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兩京十五日 馬伯庸 37995 字 3個月前

第十五章

吳定緣睜開眼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怪異的牢籠之中。這個牢籠形狀是不規則的,它是由數十條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條構成,這些大肋木橫躺斜插,彼此交錯如同一片竹林,隻在中間圍出一個極狹窄的小空間。

剛才的強烈撞擊,讓吳定緣腦袋裡仍在嗡嗡響蕩。他強忍眩暈,勉強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條,可惜卻紋絲不動。他再一低頭,發現身前還橫著另外一具軀體:蘇荊溪雙目緊閉,額頭上一縷鮮血緩緩下滑,在慘白的臉頰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吳定緣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搞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

這條漕船從壩上躍下運河後,強烈的衝勢讓它像楔子一樣插入附近的臨時船塢。船頭一路撞碎閘門、浮槽、吊龍口,然後直通通地頂進船塢儘頭的匠作坊。匠作坊裡擺著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杆、杉木大桅、船肋板條等大料,被這麼一撞,劈裡啪啦地散落下來。

他與蘇荊溪從船頭跌落的同時,便好巧不巧地被這些坍塌的木料給埋住了。幸運的是,這些大木都是厚長條形狀,彼此碰撞交叉,沒有壓實在身上。但船料實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沒法撼動,活像個關蛐蛐的木籠。

木籠外頭一片寂靜,不知道梁興甫是個什麼情況。此時吳定緣顧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蘇荊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過捕吏,多少知道一點急救之術,便托起她後頸枕在臂彎,去掐人中。

連掐了十幾下後,一聲虛弱的呼喚從蘇荊溪唇間飄出來:“這是驟衝昏瞀之症,又不是閉氣,掐人中沒用,你照我說的做……”

在這種狀況之下,蘇荊溪居然保持著冷靜。她閉著眼睛,斷斷續續地發出指示,每一個都簡潔明了。吳定緣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膚相觸,事涉禮法之大防。隻是說者虛弱,聽者專注,加上牢籠裡陰冷局促,兩人都生不出絲毫旖旎之心。

蘇荊溪的手段高妙,吳定緣執行得認真,過不多時,她總算恢複了些許精神。吳定緣又從她腰間摸出一袋止血藥粉,這本是給太子預備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蘇荊溪額頭,再撕了半條袖子纏住。

蘇荊溪其實頭部受傷甚重,但如今條件所限,也隻能勉強這麼維持住了。

“這裡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蘇荊溪半靠著他肩膀,喘息著說道。吳定緣要把外袍脫下來給她披上,蘇荊溪說:“人身似火,你來把我抱緊。”她的語氣平淡,好似醫師在給患者開方子。吳定緣略一猶豫,伸開雙臂把她擁在懷裡,胸膛緊貼腦門。

他雖然常去富樂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歡女愛,自己卻從未與一個女子貼得這般近。倒是蘇荊溪一點不見尷尬,還凝神去聽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厲害……也好,血流得快,還更暖和點。”說完往他懷裡拱了拱,讓兩人之間再無空隙。

黑暗中,有幽幽的藥香衝入吳定緣的鼻孔,以至他渾身僵直,一絲肌肉也不敢挪動。從認識以來,蘇荊溪被這個凶暴的南京捕吏罵過、踹過、捆過,見他如今居然瑟縮得像隻小乳貓,不覺一陣好笑。她怕他肌肉太過緊繃,有意岔開話題:“也不知太子可曾脫困。”

“在船落下來之前,我把他踢下去了。怎麼也比落到梁興甫手裡強,希望小杏仁能撿到他吧。”吳定緣總算稍稍放鬆了點。

“說起來,這位太子爺可一點也不像個天潢貴胄,毛躁,脾氣急,情緒起落比江潮還大。”

“那家夥啊,棺材裡頭擱脂粉——死要麵子。”吳定緣刻毒地補充了一句。

反正他們哪兒也去不了,便保持著相擁的姿勢,你一言,我一語,描摹起太子性格裡的惡劣之處。說第三個人的壞話,永遠是兩個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氣氛慢慢鬆弛下來,姿勢也變得自然。

“不知你注意到沒有,每次一有人說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應就特彆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隻是為了掩蓋心中的恐懼與失落吧,大概平時不甚自信之故。”蘇荊溪不知不覺又犯了職業病,“這很奇怪,作為大明皇太子,按說這該是他最不缺的東西。”

“他對旁人的眼光這麼在意,大概是因為還在乎什麼東西吧。”吳定緣簡短地評價了一句。

“聽起來,這可不光是在說太子呢。”

牢籠裡的空氣似乎有些凝滯,吳定緣心裡一陣後悔。這女人太擅長從言辭裡窺出真意,稍有破綻便會被看穿心思。

“我跟他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能說說嗎?”蘇荊溪道。她感覺吳定緣的身體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緊張,隻是閒談而已。咱們在這裡左右動不得,多聊聊天,有助於保持神意警醒。再者說,反正在瓜洲水牢裡,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過一次心事了嗎?”

吳定緣點了點頭,雖然他並不覺得太子會記得這種無聊的小事。

“還記得你說出來的感覺嗎?是不是像卸除了一點點包袱,根骨都輕了幾分?”蘇荊溪的語氣就像一根蔦蘿,看似虛弱柔軟,卻不知不覺纏繞上來,等吳定緣覺察時,發現難以推拒。

“可是……”

“做人坦誠,心無負累。多少煩惱,都是庸人自擾憋出來的。無論如何,總比你靠酗酒來逃避要好。”蘇荊溪說到這裡,環顧四周,忽然笑了,“哎呀,還記得我說過的嗎?再遇著像汪家水牢那樣的處境,你我之間也許會變得更坦誠一些,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

這裡一片漆黑,又動彈不得,除了沒有水,倒真與水牢所差無多。蘇荊溪見吳定緣還是很緊張,便道:“看來是天意使然。這樣好了,你說說你的,我便講講我的,咱們誰也不吃虧。”

這個回答大大地出乎吳定緣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邊,他開口問王姑娘是誰,蘇荊溪避而未答,現在卻主動表示要開口。吳定緣猶豫片刻,輕輕歎了口氣:“好吧……”

他剛要開口,蘇荊溪說等一下,然後調整了一下姿勢,把耳朵貼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頭,亦能傳導聲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聽得最為真切。”

吳定緣猶豫地半伸開胳膊,把手虛搭在她肩頭,擺出個摟抱的姿勢,再一次講起了當年變成“篾篙子”的過往。

低沉的聲音化為煙氣,繚繞於這個支離破碎的船塢之間,飄過竹架,掠過桐油大缸口,穿過船篷和棧板之間,並最終隨著灰塵徐徐落定。這一次的講述一氣嗬成,全程蘇荊溪聽得十分認真。待他講完之後,她仍保持著聆聽的姿勢,若有所思。直到吳定緣咳了一聲,蘇荊溪才抬起臉,道:“感覺如何?”

吳定緣從胸中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確實覺得肩上鬆快了一點。蘇荊溪輕輕笑道:“你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隻為一個身世,居然作踐自己到這地步。”

“也許吧。”吳定緣苦笑著摸摸後頸,“我娘親從小便說我脖子硬,犟起來幾頭牛都拽不動,死頂起來能一條路走到黑。我這脾氣,也許是隨我那個不知是誰的親爹吧。”

蘇荊溪若有所悟,道:“難怪我總感覺你怪怪的。你看,從南京開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動的,都是彆人要求的,就沒有自己主動想要的。我們蘇州有句話: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麼,所以無論如何,都擺脫不開這種茫然。”

“你以為我不想知道嗎!”吳定緣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可我一個羊角風病患,又能如何?”

“你這個病,其實來得很蹊蹺……”一涉及醫症,蘇荊溪便神情認真起來,“癇病分為風、驚、痰、食、虛、蟲等。你一見火光就犯病,聽起來該是驚癇之症,想必是曾經遇到過什麼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

“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並沒犯病啊。”

蘇荊溪搖搖頭,道:“這可未必。驚癇的病根千變萬化,未必隻有一端。我曾見過一樁病案,病人幼時在雷雨天的稻田裡猝遇一蛇,嚇昏過去,醒來時全不記得。之後,病人一切行動如常,單看見雷電或蛇都不會犯病,但四十歲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裡看到房梁上一條蛇,立刻犯了驚癇。從此之後,即便隻遇到雷電或隻遇到蛇,都會複發。”

“你是說,我的驚癇,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謎湊到一塊,才會出事?也是小時候留下的病根?”

“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你內心隱藏著一種很深的恐懼,你自己都未能覺察的恐懼。你的一切所作所為,酗酒也罷,驚癇也罷,都是為了避開這種恐懼。”

“胡說,人怎麼會害怕自己都不記得的東西。”吳定緣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說。

“你也許會遺忘了恐懼的細節,但絕不會遺忘那種感覺。你仔細想想,你酗酒時真的是覺得好喝嗎?還是為了換取一夜渾渾噩噩?”

麵對犀利的質問,吳定緣沉默不語。蘇荊溪盯著他的眼睛,道:“諱疾忌醫,這可不好。你這個病,隻有再一次去麵對那種恐懼,把它擊敗,才能夠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懼什麼?是外頭那個病佛敵嗎?”

吳定緣臉色一變,道:“怎麼可能!我是打不過他,可不代表我會怕他!”

“你們吳家跟病佛敵之間,恐怕並非仇敵這麼簡單吧?”

她剛才在土堤上已注意到,梁興甫要殺死吳定緣時,臉上浮現出的不是複仇的快意,而是一種微妙的欣慰與感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動作與情緒,居然同時出現在一個病佛敵身上,這讓蘇荊溪覺得好奇。她先前聽太子提過,說吳定緣罵梁興甫的話是“忘恩負義”,便知道他們之間必有更深的淵源。

吳定緣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荊溪這是在誘導他一次把秘密傾吐乾淨啊。不過,也好,在這個大難隨時臨頭的狹窄空間,反而讓人擁有了開口的勇氣:

“永樂十八年冬,梁興甫硬闖金陵城,先是把南城兵馬司打得稀爛,然後又潛入城內攪擾四方,博得佛敵之名。應天知府頭疼至極,逼著我爹立下了軍令狀,半個月之內要把他擒住。我爹動用了大批差役,還請了很多江湖上的硬手,卻一無所獲。

“當時我不服氣,一直也在暗中查訪,但跟官府的查法不太一樣。我仔細勘察了梁興甫每次犯事的地點,都在輿圖上標出來,試圖找出規律。腳磨地有印,嘴喘氣有味,他隻要還是個人,肯定會留下點什麼。我終於發現:他每次犯案,附近必有水井。金陵原來戰亂頻繁,很多水井都有密道相連,這樣圍城時不用擔心沒水。過了那麼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這回事,沒想到他還記得,用這些井道來回移動,難怪官兵都捉不到。

“我立刻把這個發現告訴我爹,並設計了一個誘捕之計。我爹大喜,立刻著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後果然把他圍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劃傷了他的麵孔,眼看凶頑即將完蛋,可柏川橋那邊的火藥庫突然爆炸,舉城皆驚,梁興甫趁機重傷逃走。

“我本以為這是他運氣好,可再一查,發現火藥庫的爆炸十分蹊蹺,而且頗多線索與我爹有牽連。我跟著我爹,發現他竟然把梁興甫藏在清涼山下的一座寺廟裡養傷。我十分驚訝,質問我爹為何這麼做。我爹說他當年在江湖上混時,曾與梁興甫有舊,故而冒著偌大風險留了他一命。梁興甫傷愈之後,便自行離開了。”

“令尊怕是沒說實話。”蘇荊溪評價道。

“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說,我也懶得問,隻是多問他討了些錢喝酒。”吳定緣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當時梁興甫離開時,說了要報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沒想到他現在恩將仇報,竟一心要殺掉恩人全家。”

“也許……他不是以怨報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們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報答。”

“這也太荒唐了吧!”

“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興甫差不多。他們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並沉溺其中,執著到了極致,在世人看來便是瘋的。”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越說越晦氣!”吳定緣晃了晃腦袋,“現在到你說了。”

蘇荊溪偏了偏頭,仍舊用前額貼住胸膛。她的聲音不同於平時的冷靜或溫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層湖縐紗麵,露出了真正的質感:

“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錦湖,是蘇州長洲人氏,是個極聰明的姑娘。我與她在同一位老師手下修習岐黃之術,因此相識,可以說是情同姐妹。錦湖在醫道上的天資遠勝於我,假以時日,必是義妁、鮑姑、張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們經常歎息世人偏見太重,女子為醫者少之又少。而受製於禮法,太多女子沒法延請男醫師診治,以致香消玉殞,實在可惜。在入學那一年的乞巧節,我和錦湖對著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學成,在蘇杭一帶開個女醫館,我們都是坐館,一邊設帳收徒,一邊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無疾病之苦。

“可惜的是,她家裡覺得,醫道對女子來說終究是雜學,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樂二十年把她遠嫁京城一家高門——若隻是如此,也還罷了。蘇州與京城有漕河暢通,我與她時時鴻雁傳書,可聊解思念之情。錦湖甚至在信裡勉勵我,讓我一個人把女醫館開起來,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卻再不能觸及的那種生活。我從字裡行間,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悶,卻無能為力,隻能多寫幾封信去,希望能為她稍做排遣,聊解雲樹之思。”

“雲樹之思?什麼意思?”吳定緣插了一句。

“這是杜甫的《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蘇荊溪知道吳定緣肚子裡墨水不多,笑著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形容朋友彆離思念的話。”吳定緣“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懂了沒有。

“可就在一年前,我驚訝地發現,這些信石沉大海,再無回應,她整個人完全消失了。我很驚慌,親自去王家詢問,卻沒有回應,托人去京城打聽,也毫無音信。於是,我決定自己去查,一查才發現,她在永樂二十二年已經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殘忍的手段之下,帶著不甘與惶恐,就這樣死了。你能想象我那時的心情嗎?就像是把心臟剖開,把砒霜與鉤吻灌下去,流過全身經脈。”

說到這裡,蘇荊溪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嬌弱的身軀微微彎曲,仿佛劇毒至今仍在侵蝕。吳定緣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緊一些,才能抑製住她的顫抖。

“參與這一次謀殺的,有很多人,他們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經死了,有些還活著。可我一個遠在蘇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錦湖在獨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塚,四時祭拜,隻盼她能轉世到個好人家。

“當我以為自己會慢慢走出傷痛時,卻聽到一個消息,殺害錦湖的其中一個凶手朱卜花,居然大搖大擺去了南京……當天晚上,我夢到了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狹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著一根細細的絲線。她的臉色鐵青,眶內唯餘眼白,雙手十指流著臟汙的血。她告訴我說,每一個魂魄,都靠陽世之人的思念為絲牽係,方不墮無間地獄。而整個世界隻有我還在惦念她、關心她,隻有一根細絲還在牽著她的魂魄。說到這裡,錦湖的身體開始擺動起來,一邊搖擺一邊在哭在怨,在慘呼,在尖叫,在重現她臨死前的可怖神情。這個夢,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複現,每一次都令我痛徹心扉,讓沸騰的毒液滲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須替她報仇,否則她將永墮深獄。”

說到這裡,蘇荊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彆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自己是醫師,自然知道這一切與錦湖無關。不過,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內心一股戾氣無可抒發,遂化成夢裡錦湖,給自己一個理由罷了。這是心病,卻不必用心藥來醫,隻要化為一劑心毒就夠了——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

吳定緣磨動著嘴唇,嗓子有些乾澀。他猜到是複仇,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熾烈決絕。

“我決定殺掉每一個害死錦湖的凶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動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為忠君,亦不為報國,隻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為了一個在世人眼裡微不足道的女人。”蘇荊溪疲憊地說道,似乎因這段故事耗儘了心神,整個人癱軟在吳定緣懷裡。

“竟能為一個朋友做到這地步……你們的感情可真好啊。”

“我這一世,隻有一個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會明白的。”

“我怎麼不明白,過命的交情嘛。”

吳定緣看向蘇荊溪的眼神,微微有了變化,飽含著欽佩、憐惜、敬畏,甚至還帶了一點羨慕。她這麼一個弱女子,居然能為朋友做到這地步,著實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

“你這是幗幗不讓須眉啊。”他想起瓦子裡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話。

“是巾幗不讓須眉。”蘇荊溪撲哧笑出聲來,氣氛緩和了不少。兩個人交換了秘密之後,關係總算不那麼僵了。

過了不多時,對麵突然傳來“哢啦”一聲,似是什麼東西被拽倒。過不多時,又是“嘩啦”一聲,鏗鏘作響,黑暗中似乎有什麼野獸在逐漸逼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一顫。

這幾乎沒有第二種可能。

不知梁興甫為何耽擱那麼久才過來,但此時兩人身陷囚籠,逃不能逃,戰不能戰,隻待他過來甕中捉鱉。吳定緣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條,紋絲不動,當真是窮途末路。這一次,他可沒有在黃冊庫的好運氣了。

吳定緣歎了口氣,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蘇荊溪,卻驟然怔住了。

原來蘇荊溪不隻有額頭上的撞傷,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壓在了一條斷水梁下,雖不至粉碎,但也動彈不得。之前蘇荊溪在指導他施救時,這麼嚴重的腿傷卻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動撲在吳定緣懷裡,是為了刻意轉移視線,不叫他覺察。

可這又是何必?

吳定緣驚疑之餘,迅速把兩人的對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突然想通了。

蘇荊溪說什麼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繞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聽吳定緣的故事,而是找個借口,不露痕跡地把自己的複仇大計講給吳定緣聽。

從右腿被壓住之後,這個女人知道自己沒法活著離開船塢。而吳定緣還有機會活著逃出去,回到太子身邊。他一定會把這故事說給太子聽,而太子登基之後,必然不會放過錦湖的夫家——這樣一來,即便自己死了,複仇仍可以繼續。真是苦心孤詣的好算計!

她居然強忍劇痛,在極短的時間內動了這一連串的心思,簡直太……吳定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蘇荊溪才好。

蘇荊溪注意到他盯著自己右腿,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瞞不住你……可我並沒騙你什麼,我說的都是真的。隻要能報得了仇,生死又有什麼打緊……”她從他的胸膛上勉強撐起,離開懷抱,整個人虛虛地向地麵滑下去。

吳定緣一陣苦笑,道:“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的。麵對仇敵,憋著口氣弄死就行。現在我的仇敵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一邊說著,吳定緣一邊脫下自己的袍子,輕輕覆住蘇荊溪的身軀。然後他從牢籠的間隙伸出手去,從附近撿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殘骸,撒在她身上。饒是蘇荊溪聰睿過人,也被他這一番舉動搞糊塗了,隻好伏在地上儘量不動。

遠處的“哢啦”聲逐漸逼近,吳定緣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很快蘇荊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蓋住,不點亮火燭湊近,是發現不了的。

“我剛才說過,我跟太子不一樣。他在意彆人的評價,是因為還在乎什麼。而我現在什麼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吳定緣從囚籠裡站起來,挺直了胸膛,“如果你還有機會見到太子,讓他趕緊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

蘇荊溪有些發怔,但出於直覺,她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不多時,一個高大的身軀在囚籠外的黑暗中浮現。梁興甫的肩、背與粗大的臂彎肌肉上插著許多碎木竹屑,半個腦袋上都扣滿了褐皮漆,還有幾條鐵鏈斜搭在身體上,隨著走動不住搖晃,發出鏗鏘的碰撞聲。

看來剛才碰撞之時,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煩的地方,到現在才算脫困。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興甫孜孜以求的目標,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狹小的地方,靜等著他來取走,這一定是佛母護佑的結果。

梁興甫走到囚籠前,一言不發地盯著吳定緣,想要多享受一會兒這美妙一刻。直到吳定緣的一口唾沫飛出牢籠,落到額頭上,他才伸出手來,握緊其中一根板條。

吳定緣撼不動的大料,在梁興甫的巨力之下被輕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籠“嘩啦”一聲坍塌解體,梁興甫的手捏住吳定緣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來。吳定緣沒有做任何反抗,因為這毫無意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著梁興甫,牽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確保梁興甫不會再往這個囚籠裡多看一眼。

既然脫不開囚籠,那麼唯一保住蘇荊溪的辦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這策略說來簡單,隻要一個人願意主動犧牲,便可實現。

梁興甫解下身上的鐵鏈,將吳定緣五花大綁,然後將他扛在肩上,朝著船塢外頭走去。吳定緣知道自己必然無幸,勉強抬起脖子,最後瞥了一眼身後。

“一線生機,還是留給你們這種還在乎些什麼的人吧……”他道,隨即閉上眼睛,等待著命運的最終一刻降臨。

此時,在禮字壩的運河對麵,混亂已經接近尾聲。在永安營的強力彈壓之下,三百多個纖夫全都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樹下,接受簡單的救治。

“廷益,這次我欠你一個大人情!回頭去宋風樓,我請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魚羹!”

方篤對於謙深深一揖,語氣裡一半感激,一半後怕。沒想到這些白蓮餘孽如此囂張,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壩之上。若不是於謙堅持要他出兵,隻怕漕河運輸都要為之中斷,他作為當值官員怕是要倒大黴。

於謙趕緊把方篤扶起,嘴上客氣著什麼同年之誼,心裡卻是一陣苦笑。

他的本意,是用白蓮教的名頭嚇唬方篤,好出動永安營去對付梁興甫。可誰想到假戲真做,白蓮教居然真的在禮字壩策動暴亂。方篤的麻煩解決了,可於謙的目的一個也沒實現。

他掃過河岸,黑壓壓一片全都是光著身子的纖夫。太子不見蹤跡,吳定緣和蘇荊溪也不知下落,梁興甫這個大敵更是消失不見。怎麼想,這都不是一個好兆頭……於謙強抑住不安,對方篤道:“白蓮信眾狡黠,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這壩上壩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

方篤點點頭:“廷益考慮得周到。我這就派人去運河對岸,賊人一個也彆想走脫!”於謙猶豫了一下,道:“若是搜到什麼可疑人物,不妨知會一聲,也好讓我安心。”

他不敢在方篤麵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營來找人,講話時必須斟字酌句,特彆累人。方篤滿口答應,一轉身,臉色突然一沉。

原來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臉狼狽地跑到老槐樹下請罪。方篤二話沒說,抬起腿來狠狠踢過去一腳,把他打翻在地。這個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氣。

“你貪蟲穿了心!纖夫夥食都敢克扣五成,真不把陳總兵放在眼裡嗎?”方篤痛罵。

他知道下麵的人不乾淨,隻是沒想到貪蠢到這地步。纖夫是力役中最辛苦的,盤壩又是拉纖中最累的活,一分油葷一分力氣,所以纖夫夥食一向得供足。膽敢在這裡頭截留五成,那是成心跟漕運過不去啊。

薛孔目趕緊辯解,說夥食沒有克扣,隻是食材沒來得及送來,他願意墊錢先補上,為陳總兵分憂。至於漕船傾覆,不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白蓮餘孽故意搗亂之故。

方篤知道這些小吏世代攀附在漕務衙門下麵,盤根錯節,自己一個流官也不敢太過責罰。既然薛孔目願意吐錢出來贖錯,又把盤壩事故推給白蓮信眾,把上官的麻煩擇得乾乾淨淨,他也就不為已甚。

反正一沒死人,二沒波及城內,三來彈壓及時,方篤覺得這個分寸剛剛好,沒必要再搞大了。

方篤開口道:“如今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把混進纖夫裡的白蓮教眾挑出來,一並送到刑部分司的獄裡。記住,不得枉抓一民,不得漏逃一人。”——他特意提醒一句,是告訴薛孔目抓幾個典型,彆把人都抓光了,誰來乾活?

薛孔目聞言大喜。本來是貪腐小吏逼迫民反,他搞不好要被殺頭,現在方篤把它直接定性為白蓮餘孽鬨事,自己的罪過就沒那麼大了。

方篤交代完之後,繼續去跟於謙說話。薛孔目獰笑著拎起燈籠,走到這群黑壓壓蹲著的纖夫中間,一個一個照過去。很快他走到孔十八身前:“老東西,怎麼樣?剛才的囂張勁呢?咽回到狗肚子裡去了?”孔十八一口痰飛過來,薛孔目閃身避過,狠狠地砸了他肚子一拳,老頭痛苦地蜷起身子,把剛才吃的饅頭嘔了出來。

“這個是首惡!”薛孔目大聲道,永安營的兵丁立刻把孔十八往外拖。他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朱瞻基,好像也是首先衝上來的幾個,一指:“這個也是!”

薛孔目一口氣又挑出來八個纖夫,都是平日裡看不順眼的刺頭。永安營的士兵拿繩子把他們反手拴成一串,押著往刑部分司送。

一長串犯人就這麼垂頭喪氣,踉踉蹌蹌地從大槐樹旁邊走過,朝著新城而去。於謙站在槐樹之下,下意識地朝這邊望了一眼。他對白蓮教深惡痛絕,能多抓幾個總是好的,這時他忽然發現,隊伍裡有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惜夜色深重,附近人數太多,三晃兩晃便看不見了。

於謙本想走過去,仔細張望一下,忽然耳邊傳來方篤的聲音:“廷益,運河那邊似乎搜到了什麼人。”於謙一聽,立刻把注意力轉回到這邊來。那支隊伍,便繼續朝前走去,很快隱沒在黑暗之中。

根據前方永安營傳回的消息,他們進入了被漕船撞毀的船塢裡,並從中發現一個平民女子。當時她被壓在一堆木料堆下,額頭與左腳都受了傷。

“蘇大夫?!”

聽完彙報,於謙忍不住喊出聲來。方篤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認識?”於謙說:“這是我同來淮安的朋友。”

“你的朋友,怎麼會跑到那裡去?”方篤有些驚訝。漕船在盤壩時,上頭不能留人,一個女人大半夜怎麼上的船?於謙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等她過來一問便知。他不善扯謊,索性把麻煩推給蘇荊溪,她肯定可以在一瞬間想到一個合乎情理的故事。

過不多時,永安營兵把蘇荊溪帶到大槐樹下。於謙快走上前,低聲急切詢問。蘇荊溪雖然神色委頓,神誌還算清醒,便把之前的遭遇講了一遍。講到吳定緣被梁興甫抓走時,於謙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語氣裡產生了微微的波動,似乎有一縷情緒從破裂的外殼散逸出來。

不過,他此時無暇顧及彆的感受,道:“也就是說,太子之前就掉下船了?”

“是的。”

“具體位置?”

“就在漕船被拽到禮字壩的頂端時,朝反方向摔下去的。”蘇荊溪抬起胳膊朝那邊一指。

於謙二話不說,撩起袍角撒腿就跑。他一口氣跑到運河旁邊,沿著壩側的纖路一路尋找。路麵上到處都是腳印和垃圾,於謙忽然看到遠處有一個躺在地上的影子,心中一陣狂跳。等趕到那影子旁邊,他才發現是一具纖夫屍體,枯瘦的身子上還蓋著發臭的篷布。

於謙又是慶幸,又是失望。他抬頭看了看,禮字壩就在側旁,如果太子跌下來的話,應該就落在這附近。他索性趴在泥地上,在燈籠照耀下一寸寸地搜尋。這裡遍布纖夫的腳印大多是前深後淺,因為他們需要身體前傾,用力拽動纖繩。其中隻有幾個平淺的腳印,一看就不是纖夫所留。

他沿著這串古怪的足跡,一路摸到了附近一條分水渠。於謙看到,渠內泥沙裡有一個凹陷下去的人形坑,似是什麼東西從天下砸下來的。於謙精神一振,再沿渠找了一圈,終於發現渠隙裡卷成一團的衣袍與灰靴,毫無疑問,這是屬於太子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脫光自己再離開?

一個荒唐的念頭像白駒一樣閃過心頭,於謙猛然直起身子,訝異地看向遠處那群赤條條的纖夫。

“砰”的一聲,牢房的柵門被重重關上。

剛剛推進牢裡麵的,是十個被指認為白蓮餘孽的纖夫。他們被永安營的人押到刑部分司之後,先扔在這座屬獄之內。今晚官府的第一要務是恢複盤壩,至於怎麼收拾他們,要等漕河通暢之後再說。

這間牢房不算太小,縱橫有二十多步,塞進十來個人一點不嫌擁擠。地上鋪著殘缺不全的蘆葦席子,牆角是一片片尿苔,牢內陰暗潮濕,但總體來說味道還好。牢門上掛起一把鐵鑄雲翅大鎖,鎖頭沉重黑亮,就是鐵錘都彆想砸開。

等到獄卒一走,這些纖夫立刻聚攏起來,圍在了孔十八身邊。剛才薛孔目那一通毆打,打得老頭萎靡不堪,一路上幾乎是被人攙到牢房,一進來就癱靠在牆角,受創匪淺。

“你們都給我記住……”孔十八聲音虛弱,可威嚴猶在,“等會兒推官問話,你們隻管把罪過往我這兒推,說是被我騙來的,揭發我脅迫你們作惡。若問起壇裡的事,你們就說沒燒過香,沒拜過佛母,都是被我這個壇祝騙來的。”

“可這麼說,佛母會不會不高興……”一個纖夫頗有些猶豫。

“咱們窮苦人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會為難。你們就照我說的說!”

可其他人麵麵相覷,都有些為難。這一轉臉就往同伴身上潑臟水的事,良心上實在有些……再者說,如果他們這麼供述出來,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

孔十八眼睛一瞪,大聲道:“這有什麼為難?咱們動手前都約好了,誰出了事,家人由活下來的人共養。我一個孤老頭子,死了便乾淨,你們不用有什麼負擔,合算!”

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觀。也許真如孔十八所說,他們暴亂的目的,隻是讓薛孔目不敢再中飽私囊,讓大部分纖夫能吃上飯。現在隻付出了十個人入獄的代價,就達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殺,也“合算”。

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龍掛。那些人每年送幾個人給官府歸案,換來盜取糧食的默許,以養活楊家墳那千餘流民。他們的做法,與孔十八頗有相似之處。這些底層百姓唯一能拿出來做交換的,隻有人命,而且視之為“合算”。

這時孔十八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洪望小兄弟,你來,我有幾句話要說。”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麼事?可還是趕緊湊過去了。

說來也怪,朱瞻基跟白蓮教的仇恨極深,可麵對這個連累自己入獄的老信眾,怎麼也恨不起來。他走過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詳了他一陣:

“你不是普通的莊戶人家。”

朱瞻基一瞬間全身繃緊,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孔十八這時笑了,道:“莫緊張,關起門來上榻,誰家沒點藏著掖著的事?我不是查你來曆,隻是問你一句話: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壇?”

“啥?”太子莫名其妙。

“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頭起的那個香壇,總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掃視了一圈牢裡的同伴,“這些鄉親都是好人,可他們一輩子除了服徭役,從來沒離開過村子十裡,更談不上什麼見識,管不來香壇的。我看你談吐不凡,肯定讀過不少書,去了不少地方。你來做這個壇祝,我也放心。”

朱瞻基覺得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乾嗎嗎?邀請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蓮教擔任壇祝?

“你連我的來曆都不知道,就這麼放心把香壇交給我?”他找了個理由婉拒。

孔十八笑了笑,道:“這又不是什麼家財廟產,有什麼不放心?來壇裡燒香的,都是十裡八鄉的窮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彆多,她們又嘮叨又犟,可最誠心不過,寧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給壇裡。再就是那些孩子,來了也不念經,就想偷一口供品糕點吃。他們爹媽天天刨地,沒人管,若不是香壇幫著收攏,不定什麼時候就掉河裡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裡摔死什麼的。那些皮猴子簡直是魔星下凡……”

說著說著,孔十八的話開始多起來,神情越發鬆弛,不像是在說服,慢慢變得像是在回味。他顯然對自己的香壇極為熟稔,一樁樁事情、一個個人曆數下來,說得津津有味。周圍的纖夫們,年紀小的開始啜泣,年紀大的也是麵色凝重。

他們都意識到,這是在托孤。

“其實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親見。可有了這麼一處香壇,把鄉親們攏在一塊,互相都有照應。趕上年景差的時候,至少能撐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掛念的,就是把壇祝傳給一個有辦法的人,讓香火彆滅了就行……我這次一定會死,可你們得在這壩下活下去不是?”

孔十八的聲音,逐漸低落下去,這一段話說得他疲憊不堪。周圍的纖夫撲通都跪下了,紛紛哭了起來。他們平日受壇祝的恩惠頗多,心甘情願追隨,突然聽到這麼一句,又怎能忍得住。

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劇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種強烈衝動,想要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份。隻要太子一句話,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們明明沒做錯什麼,隻是掙紮著想要活下去而已,為什麼要承受這種苦難?

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衝不過雙唇。理智化成於謙的模樣,反複在腦內勸諫,說這樣不安全,這樣太危險……朱瞻基終究還是把衝動按了回去,跺了跺腳,大聲道:“若我是皇上,就把這勞什子漕運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這盤壩之苦了!”

監牢裡的纖夫們聽了,紛紛點頭附和。他們隻當朱瞻基在說氣話,但覺得很過癮。沒了漕運,沿途官府就不必征調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裡種田了。

隻有孔十八沒出言應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發犀利起來。

“你們都散開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單獨說幾句。”他忽然說。

纖夫們以為兩人開始移交香壇事務了,紛紛散到牢獄各處待著。孔十八從腰間取下一方巾子,從旁邊的瓦盆裡蘸了蘸水,讓朱瞻基先擦擦臉。

朱瞻基臉上的泥水早就乾了,變成一層薄薄的硬殼,很不舒服。他接過巾子,一邊擦臉一邊說:“承蒙厚愛,可惜我真沒辦法接管香壇,您還是另外選賢的好。”

孔十八盯著他,反而說起另外一個話題:“你可知道小老兒從前是做什麼的?”

“當兵?”

“嗬嗬,眼睛比隼子還尖。”孔十八讚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軍戶出身,年輕時勾軍去了燕藩,然後一直在興和千戶所裡麵,做一個夜不收。”

朱瞻基瞳孔一縮,“夜不收”是明軍的偵騎尖兵,而興和千戶所位於大明與韃靼的邊境地帶,永樂皇帝數次北征,都是從這裡出征。有本事在興和當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難怪他策動暴亂的手段那麼高明,邊軍連韃靼精騎都不放在眼裡,何況區區一個中原河壩。

“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傷,再也上不得陣。軍中想留我做個教頭,不過我年紀大了,終究思鄉難免,便脫換了軍籍,回到淮安府。”

後麵的事情,孔十八沒說。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儘如人意,否則他也不致被征調過來盤壩。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說起這個乾嗎?