之亂,官員對這種事最為敏感不過,靳榮肯定會發動大軍前來搜捕。屆時梁興甫藏也藏不住,咱們找到吳定緣的機會就來了。

這一招於謙在淮安用過,太子這也算是故技重施。

說到這裡,他忽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蘇大夫你不知道,本王這一招,尚有深意,乃是一石二鳥之計。”蘇荊溪不由得一怔,太子還有什麼籌謀?

“於謙為什麼不讓本王表露身份?是因為我們不知還有誰參與了兩京謀叛。這一封匿名信,恰好可以試探出靳榮的真心。白蓮教乃是這陰謀的主力之一,倘若他敷衍塞責,不去捉拿佛母,那就一定跟篡位者有勾結;如果今日山東指揮使司傾力追查,說明他是清白的——咱們這就去找靳榮亮明正身,接下來無論救人還是上京,便不成問題了。”

對於這個計劃,蘇荊溪一時也聽不出什麼破綻,可總覺得有些未妥之處。朱瞻基見她久久不語,臉色不由得一沉:“蘇大夫,你覺得哪裡有問題儘管說出來,本王向來從諫如流。”

“嗯……沒有。”

“既然沒有,那你為何還麵露難色?難道隻因為這計劃是本王訂的,所以不如吳定緣那般可靠?”

蘇荊溪覺察到了對方的隱隱怒意,垂下頭道:“我隻是在想,萬一靳榮沒來派兵鎮剿,局勢亂不起來,下一步該怎麼辦?”

朱瞻基的目光看向遠方南岸的人群,長長地歎了口氣:“若是午時官兵還沒出現,說明靳榮的確有問題。到時候我們徑直回濼口鎮,快馬趕去德州跟於謙會合——至於吳定緣,本王也算仁至義儘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口氣明顯虛起來,似乎並不確定。話既然都說到這地步,蘇荊溪也隻好把目光轉向大明湖南岸,此時正是卯正牌響,旭日半掛天外,純澈有餘而耀目不足,反襯得湖麵之上、芰荷之間映泛起一層清亮純澈的水汽,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大亂之兆。

與此同時,吳定緣卻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他們一行人走過天心水麵亭,卻沒有停留,而是撞開擁擠的人群,踏上一條開滿粉荷的窄堤。窄堤向湖心延伸出去約莫百步,然後向岸邊折回,形成一個鉤狀的小小長島。這地方看似距離湖畔不遠,偏又四麵臨水,與世隔絕,倒是個談話的絕好去處。

梁興甫體形過於龐大,便和木輪車留在了湖畔,其他人跟著唐賽兒一直走到窄堤儘頭,那裡立著一塊太湖石,石上鐫著“滄浪濯足”四字。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吳定緣終於忍不住了。從昨天開始,唐賽兒就一直在賣關子。現在走到儘頭,總該有個交代了吧?

唐賽兒衝昨葉何道:“那些詞兒我老太太記不住,還是你來說吧。”昨葉何抿嘴一笑,款款走到他麵前,用柳枝一指水麵:“這大明湖的水源,皆是濟南這七十二口泉彙聚而成,冬暖夏涼。當年曾文定治齊州之時,曾經在此濯足,親筆題了‘滄浪濯足’四字。從那以後,濟南百姓都願意來這裡洗洗腳,據說有明心延壽之妙。”

吳定緣不知道曾文定是誰,也沒聽過“滄浪之水濁兮”的典故,更不知道“濯足”是什麼意思。他不耐煩地喝道:“說人話!”昨葉何知道他肚子裡的斤兩,便笑道:“這是本地特有的風俗,吳公子不妨體驗一下在湖裡泡腳。”

吳定緣眉頭一抽,他們花這麼大力氣,居然隻是讓自己來大明湖泡腳?這是哪門子玩笑?他有心拒絕,不料吳玉露在旁邊忽然笑道:“哥哥你不會是嫌水涼吧?”昨葉何撫著她肩膀,親熱道:“對了,這裡除了你哥哥也沒旁的男人,玉露不妨先下去試試,據說這水有養顏清心的功效,咱們去給你哥做個表率。”

吳玉露眼神一亮,飛速脫下鞋襪,坐到窄堤邊緣,把**裸的雙腳探進水去。她先是輕輕一聲驚呼,很快雙腿打起水花,顯得愜意至極。昨葉何也不避忌吳定緣的目光,露出兩條皓白小腿,坐到吳玉露旁邊一起泡起腳來。她還不忘掏出兩個油旋,和吳玉露一人一個,邊泡邊吃起來。

吳定緣暗自歎息,他這個小妹天真爛漫,完全覺察不到重重殺機,還以為隻是遊玩。這時吳玉露轉動脖頸,衝他脆聲招手道:“大哥你快下來,這水好舒服呀。”

吳定緣沒的選擇,隻好俯身脫掉雙腳的布鞋,扯下襪子,把褲腿挽至膝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踏進大明湖。雙足一進水中,立刻有一股清涼勁兒纏繞上來。不愧是七十二泉彙聚而成的湖水,水質清冽不寒,能消殺暑氣而無侵刺之感。

這附近的湖水不算深,剛剛沒過吳定緣的大半截小腿。他無心享受,也不想靠近那兩個戲水的姑娘,就這麼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似進了水牢一般。

泡了約莫小半炷香的時間,唐賽兒道:“可以了,上來吧。”吳定緣如蒙大赦,連忙出水登上窄堤。他甫一上岸,突然發現,那塊太湖石旁邊多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頭發雪白的黑瘦老太太。她此時渾身都在哆嗦,尤其是下巴抖得更加厲害,似乎見到了什麼驚人物事。可吳定緣再仔細一看,卻發現她雙眼有一層白膜,顯然是得了障翳之症,已然盲了。

在唐賽兒的攙扶下,這老太太顫巍巍走到吳定緣身前,蹲下身子,雙手去摸他濕漉漉的右小腿。吳定緣還沒來得及把褲腿放下來,她那滿是粗繭的手掌摸上去,有微微的刮痛感。他詫異地看向唐賽兒,後者用眼神示意少安毋躁。

老太太摸得很細致,尤其是腿肚子的外側位置,反複摩挲。這裡有道疤痕,不算很深,卻頗為粗長,好似一條螞蟥趴在腿上。

吳定緣不記得自己何時留了這道傷疤。據吳不平說,是他六歲那年偷玩鐵尺弄傷的。不過他長大之後,曾暗自做過比對,捕快的鐵尺不太可能造出這種疤痕。老太太摸著摸著,突然發出幾聲悲痛的哀號:“是他!是他!是他!”

“是誰?”

吳定緣莫名其妙,唐賽兒和水裡的昨葉何卻同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仿佛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徹底落定。唐賽兒丟了個眼神,讓吳玉露把情緒激動的老太太攙開,很快窄堤上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你們還要跳多久大神?”吳定緣沒好氣地問。

“已經不用了,一切都清楚了。”唐賽兒輕輕吐了一口氣,滿是褶皺的臉上勾勒出古怪的神色。她緩緩坐到太湖石前,拍了拍腿:“讓老太太我想想,該怎麼和你這個死孫兒說才好。”

昨葉何在一旁道:“要不我來說?”唐賽兒點頭:“也好,這件事你厥功至偉,也該由你來講。”

吳定緣對這個有殺父大仇的女人,半分好感也無,隻是冷冷瞪著她。昨葉何幾口把油旋吃完,拍乾淨手裡的碎渣,把半截柳枝從地上撿起來,插入泥土,鄭重其事拜了三拜。

“吳公子,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咱們得從這個真武誕辰的拜柳風俗講起了。”昨葉何的聲音清脆,不比秦淮勾欄裡那些歌伎差,講起話來,更不輸瓦子裡的說書人。吳定緣索性雙手抱臂,看她到底能說出些什麼來。

“那一年,燕王在北平起兵造反,大軍一路南下,官軍根本不能抵擋。他一直打到了濟南城,卻被一個人死死擋住。這個人姓鐵,名鉉,字鼎石,時任山東參政,是個極有膽識的忠臣。鼎石二字,正是洪武爺親自賜給他的。鐵鉉不愧為鼎石這名,他聚攏了濟南全城軍民,死守城池,燕軍連攻三個月,傷亡慘重,就是打不下來。鐵鉉更是親登城頭,亮出洪武神主牌位,怒斥燕王是篡位之賊。燕王攻不能攻,圍不能圍,百般無計隻能退走,從此不敢靠近濟南一步。”

吳定緣沒聽過這麼一段故事,但這名字略有耳聞。聽昨葉何這麼一講,心中也不由得激蕩起來。

“燕王退走之後,鐵鉉在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麵亭擺下宴席,犒勞守城軍民。因為赴宴之人實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樹砍掉一批。宴會結束之後,鐵鉉自掏腰包,予以補種。濟南百姓無不感念鐵鉉大恩,尊其為城神,這亭子附近補種的柳樹,則被稱為鐵公柳。

“沒想到善惡忠奸,未見果報。燕王敗回北平之後,繞過濟南徑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無能,燕軍到底還是攻破了京師,篡奪了皇位,改元永樂。永樂皇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發遣大軍,複攻濟南。鐵鉉寧死不降,又不願連累闔城百姓,毅然率軍出城,轉戰各地,最終因為寡不敵眾,次年在淮南被燕軍擒住。鐵鉉被帶到京師,夷然不懼,麵對謀篡之賊破口大罵,竟被永樂皇帝磔殺於市,死難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

昨葉何講到這裡,聲音微微發顫,似是難以抑製。吳定緣突然想起來了,南京城的小孩子們愛玩一個遊戲,拿兩塊雨花石互相磕碰,一邊叫鐵石,一邊叫方石。他先前隻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沒想到那塊鐵石,居然就是鐵鉉。

“鐵鉉身死的消息傳到濟南府,全城百姓無不悲憤。可永樂皇帝早早派了官員來盯著,不許設祭,也不許哭泣。城裡有幾個讀書人來到天心水麵亭,跪在鐵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聞訊趕來責問,他們就說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了。可濟南人心裡都知道,這哪裡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鐵鼎石。從那之後,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濟南百姓都會擁到天心水麵亭,前來拜祭鐵公。後來人越來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裡,再叩頭拜祭。久而久之,便成了傳統。濟南百姓對鐵公的敬重,須臾沒忘,全都在這湖畔柳條中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鐵鉉在濟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難怪連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並論……那麼然後呢?這個故事與我有什麼關係?吳定緣心想。

昨葉何嘿然冷笑了一聲:“朱棣這個人,最愛遷怒與株連。鐵公遇難之後,父母被發配去了儋州,病死在當地;長子鐵福安被發配去了河池戍邊;次子鐵福書淪落為奴,不知所終;夫人楊氏與兩個女兒被投入教坊司,可謂一家散儘。就連當時鐵府左鄰右舍親朋故友,也被株連了不少。”

聽到這裡,吳定緣心下一陣慘然。鐵鉉他不了解,方孝孺的故事卻熟悉得很,甚至還接觸過幾個親曆者。那場麵之慘,至今南京人猶在議論,鐵鉉一家被如此株連,想來濟南人也是感同身受。

昨葉何道:“之前說的,是濟南府儘人皆知的事。但接下來我要講的,卻是費儘辛苦才從紅玉那裡打探來的。”

一聽這名字,吳定緣雙目陡睜,整個人如同一頭猛虎般撲過去,死死揪住昨葉何的衣襟:“你……你把她怎麼樣了?”昨葉何蹙眉道:“哎呀,你能不能先鬆手,勒疼我啦。”

吳定緣鬆開一點力度,手指卻始終停在她纖細的脖頸處,隨時打算捏斷。昨葉何昂起下巴,微微一笑:“還記得南京那一夜嗎?你屢屢壞我的好事,我便有了一種好奇,這麼一個聲名狼藉的篾篙子,何德何能壞我聖教的好事?我知道富樂院那個琴姑與你關係匪淺,便去找她聊了聊天。”

吳定緣沉沉低吼道:“你若傷了她,我今天拚了性命也要捏死你!”

“你難道就不好奇,我從她那裡得到了些什麼?”昨葉何道。吳定緣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捏下去。昨葉何大笑起來:“看來你果然對她一點了解也沒有,不然就該猜得出,我是不會壞她性命的。”

吳定緣顧不得分辨她的話有幾分真假,急促道:“紅姨到底對你說了什麼?”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想要問紅姨自己的身世、她的身世,可每次紅姨都以死相逼,令他疑惑而歸。誰想到這個真相,有一天會從一個敵人的嘴裡冒出來。

“你知道紅玉是什麼人嗎?她本是濟南府人氏,她的母親在鐵府當奶娘,她也在鐵府照顧鐵公的幼子幼女們。鐵家事發之後,連這個奶娘家裡也被株連。紅玉那時候隻有十六歲,跟著鐵家親眷一並被押解到金陵,被投入教坊司。”

“……”

吳定緣的手緩緩鬆開來,心中驚駭至極。他知道紅姨在教坊司落籍,也猜測過她非本地人氏,卻沒想過還有這麼一段曲折。

“紅玉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永樂二年,鐵家親眷和她們這些被株連的倒黴犯人,從濟南千裡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關在位於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裡。當天晚上,犯人們突然被衙役們叫醒,原來是永樂天子漏夜前來視察——那位皇帝大概想親眼看看仇人親眷的狼狽模樣吧?他最先去的,就是關押鐵夫人楊氏的牢房。可是沒過多久,那牢房離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侍衛們慌成一團,急忙撲救,勉強把一臉黑炭的永樂皇帝給救了出來。

“到底牢房裡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坊間傳說楊氏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裡,趁永樂皇帝進牢房時點燃稻草,意圖與那個篡君同歸於儘。可惜呀,功虧一簣,皇帝隻受了驚嚇,楊氏卻被燒成重傷,不久便病逝了。更離奇的是,當夜在同一間牢房裡的,還有鐵鉉最小的一個兒子,年方六歲,卻不知所終。據獄卒說,牢房的氣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見起火,嚇得從氣窗鑽出去了。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裡秦淮河,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裡,順水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